当我步入老年的时候,首先感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这种敌意先是温柔的,作关心状:你什么时候退休?问勤了,听得多了,感觉开始变了,多疑而自责,自责而问己,是不是患上了老年综合症。安慰不已,力不从心,似乎听见那分潜台词你为什么还不退休,如闻诅咒老而不死是为贼,你偷了他的东西。
我自卑了,原来我是不自卑的。俗话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我入教师行,一直以为它适合我。跟学生在一起,不设防,有安全感,感觉年轻,不觉老之将至。而老的感觉,首先来自领导,其次来自同仁,最好的班级不再让我带了;声声羡慕你要退休了,退休了,自由了。
疑神疑鬼疑人,怕天怕地怕休。这样的感觉难为情,不知其他老人有没有。
我觉得今天的人对老人有敌意、有误会。认为这个社会许多问题是老年人造成的,或是老年人带来的。当年为国家做出巨大贡献的是谁,忘了,假装忘了。忘恩负义是为贼。
老人走遍万水千山,尝尽人间辛苦悲酸,而今或不得一身之温饱,或不得灵魂之
宁静。爹不亲,娘不爱,被视为包袱,被当作皮球,取工资之日要看身份证,看你死没死。
老人的痛苦,还不完全在于养老金多与寡,他们的痛苦来自信仰破灭。过去把单位当爹,把组织当娘,把国家当靠山。如今全部坍圮,犹如废墟,他们成为孤魂野鬼,无语话凄凉,无处话彷徨。失败与愁苦,孤独或寂寞,当不起,担不起,也撑不起,无以自生而自灭。
我,一生最恨两种人,一是官僚,二是学阀。换来的最大的痛苦是评职称,一次次就是不评你,你搬起石头打天,不怕死就自杀。我最大的毛病,说不得要说,写不得的要写,为此而得罪的也是两个人,一个是党委书记,一个是教研组长。党委书记用人三标准:能干、会干、听话;不听话绝没有好下场;教研组长武大郎。
俱往矣,而今老矣。
对任何人可以不理不睬,任何人对你睬与不睬、踩与不踩,取决于平时你的为人。幸亏没做官,没得罪几个人。其实,人们对你好也罢恶也罢,只要你不是太敏感,并不影响你的生活。我见过好人死得早的,坏人活得长的。比谁活得长,死在你的前头,你就是胜利者。这种胜利毫无意思。
我觉得,保持内心的强大,是人的最重要的生命力。只有它,觉得不辜负岁月,因此而不惧岁月。小说《钢铁是怎样练成的》开篇那段话真的说得不错:“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我无愧:做了三十四年的班主任,培养出一个重庆市高考状元、两个重庆市先进班级;一树桃李状元红,化身千亿笑春风。
有这自信,知足了。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吃得饭,走得路,睡得觉。何人奈我?身体好,心情好,才是最重要的。老了,其实并不傻,但要多栽花,少栽刺,乃至不栽刺。装聋子,做瞎子,其实并不是傻子。
这种变化悄然而至,和风细雨。这种变化首先是,我不对领导提意见了;别人说是被领导“招安”了,说得难听的是被领导收拾得不敢说话了。也许,言之均有理。跟领导作对,那是找死,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如果被人当枪使,那是不成熟,是傻逼,自己遭罪,别人吃糖。当年,毛泽东说蒋介石躲在峨眉山上等抗战胜利了才下山来摘桃子。年轻人,你为什么不向领导提意见呢?要保饭碗,我理解。饭碗代替了血性。
人的一生,先是语言批判,后是思想批判,然后是现实批判。生命都了最后,往往是不批判,放弃批判,有的甚至走到反面,美化曾经批判的体制,那怕这个体制依然是专制。这种情况很复杂,我不能道也。我觉得,有阅历的老人,已经能够容忍生活,不再怨天尤人,不再自怨自艾,不对执政者做出更加激烈的批判,乃因他已经洞穿真相,说出来与不说出来都是那个真相,都是那个结局。这个过程有的长一些,有的短一点。那种绝对正确的道路、绝对有前途的王国,也是绝对没有的。
有一天吃喝拉撒不能自理,人彻底丧失了尊严,我期望国家,那时通过了安乐死的法律,亲人送我安心地上路。眼下,我有房,我绝对不会把房子卖给银行来养老。中国的银行是世界上最最疯狂的吸血鬼。在中国,也许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亲人。在亲人中,爱可以传递。人类的伟大正在这里,生活的奥秘在这里。爱是阳光,爱是空气,既是每日之必需,又是岁月的奢侈品。老人尤其爱孙子、孙女。那是老人最后奉献于世的光明与力量,还在参与创造一个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