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与家人聚会，在一家餐厅的墙上看见了“为人民服务”的标语，不禁哑然。对于一个有着汉语经验——即使不用很丰富——的人来说，“为人民服务”所代表的权力（无论作为政治权力还是一种话语权力）或权利，究竟掌握在谁手中——无疑是一个“宇宙之外还有什么的”虚无问题，如果用一种更通俗的汉语表达方式就是：谁有资格为人民服务？恐怕经常与那些“服务”部门打交道的人们，在看到这条标语的时候会有一种常识疲劳；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抽象的“服务”部门无处不在，可能区别就在于这一标语的具象形式，这是一个涉及审美的问题。
比如说，我在餐厅的氤氲笼罩里，所看到的就是A4纸打印出来的特大号宋体的“为人民服务”，不仅如此，每张纸以50公分左右的间隔排列，而且每张纸都以向左倾斜三十度的角度用一个直角站稳脚跟。看起来，装饰的人是花了心思的。而我常见的表现风格是金属质地的——一律金色；原创者手书的翻印版；有的连带原创者的名字，有的则无——但是，这种区别几乎是可有可无的，因为这句话的原创者，从来不会担心有谁会冒犯其著作权；一般来说，这一金属的“为人民服务”会用红色的不同质地的材料为衬底，摆放在“服务”部门的最醒目的位置——多是正对大门的地方。对于中国传统建筑来说，这是一个影壁的位置，当然，没必要特意指出影壁在传统建筑中的文化含义，尤其与“为人民服务”这样的指涉相关的时候；但是，防止外部视线觊觎的功能，更多地让位于提醒走进大门的人们：你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换句话说，“为人民服务”更像是一种界标，它发挥的作用是为权力或权利（在我看来是一回事，就看站在什么角度了）标志一个现实的边界——当然，我在其他的文字中表达过这样的看法，即：汉语的权力通过象征的方式来呈现——实际上，古人早就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好像某个文本上也注明了公民的权利，但是，你不能太当真；就像你对“为人民服务”的理解一样，如果你把自己视作人民之一，然后就觉得自己是“被服务”的对象了，那么，这就不像笑话那么好笑，而几乎是一种汉语的认知障碍症候了。
当然，对于一种政治话语的解构——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在各种政治制度中都存在，而越是集权倾向的制度，这种对政治话语的解构，其张力就越发明显。对于后毛时代来说，毛时代的政治话语为三十年来的政治话语解构提供了丰富素材，而今天，人们对于毛时代的解构（在权力允许的范围内）已经失去了兴趣，转向更有建设性的思考与批评；而一种从商业利益出发的“解构”大行其道。【在此之前，我就看到过许多挪移毛形象和话语，用作宣传和装饰的餐厅。】这种从商业利益出发的“解构”究竟能否带来预期的利润，不得而知。但是，这种文化现象，却让人不禁联想万端。
比如说，在二十年前的时候，就有对“为人民服务”的解构，从80年代经历的人都很熟悉，叫“为人民币服务”。如果联系80年代的背景，今天可以说，权力与利益的合流，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显示端倪，而那个时候“权贵资本主义”的说法还没有提出。但是，常识告诉我，政治与商业不能混为一谈。也就是说，公权力不能以盈利为目的；而商业却是“为钱服务”的，或者说，用钱购买服务。换句话说，对于我正在用餐的这家餐厅来说，如果贴着“为人民币服务”的装饰，也许才是实事求是的——有趣的是，“实事求是”也是一则著名的政治话语。这就是“解构”的意义，如果事物按照它本来所是的样子呈现，也就不需要解构了，恰恰是在事物虚假或扭曲呈现的表象上，解构，才发挥了其作用。也就是说，如果这家餐厅真的张贴了“为人民币服务”的标语，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只有在张贴“为人民服务”的情况下，它才能真正起到一种广告的效果。
我在洗手间里洗完手，一旁的服务员就递上了一张手巾纸。老实说，对于这种程度的服务，我还真不适应。对于必须以“自力更生”的态度和顽强，来回应“为人民服务”这一庄严承诺的人群来说；在那些“为人民币服务”的地方，却寻找到了一种作为人民的通感……当然，我是在说笑话。
这种花钱买服务的观念，与市场经济密切相关，而市场经济又建基于契约原则，或者说，签订契约的双方，都有着彼此的权利和义务，而且双方的权利和义务互相对应。甲方的权利是乙方的义务，而乙方的权利则是甲方的义务。不存在仅仅作为权利或义务的契约方，或者说，如果只有唯一的权利方或义务方，契约就不会实现。【逻辑上也成立，如果你明知是一种“霸王条款”你会与虎谋皮吗？而实际的问题更复杂，人们往往明知是火坑，也要往里跳。这种违背经济常识的情况，却指向了一个事实；如果看得见的脚，踩住了看不见的手，那么，出问题的不是经济领域，而是政治制度。】西人也用契约理论解读政治问题，这其中不乏大家，按照这种契约理论，政府也是一种契约下的产物，人民让渡部分权利而组成政府——这是政府合法性的源头（统治者的同意）；政府则为人民提供公共服务作为人民让渡权利的一种回报。民主制度中，纳税人的概念，建立在契约的关系中，纳税人缴纳的税金，就是在向政府购买公共服务，大到军事国防，小到柴米油盐。当然，政府有多大的权力，以及提供多大的服务，或者说是右的还是左的，就是在民主制度中的反复博弈，但是，契约原则不会变。
值得一提的是，在西方有付小费的传统，但是，针对政府的服务，大概没有人愿意付“小费”，也许人民觉得，提供优质的公共服务是政府的义务，甚至觉得无论怎样地精益求精，政府还是没有达到人民满意的高度，于是，批评政府就成为了情理之中的选择。批评政府，就是让其提高公共服务的质量，换句话说，让纳税人觉得，钱，花得值，或者说，还值得为这个政府的服务掏钱。仔细想想，美国的诞生，不就是因为英国政府的服务太差，美国人民想换个政府提供服务，只是，英国政府想维持霸王条款，强买强卖；于是，美国“消费者”只好采取强硬的手段终结这一不对等的契约。在此之后，美国政府采用了和平的方式来解决更换服务供应商的问题，就是今天的美国的民主，也是今天世界上普遍的政治制度——在民主宪政的意义上。
当然，讲别人的故事总是容易一些，而我们自己的就困难了，毕竟，我们置身其中，有时候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更多的时候还是“难得糊涂”。就比如说吧，当盛宴尾声，账单摆在面前的时候，我是否还能记得这家餐厅的服务令我受宠若惊？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都可以根据这一次与商家的博弈确定我下一次是否重来，所谓“用脚投票”吧；而对于“全城唯一的餐厅，只提供唯一一道菜”的局面，就不是“用脚投票”可以解决的问题。那些无限透支权力，却提供劣质服务，甚至不服务的“商家”，也终有一天，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买单！
写于2013年10月3日 晴 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