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阅近年出版的《鲁迅大辞典》(1)(下称《辞典》),在“藤野严九郎”条,看到关于藤野先生所赠鲁迅“惜别”照片,挂置情形的记述,感觉有失确当。连带而比对《鲁迅年谱》(四卷本)(2)(下称《年谱》),亦觉存在近似不足。现本着求全责备精神,提出两点商榷意见。
读过《藤野先生》的读者都知道,当鲁迅决定从仙台医学专门学校退学时,其恩师藤野先生依依不舍,特地将一张背面写有“惜别”二字及“谨呈周君”,并签下自己姓氏的照片(3),郑重地交给鲁迅,作为纪念。1924年5月下旬,鲁迅购建并定居于北京宫门口西三条21号宅院后,一直将这张“惜别”照片,挂在自己卧室兼工作间的墙上。“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4)
关于这“惜别”照片所挂位置——
《辞典》表述为:“(藤野先生)赠送并亲题‘惜别’二字的照片,挂在北京宫门口西三条寓所中书桌对面的墙上”。(5)
《年谱》的说法是:“藤野先生所赠的照相一直挂在北京西城区宫门口西三条胡同寓所的东墙上,书桌对面”。(6)
两者的记述文字虽有差异,但似乎存在共同的缺陷:不确和失实。
先说不确。这表现在未能确指照片所挂房间,原因是使用了“寓所”一词。所谓“寓所”,通常理解为“寓居的地方”(7),或“居住的处所”(8)之类。据此含义,这“寓所”应系宫门口西三条胡同21号内,全部房屋、院落的总称,也就是,现在鲁迅博物馆内鲁迅故居的整体;具体说,包括三间北屋,三间南屋,东西各两间厢房,以及前院与屋后小园子。
《辞典》称,挂在“寓所中书桌对面的墙上”。西三条鲁迅故居内,共有4张书桌,即:鲁迅的卧室兼工作间1张,鲁迅母亲的住室1张,朱安住室1张,南屋内室1张(9)。那么,是在哪一处“书桌对面的墙上”呢?不清楚。
《年谱》说,(挂在)“寓所的东墙上”,这等于说,(挂在)“鲁迅故居的东墙上”,可是,究竟是故居10间房屋中哪间房屋的东墙上?也不清楚。
可见,两者的记述,均嫌笼统、模糊。验之以实际,藤野先生所赠“惜别”照片,是挂在鲁迅故居中,那间鲁迅当年用作工作室兼起居室(被称为“老虎尾巴”)的东墙上。
鲁迅写作《藤野先生》时,很注意藤野照片所挂位置的表述,斟酌了词语。原文是:“他(藤野先生)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10)这里用的是“寓居”一词。
“寓居”与“寓所”,含义有差别。试查《鲁迅手稿选集》或《鲁迅手稿全集》,《藤野先生》手稿显示出,这里原本用的正是“寓所”,后改换为“寓居”。可见,鲁迅认为,先已写下的“寓所”不妥帖,于是改为“寓居”。其原因在于,“寓所”表示的范围过于宽泛,哪个房间不明确;“寓居”义指居室,居住的房间,这较为具体。“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就是“挂在我北京所住房间(‘老虎尾巴’)的东墙上”。这样,才可能在工作至“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并如何如何。
《辞典》与《年谱》将《藤野先生》已改用的“寓居”,重新回复为“寓所”,这有违鲁迅甄选语词的良苦用心。
再说失实。指的是,“挂在……书桌对面的墙上”(《辞典》语)及“挂在……东墙上,书桌对面”(《年谱》语)两说,均与实际不符。“书桌对面”,应为“书桌上面”。
“惜别”照片既然挂在“老虎尾巴”的东墙上,那么,应是“书桌对面”,还是“书桌上面”?这取决于书桌摆放的位置,是靠于西墙,还是靠在东墙。
相关文字资料显示,书桌是靠东墙摆放的:“书桌靠在东墙下面,因而有些文章末尾,注明‘写于东壁下’字样”(11)。此处提到的“有些文章末尾,注明”云云,如:“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夜,记于緑林书屋东壁下。”(12) “一九二六年二月十五日校毕记。仍在緑林书屋之东壁下。”(13)(“绿林书屋”系鲁迅赋予“老虎尾巴”的又一名称。)这实际是鲁迅自己在说,书桌靠于东墙。
除文字资料外,《鲁迅全集》的插页《北京西三条寓所之“老虎尾巴”》照片(14),也显示着书桌的位置,是紧临东墙的。
“惜别”照片既然挂在东墙上,书桌又靠东墙放置,所以,只能是“书桌上面”,不是“书桌对面”。
要指出的是,《辞典》与《年谱》失实之说,其来有自,即有所“依据”。“依据”就是《藤野先生》的原文,“书桌对面”乃鲁迅的原话(见上文所引)。
应该说,《藤野先生》原文说错了位置,系记述的疏误。而且,在长时间里,作者、读者、研究者均未发现,或未注意,未说出。直至1960年代初,才被鲁迅弟子、老作家许钦文先生,在所著《语文课中鲁迅作品的教学》中指明:
末了一段中“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这
里的“对面”似乎是“上面”。我们知道,鲁迅先生在北京阜内西三条、写作的书房兼卧室的叫做“老虎尾巴”,开北窗采光,光线上下午无甚变化,书桌靠东面的墙壁,这才写字便当。藤野先生的照相挂在东壁上,在书桌上
面。如果挂在书桌对面,那是在西墙上,要旋转脸去才看得到,不是“仰面”
可以“瞥见”了。(15)
许先生是依据情理,作出分析和判断,很有说服力,也符合书桌摆放的实际。许老的这本书,写在半个世纪前,而且是教学参考用书。也许,《辞典》与《年谱》相关文字的拟稿者、审定者,未曾注意许钦文先生这本书,这段话,也没有想到鲁迅本人会有误记,因而未予考索与查验,终于重复了已被许钦文先生订正、指出的失误。
顺便提及,重复这一失误的,不只《辞典》与《年谱》。在两者之前,就已出现在一些鲁迅传记作品中,而且从1980年代至今,一再重复。而这种重复,似无必要。现据涉猎所及,略作摘录。
1980年代所出传记的相关文字:
“他的照片至今还挂在鲁迅北京寓所书桌对面的墙上。”(16)
“鲁迅回国后,把藤野先生送给他的照片,一直郑重地挂在自己书桌对面的墙上,时时衷心地缅怀着他。”(17)
“鲁迅十分珍爱这满含中日人民深厚情谊的礼物,后来一直把它挂在北京寓所书桌对面的东墙上。”(18)
近年所出传记的相关文字:
“后来,这张照片一直挂在鲁迅在北京的工作室里,正对着书桌。”(19)
“这张照片后来长期挂在北京鲁迅工作室的墙上,书桌的对面。”(20)
“鲁迅回国后,把藤野先生送给他的照片,一直郑重地挂在自己书桌对面的墙上,时时衷心地缅怀着他。”(21)
“鲁迅回国后,把藤野先生送给他的照片,一直郑重地挂在自己书桌对面的墙上,时时衷心地缅怀着他。”(22)
这些传记中的文字,均重复《藤野先生》的误置,把“书桌上面”说成“书桌(的)对面”(“正对着书桌”)。其中有2例,以“寓所”替换原文所用“寓居”,表示鲁迅卧室。
相反的情况也有。比如,周建人先生的有关记述:
“这张照片(按,指藤野先生照片),鲁迅把它一直挂在西三条一间房子里写字台上面壁上。”(23)
此处,以“写字台上面壁上”,表述“惜别”照片的实际位置,没有重复《藤野先生》的误记。
再看俞芳女士(鲁迅租居砖塔胡同时的邻居兼小朋友)的相关文字:
“我们走进大先生(按,即鲁迅)的卧室,就是被称为‘老虎尾巴’的那间屋子。……我发现大先生书桌前面的墙上,挂着一张陌生人的照片。我问大先生,这是谁的照片?过去我没看见过。大先生告诉我们:这是他在日本读书时的老师——藤野先生。”(24)
这里的“书桌前面”,即指“书桌上面”,非是“书桌对面”。
最后,要做一点说明。上文所作商榷,只着眼文字表述,属吹毛求疵。愚以为,作为大部头重点撰著,非同一般文章,将在长时期里被人查阅、参考。因此,除对其内容,应提出高标准外,于语言表达,亦应字斟句酌,精益求精,禁得起推敲和品读。只有文质俱美,方能长存,耐用。
注释:
(1)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鲁迅大辞典》,2009年12月第1版。
(2)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鲁迅年谱(修订本)》,2009年第1次印刷。
(3)参见《鲁迅全集》,第2卷,卷首插页第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版。
(4)《藤野先生》,《鲁迅全集》,第2卷第308页。
(5)同(1),第1176页。
(6)同(2),第2卷第174页。按,在《年谱》这一记述中,出现“西城区”这一首都现时行政区划名称。行政区划及其名称,历来屡有变动,当时无此名称。因此,此处的“区”字,似可删。
(7)据《现代汉语词典》,第1670页,商务印书馆,2005年6月第5版。
(8)据《汉语大词典》,第3卷第1573页,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9年3月第1版。
(9)据孙 瑛:《鲁迅故迹寻访记事之二》之《图一 西三条鲁迅故居平面布局及室内陈设状况示意》,《鲁迅研究资料》第10辑第231—234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10月第1版。
(10)同(4),307-308页。
(11)同(9),232页。
(12)《<华盖集>题记》,《鲁迅全集》,第3卷第5页。
(13)《<华盖集>后记》,《鲁迅全集》,第3卷第179页。
(14)参见《鲁迅全集》,第2卷,卷首插页第4页。
(15)许钦文:《<藤野先生>》,许钦文著《语文课中鲁迅作品的教学》第106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61年12月第1版。
(16)北京出版社出版:《鲁迅传》第41页,1981年8月第1版。
(17)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鲁迅传》第51页,1981年12月第1版。
(18)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新文化运动的先驱鲁迅》第34页,1986年9月第1版。
(19)广东教育出版社出版:《鲁迅图传》第43页,2004年5月第1版。
(20)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一个人的呐喊——鲁迅1981~1936》第54页,2007年11月第1版。
(21)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鲁迅传》第53页,2010年1月第1版。
(22)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鲁迅传》第58页,2010年4月第1版。
(23)周建人:《关于鲁迅的断片回忆·关于鲁迅的一张藤野照片》,乔峰(即周建人)著《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第4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5月。
(24)俞芳:《第一次到鲁迅先生的新屋作客》,俞芳著《我记忆中的鲁迅先生》第53页,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10月。
( 刊《上海鲁迅研究》2013年 冬,有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