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孔子所主张的，正是他所反对的”这一假设成立，则“孔子悖论”成立。后面还将看到，“孔子悖论”实际上也是儒学的悖论。

孔子主张什么呢？“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所向往的是周朝文明。该结论显然不单单是从上面提到的那句话中得出的，而是藏身于孔子整个思想体系中。周朝文明是孔子仁学的旗帜和目标，这应该算得上是常识了。孔子一生都在致力于恢复周礼，晚年尤甚。其仁学思想，也以周礼为蓝本。

周朝文明的实质又是什么呢？可概括为“宗法伦理”文明。可描述为“百家百姓”共享共治的宗法伦理，和秦朝以后“一家一姓”独裁专制的宗法伦理有别。该差别在周初期表现得很明显，“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分封商朝后人武庚于旧土一部（拆分商朝地盘并设立“三监”），表明参与天下共治的“百家百姓”可以包括前朝敌人。周公东征以后，“百家百姓”就仅限于天子家族和盟友了。参照“大同”理想而言，这显然是一种退步。

众所周知，周朝宗法伦理奠定了中华文明三千多年的基本走向，一直影响至今。其核心就是“以家立国”和“家国同构”。

孔子始终没有弄明白（今天仍有很多人不明白）的，是以家立国、家国同构后的严重后果。笔者在《知识资本论》一书中讨论国家本质时说，国家只能以全体公民的幸福生活为目的，只能以人的本质作为国家的本质，也只能以自由、独立的个体作为国家的基本构件。反之，不是以个人而是以伦理组织作为国家的本质和目的，都属于“伪善国家”。比如说，以民族作为国家的本质，就会导致民族沙文主义和纳粹主义；以国家作为国家的本质，就会导致军国主义；以阶级作为国家的本质，就会导致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暴政。它们的共同点是：“人”不复独立存在，而是成为民族、国家、阶级的工具和符号；民族、国家、阶级等伦理组织则成为“人”的目的和意义；民族、国家、阶级进而成为社会的魔兽，以社会和个体为食物。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中的诸多苦难，可为上述观点作证。

至于宗法伦理中的家国同构，则将“家”确立为国家的基本构件。其恶果就是：家成为人的目的和意义，人则成为家的工具和构件；家成为社会的魔兽，以社会资源为食物，同时吃掉了独立自由的人。这样的文化被笔者命名为“家奴文化”，意即每个人都只能成为家的奴才。家自身则演化为身份之家、利益之家、意见之家、爱好之家等多种形式，而不再限于天然家庭。甚至天然家庭中原本有的亲情伦理，也被家魔兽所吞噬。古中国宫廷中的父子母子兄弟间的厮杀，今天读来仍叫人惊心动魄又倍感无奈。

后世儒学依据孔子思想所倡导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成为古中国的伦理价值，成为中国人的伦理目标和人生理想。很少有人注意到的是，这样的伦理价值和人生理想并不适用每个人，仅仅适用于现实的和未来的家长们。首先是女人被排除在外了，其次是那些非君子即没有家长继承权的“小人”跟着被排除了。至于现代伦理价值“平等、自由、博爱”，则适用于每一个人。

以这样的理论视角返观孔子所处的时代，“礼崩乐坏”恰恰是宗法伦理的结果，以家立国必然导致分国为家（周公东征之后的那次退步，本质上是在预告着这一历史必然。此后齐代天子征伐以壮大自己，直至春秋时的大夫篡权以及后来日趋激烈的吞并战争，都在重复着同一个逻辑），以周天子为塔顶的家的金字塔，在实质性坍塌之后被分割成七座小一点的家金字塔，史称“战国七雄”。这样的结果，正是孔子所反对的；但又恰恰被包含在宗法伦理的历史必然中；而周朝确立的宗法伦理，又恰恰是孔子仁学的旗帜。孔子连同周王朝，最终陷于自己选择的历史悖论中。

秦统一了中国，将“百家百姓”之国改造为“一家一姓”之国，但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周朝的宗法伦理。周王朝原本和谐共处的“百家百姓”魔兽，现在成了“一家一姓”这样一个更为庞大、也更肆无忌惮的魔兽。与此同时，则有千万个家魔兽藏身于社会的不同层次（从朝廷到市井、江湖）上，以社会和个人为食物，明争暗斗，血肉横流。一旦改朝换代事件发生，则有无数个体连同无数个天然之家，成为皇家争夺战中的牺牲品，或在战场上战死或在饥荒中饿死。他们成了一串串迅速消失的数字。

去世后的孔子后来交了好运，被遵奉为“大成至圣先师”。他的追随者们，则生活在不同的社会阶层上，或为帝王师，或为东宫太傅、相府幕僚，或为州县师爷，另一些则成为教书先生，为不同层次上的家长们培养着一代又一代未来的家长及其文化“师爷”，终于暂时做稳了家奴。至于水浒山寨里的吴用和刘邦账下的张良，属于同一个类型，将另文讨论。

孔子携带着周王朝的历史悖论离开了，但后世统治者却将这一悖论强加给了中国且长达两千多年，成为中国历史的魔咒，至今都难以解脱。我们一直反对暴君统治，反对任人唯亲和山头主义，但又总是待在各自的利益之家、身份之家、意见之家和爱好之家中，更乐意待在圣明君主的家中。也只对家中的兄弟负责，家外的人可以麻翻他做成人肉包子馅。我们自然也被别家的人视为食物，视为对手，视为异类。既然没有谁能够逃脱，那么大家都只能是同一个宿命，比拼的也就只能是谁比谁更幸运一点，谁家的风水和祖荫更好一点，谁更能决定自己的命运甚至能决定对手的命运，最终比拼的还是谁家更有实力一点。传统中国数千年改朝换代史，也只是一部“一家杀着一家来”的“家奴文化史”。今日中国现实中的诸多无奈，也多与“家奴文化”有关。

我们不禁要问：历史为何选择了儒学？选择了“孔子悖论”？选择了“家奴文化”？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