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幼儿园无同学,不记事;小学无同学,不醒世;初中肤浅,大学功利。党校造官僚,函授通皮毛。惟有高中同学,风华正茂,热血不知利害,心胸不较得失,求真理有真情,爱异性无兽欲;喜怒哀乐形于色,理想情怀宣于口;既有情投意合的温馨,也有海誓山盟的深刻。处女泪,童子血,持之终身,历久弥新。
我的母校原名“治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大义,后来仅排名重庆市第十六中学。
看学校看什么?看树,看大树。无树不成校,无大树不成老校,无古树不成名校。正所谓“一年树谷,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治平百年,占地千亩,一年四季层次分明而生机勃勃。既有登高望远的山势逶迤,又有江南园林亭台水榭的玲珑秀美;林荫道芳草茵茵而多情,百年老树枝干遒劲而睿智。校门口那株黄桷树,冠盖撑天,枝叶迎宾,无腿而走天下,有眼阅尽人生。莘莘学子在他身下一站,高山仰止,肃然起敬。
从教学楼出来,迎面一株“阴阳树”。根若五指,身负“三绝”:第一,指引厕所,男左女右。第二,通往男厕的小道上铺满鹅卵石,通往女厕的小道上芳草丰美;第三,道中间以半人高的灌木丛,上面花儿开放,鸟儿啁啾,男女望眼,意会而不言,爱在心头口难开。
这块宝地,在1949年建国之初,政府想做办公地,而老校长执理拒让,政府无奈,另辟荒凉,偏安一隅。老校长以教育争天下的傲世风骨,绝迹;政府开明而谦让的风度,不再。政府卖学校,官僚吃教育,使无数家长陷入绝望而不能自拔,使中国教育陷入人种退化的危险境地。曾经领导我的某校长及教委主任,因贪污而锒铛入狱。
“治平”坐落于江北城。
江北城,无论在阳光下,还是在雨雾中,看起来都是一片灰蒙,一片青黑,陈旧而破烂。,一座水流沙坝筑起的平民之城。沿江一带高高低低的吊角楼,依山而起,顺崖而立,人在楼中,上观天象,下看水势,则别有风味。汛期一过,河道一线,河滩广阔,不少孩子戏水,放风筝,捞鱼,筛鹅卵石卖钱。
织布厂在江北城。纺织业在中国近代史上是最发达的,改革开放后是最先没落的。知青回城顶替父母做工人。工人最早下岗,最早买断工龄,最早摆地摊,最早吃“低保”。未老身衰心先死。同学会上,满脸皱纹,表情憔悴,讲话不敢高声,脊梁不能挺直,之后便消失了,原因不道自明。国家对不起他们,孩子瞧不起他们,没人愿意做工人。小学生说长大了做贪官。贪官什么都有。
江北城挨着五里店。五里店有个长安厂。围墙象大山绵亘起伏逶迤而去,有的地方安着铁丝网。围墙内不时响起枪声,或白天,或深夜;沉闷而密集。上班时分,汽笛声声,滚滚人流,淹没了宽敞的公路,广播里放出《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当时最好的姑娘渴望嫁进长安厂。我想进这个厂,就可以娶到最漂亮的老婆。
重庆的军工厂是中国最密集的。造枪,造子弹,造大炮,造坦克。“文革”武斗因此而最为惨烈。震惊中国的“8.17海战”,望江军工厂的“八一五”派,将登陆舰开进朝天门海域,此时,虎踞黄山由“反到底派”掌控的百门大炮轰然出击,将长江炸出万朵浪花,登陆艇拖着黑烟仓皇逃窜;另一边,几辆坦克开上了杨家坪大街,碾上高压电缆,腾起黑烟,尸骸烧成炭团……今日重庆沙坪公园里,保存着全国唯一的“红卫兵墓”。里面埋葬着在派性厮杀中阵亡的大中学生。白天进去,日月无光,阴风惨惨,冤魂呜咽,魅影掠过,油然而悲,不寒而栗。当年,子夜,枪声响,我躲进巷道口,机枪吐出一串串火舌,张开狰狞的笑容,发出鬼魅的笑声。第二天,就说死了几个学生。每次冲锋,中学生把老工人推一边,豪气冲天地说,让我上!我死了,我妈哭几声“幺儿”就完了。这些孩子呀,生命不是属于你一个人的。没有孩子,家就毁了;没有家,国家就完蛋了。孩子,你没有权利去为一个伟大人物而献身。那个伟大,变成了魔鬼。这个魔鬼今天还睡成一个安详的姿态,享受着全国人民的赋税。我一直在想,如果中国早早加入了联合国公约,他一定会受到联合国战犯法庭的审判,或控以种族屠杀罪,或控以“反人类罪”,或举行全民公决,请他到该去的地方。我相信,一定会有这一天。因为,这是历史,这是民心,这是人类共同遵守的规则。这是任何权势也不能改变的。
当时“停课闹革命”没我的份,我小学四年级。假如进了中学,大串联去了,去北京,到延安,上井冈山,进韶山冲。吃饭不要钱,乘车不要钱,工人不做工,农民不种地,老干部自杀,“老九”进“牛棚”,“黑五类”蒙难,国民经济崩溃。
人类史上两大灾难,一纳粹,一“文革”。我认为,“文革”胜过“纳粹”。我的理由是,第一,纳粹是国与国的厮杀,是种族屠杀;“文革”是手足相残,骨肉相煎。第二,纳粹消灭人的肉体,“文革”不仅要消灭肉体,还消灭尊严,思想,人格甚至人的本能。譬如“三忠于四无限”,“狠斗私心一闪念”,“大义灭亲”,这样的悲剧罄竹难书。前重庆市委书记薄熙来在文革中痛打父亲薄一波。北大教授钱理群不愿与在台湾的父亲划清界限而被打入牛棚。第三,产生纳粹的德国,后来至今日,无论总理还是市民,认罪加忏悔,且有制度保证死灰不燃,僵尸不活。而“文革”,官方闭口不言,“禁地闲人莫入”,“始作俑者”躺着“安享天年”。在2012年反日游行中,砸中国人买的日本车及车主,甚至杀死了一个说中日开战日本胜的中国人。你说文革会不会再来?
江北城,一个天然的秘密港口。深夜,蒙着帆布的军车浩浩荡荡开进来,从一个名叫“光口”的码头运出去了。常有国家领导人乘船悄然而来,无声而去。
江北城对面就是朝天门。朝天门怀抱两江,高耸入云。从岸边到顶上,近千级石阶,宽大而陡峭,俨如天梯。正午阳光直射,朝天门没有一丝阴影。从江北咀乘渡轮,船票四分。清早,不少挑子上船。一靠岸,水手高叫“瓢儿白,下船!”,上岸就叫“进城”。
多少年后,异地遇乡音,问人家哪里的,重庆的,重庆那个凼凼。几乎每次都是我赢。我先是江北城,后是观音桥,正宗土著。老重庆,即市中区、江北区、南岸区、沙坪坝区、九龙坡区、大渡口区以及巴县几个县。其他都是重庆直辖后的扩版。有一次,对方答“解放碑”,那是重庆中的重庆,中心里的中心。我一时气闭,憋出一句“解放碑啷个?哪个碑碑你摸一下没得?”对方语塞。天天从解放碑过,从来没去摸一把。
儿时爬朝天门,与父亲比赛,蹒跚鸭步,一串串笑声跌落在石梯上,叮当响亮。几十年来,我得意时,失意时,独上朝天门。城墙上一站,放眼一望,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这些著名的诗句,要文才有文才,要哲理有哲理,要什么就有什么。什么仰望星空,什么脚踏实地,朝天门上一站,什么都全有了。
无朝天门,则无重庆;无江北城,则无朝天门。江北城的谦恭成全了朝天门的伟岸,江北城的臣服烘托出朝天门帝王般的气势。今日之江北城,广纳世界五百强,正在成为世界金融中心。江北城与朝天门,比肩而立,交相辉映,成为重庆新的地标。
我的同学当如是观。
1.据说他逃亡了
刘光新,家在中月台。中月台是江北城的中心。上达上横街,乘公交出城;下至江北咀,过河登朝天门。
刘光新的家,临街,有楼。
判断一个人家境好不好,在那个年月,看房子一般看不出来。好家境是天天吃肉;下之者,吃饭时撬一坨猪油埋进白米干饭;再下者,指头沾一点猪油星子把嘴唇抹得油亮亮,红润润。后来我教课文《齐人之妻》,与此神似。
刘光新养宠物:蟋蟀,蜥蛎,螃蟹,还有一只通体雪白、两眼血红的小白鼠。时食物匮乏,人养不好。我养过一只猫,因为可爱,因为染病,就把它送给一个开餐馆的朋友,想到它可能做了盘中餐,便写了《怀念那只猫》,发在重庆晚报上,从此不养动物。后来去我买车,撞上4S店的玻璃门头破血流,想起昨晚在卫生间杀了一只鸭。从此不杀生。
养宠物,要有爱心,要有闲,还要有钱。我有闲,抄报纸,爬格子,为同学写情书,帮邻居写家信。孩子做知青,找我写回信,写一封,赏一毛钱,或几两粮票。这是我最早的稿费。我的钱写字挣来,刘光新养宠物的钱从哪里来?
他的父亲是江北商场的经理。
某天放学,刘才新邀我进商场,楼上楼下,商品琳琅满目。二楼深处,经理办公室,立着一铁柜,刘光新说那叫保险柜,钱在里面,没有钥匙要想打开必须用炸弹。我没想过炸弹。刘光新熟练地拉开办公桌抽屉,抓出一大把钱,塞进裤包。我目瞪口呆。
那是谁的钱?
那一大把钱,握在手,什么感觉?
那种感觉一定很爽。从童年到少年然后进入青年,我手上的钱都是些分分钱,分分钱是打酱油换来的。打酱油是孩子的专利。一斤酱油分好几次打,利用四舍五入的科学知识,打一次赚一分,多打几次就有几个硬币。攒起来变成了棒棒糖,花生米。一个比一个甜,一颗比一颗香。一毛钱相当于今天的一千块钱。其实,钱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种有钱的感觉。那种感觉是一种精神上的富有、意志上的自由。后来有一句话实在精辟: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有钱就有优越感,谁最先领略到这一点,就是先知先觉者,就是拥有幸福的人,就能感觉到人在人之上的优越。反之,饱尝屈辱,铭心刻骨。
贫穷而又善良的父母,洞穿孩子的把戏而不说破,更不会强收孩子挣出来的分分钱。向我们可怜的父母致敬。
为什么有了钱,一定要让父母享用,这就是原因。
刘光新当年有爱养动物,为什么后来丢下老婆孩子“玩失踪”?
如果他当时不抓那把钱,会不会有后来的悲剧?
他没下乡, 却成了江北商场的正式员工。站柜台,卖收音机、缝纫机、手表(时称“三转一响”,年轻人结婚拥有之是很有面子的)。其后跑销售,手握冰箱、彩电、空调(新“三大件”)等紧俏物质的大权。我为了买一台冰箱,请出了市公安局的一个同学,穿上警服,没提枪,去一商场,我提出加价。后门不开,失望而返。
为什么不去求刘光新,当时因为我清高。
讲台有多高,比天高;黑板有多大,比地大。天大地大老师大,爹亲娘亲知识亲。讲台上一站,语言从高处落下。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灿若群星;一声提问,举起森林般的手臂;走在一张张课桌间,如走在希望的田野上,听得见身边的庄稼唰唰唰地往上长。揽天下英才而教之,是我最高的理想。
不屑为冰箱而置同学于不义。
商品大潮滚滚来,“弄潮儿”立在潮头上。江北商场改制,刘光新升任经理,观音桥一天天长大,江北商场却在一天天亏空,刘光新被评为“江北区十大杰出青年”。
主要事迹:他捐款在儿子小学门前建了一座人行天桥,因为一个小学生过马路被车撞身亡。
同学聚会,刘光新敢吹,拥有多少资本;做了多少项目,还有多少投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敢如此夸口,需要多大的勇气与实力?当年一个“万元户”就上天了。有人做过调查,邓大人说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起来的是三种人:第一,“山上下来的”(犯人),提起脑袋挣钱;第二,开出租车的,车轮子跑好快钱就挣好多;第三,“投机倒把”,当时叫“官倒”,倒卖批文,分食红利。89年的风波反“官倒”,有什么错?多少年后,第一代开出租车的死光了;从监狱出来的后来涉黑涉黄受到打击而败亡;只有官商勾结,权钱结合,与时俱进,越大越强。
特大新闻:刘光新失踪了,卷走商场巨款,还捎带着职工的集资款,那是人家几代人的积蓄、一个家庭救命的钱啊。
跟着,区财政不见了好几个亿的消息,使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雷霆震怒,“查!”一声令下,地动山摇,财政局长被异地关押审判,处20年徒刑;区长被调任后跟即收审判刑;区委书记未“双开”,但被提前解除了所有职务,歇菜!
刘光新带走的钱,是大头还是零头?他的失踪对自己、对他人是最好的办法吗?如果他不失踪,能不能挺住不咬人,会不会扯出更多的黑幕,甚至莫名其妙死在看守所?一切都有可能。
刘光新听了谁的话?政府说你是“杰出青年”你就杰出了吗?历朝历代,最大的破坏力是权力,最靠不住的是官员。希特勒是这样,莎达姆政府、利比亚政府也是这样。政府要是干起坏事来,比土匪还要凶残,还要没有人性。“文革”是不是这样呢?当年宣传“打土豪,分田地”。土豪打了,田土分了,没犁几遍就收回去了。知识分子老一代关进“牛棚”,新一代“上山下乡”。先是鼓吹“只生一个好,政府来养老”,现在改口,政府也要人来养,甚至要老人来养,让你延迟退休,要你多交养老金。政府管着你的孩子出生,管着你的房子拆迁,管着你买了车子还要年年交车船税同时年年交路桥费,管你现在要交保险金以后能不能领到退休金,政府说缺口很大,没有能力包办养老;政府还管着你的死,死了能不能土葬,土葬了挖不挖祖坟。政府管着你不让你自由说话、自由结社,自由信仰。在强大的政府面前,你是个“屁”。
刘光新,屁地消失了。
我鄙视你,刘光新!不管你是不是做了贪官。我早就不恨贪官了。我一辈子没做官,过去想做官,又瞧不起官,现在叫我的学生有机会就去考公务员,然后做官。做官,不要“三讲”,而要“三不讲”:不讲真话,不发真情,不做真人,三若有一,身败名裂;三若合一,死无葬身之地。做官,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党权最大!跟对人最大!跟对了人,犯了罪不会死;跟错了人,查你的腐败必死无疑;要想不死,只有逃亡。
刘光新,如果你还活着,你肠子都会悔青。今天做官多聪明,先把老婆孩子送出国,再把真金白银移出去,自己留在国内做“裸官”,觉得该走的时候到了,一张机票走人。若干年后,“胡汉三又回来了”,那时,什么身份,谁的天下?
刘光新养的小动物早死了,他也死在异乡了吗?他死了,没有儿子端灵牌。儿子怎么说起老爸。孩子被你伤害,你该当何罪?
2.据说他失踪了
赵其燕,听这名儿,以为绝色,身材轻盈,面容娇美,二八芳龄,谬也。其人,雄性,浓眉大眼,高大魁梧,气势剽悍,不怒而威,是个“会家子”。当年我也会过,今日偶而兴起,还能腾空飞脚。但与他比,不堪一击。他将一套“捕俘拳”打得呼呼生风,猛虎下山、蛟龙入海。功夫练出火候,遍访高手比试,身经百战,打遍江北无敌手。
我的作文写得好,常被老师当范文。校团委、学生会的黑板报常由我承包。因此,赵其燕对我带笑看,有时双手拢着我的肩,手摸着我的头。我的头,特别,前额开阔,囱门高突。赵其燕说,我把这块骨头打碎,你还能写出好文章吗?初闻胆战心惊,再闻不以为意。一个喜欢写文章的人,心的深处,有一片是软的。
初中毕业时,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到学校招兵,宣传得好:红领章,一杆枪,月薪28块大洋。有枪,还有钱,偷户口下了,去了上当,赶紧跑回来,上高中。
当初读高中,一个班才招一两个,那绝对是学习优秀的尖子。因此而有一说:这批“文革”结束后的首届高中生,毕业后不下乡,全部到长寿化工厂,开机器,拿工资,好诱人。
上当!下乡。
脸朝黄土背朝天,身在山乡挖地球。赵其燕居然闪电般回城,做了长江上劈波斩浪的水手。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父亲是轮船公司的。
当时重庆最好的职业,就是开车开船跑上海的司机与船员。时物质匮乏,行供给制,吃穿住用凭票。粮票,肉票,糖票,布票,买把小菜都要菜票。孕妇与婴儿比常人多不了一点。在户口本之外,弄到紧俏东西,绝对是能人。能人的孩子会把好东西拿到同学面前炫耀。班上有个同学的父亲跑远洋,他拿来一把伞,不是直杆杆,而是可以折叠,叠为三节,我只能看,不能摸,摸坏了,赔不起。多少年后我还记得这个同学名叫易正万。细眉细眼很谦虚,没有一点火气。如果当初他把那把伞送给我,我一定回找到他终身感谢。我有三十八年没有看见他了,也不知他今天住在哪里。
我有一个亲戚,在重庆鼎鼎有名的“江渝号”上,就是跑上海。哪一年春节,送给我家一只猪脚秆,一家人兴高采烈,母亲的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父亲的腰也弯下去了,我口水滴答一腮帮子。班上有一个学生家长,在供销社卖白糖,我的班主任得到白糖就对这个学生刮目相看,还要求我们让着她。后来我做了老师,也是这般德行。那时是送白糖,今天是请吃饭。
重庆夏天漫长,卖冰糕的吆喝:“冰糕凉快冰糕,四分五分六分。”一人听了,觉得涨价太快,将四个硬币攥在手心,一喊“四分”,箭步上去,“买四分”,生怕涨到六分。穷得变态。
赵其燕的船,下川江,出三峡,送出重庆的煤炭,拉回上海的手表、自行车、收音机,被面……上海的东西好,上海姑娘更好,那怕是个丑八怪,娶她,就娶了上海。“阿拉是上海人”,瞧不起巴蛮子。
赵其燕做了轮机长。
命运过早地垂青一个人,往往预后不好。
他失踪了,一失踪近20年。
十年前,重庆一著名中学,一高三学生,周三,回家,班主任没在意。第二天,家长把鸡汤送到学校,两头不见孩子,班主任“巴倒烫”,学校脱不了爪爪。重庆城寻了个遍,启事遍及全国,学校悬赏一百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活的死的,绝对服从公安侦查,服从法院判决。可惜,悬起了。
这个同学的兄长,是我的学生,不如弟弟聪明。
没有人拿出一百万,悬赏赵其燕。
他如果是本拉登,美国一定挖地三尺而后快;如果上访者,本地公安一定上北京把他请回来劳教两年,或被单位送进精神病院,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据说,赵其燕的失踪涉及案子。
依他武功高强的身手,会犯什么案子?涉黑,涉黄,贩毒,贩枪,都是有可能的。长江月黑浪高,强人出没,杀人越货,抛尸无迹。我怎么把他往那方面想呢?他欣赏我的文章,但更爱与人斗狠。我记得有段时间,他脸带伤痕,半月不见人影,待他出现后重见笑容。那种雪耻报仇、扬眉吐气的感觉一定很爽,跟吸毒一样,跟做爱到了高潮一样,欲罢不能,想收也收不住了。
这毕竟我的臆想。
失踪的国人太多了,多到顾不过来。如果是一个美国公民不见了,那是要动员一切力量,在世界范围内寻找,即使死是异国他乡,几十年后,也要把尸骸找出来,带回来。如果是被绑匪做人质,美军会出动海豹突击队,前总统也会出马救人。谁叫你生在中国,生在中国而又不能移民呢。中国人,说死了就死了,说不见了就不见了,说案子破不了就破不了,说冤枉死了就冤枉死了,如果真凶不现身且招供,还没被冤死放出监狱福大命大造化大,阎王是你爸。
照说,赵其燕失踪时,改革并未改制,省轮公司还过得去,未到穷途末路时。他是不是有病?有病没病,组织也给不出说法,家属找到组织上理不直气不壮,没事为什么失踪呢?失踪就是有事,可到底什么事呢?最好的说法是,一不小心掉江淹死了,譬如醉酒,你信吗?长江水手如蛟龙,河里淹死会水人。
赵其燕失踪的时候,还没出赖昌星、陈希同,民间也没流传“挨着枪毙有冤枉的,隔一个枪毙有漏网的”,即使是畏罪潜逃,也不象王立军那样跑美国领事馆。
也许,他的失踪是最好的结局。
在一个生命财产没有安全保障的社会里,生如春花,死若秋叶,那是多么地困难啊。活得明白,死得清白,就是最大的幸福。
不明不白,对谁都不是个交代。养了一生的儿子,高高大大,英气勃勃,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说不见了就不见了,老母亲恐怕哭瞎了眼睛。
对于儿子,一个谁也没说的“罪名”也许会一辈子笼罩着孩子的头上,孩子也许一辈子也走不出这片阴霾。
这不是电影,不是小说,不是故事。
人有亲情、爱情、友情。三情合一,人生完美;三缺一二,支离破碎。由此观之,这两位同学大负大亏,违国法,悖人伦,可悲可叹。我相信,一定有一种邪恶的力量,或外在的,或内心的,或合为一的,使他们有所预知而无法控制,不得不抛妻别子而不顾,踏上不归路。
人们爱说“平平淡淡才是真”,然而几人能悟,几人能把握住。只有经过大富大贵,才能理解平淡;经过大悲大喜,才能感悟平淡;只有经过大生大死,才能归于平淡。平淡就是做一个普通人;做一个普通而有节的人,才是最幸福的。
我爱我的高中同学,我希望他们平安。高高兴兴出门,平平安安回家。哪怕每天买把小菜回家,每晚守着亲人看个电视,膝下有孙,床头有伴,那真的是幸福啊。不失踪是真实,不潜逃是安定,不暴死是健康。晨起,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感谢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