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宇宙关系恰如无形也无尽的河流,存在者如同河流中的冰块。存在者之冰被宇宙关系所定义,简称“存在即关系”。从“存在者在宇宙之中”出发可推导出宇宙关系,从存在“是什么”到“如何是”的追问中可发现“关系”思想。关系是存在者的内容,个在是存在者的形式,宇宙关系因此成为关系存在论的真实本体。符号总是在简写着存在者之关系,并因此规定了作为存在者之关系本身的“物自体”是不可以被认识的。
[关键词]:宇宙关系(关系),个在,符号关系
黄裕生先生在《哲学门》2000年第一卷第2册发表《一种飘浮的存在论:关系实在论的困境》(以下简称黄文,引文同)一文,对罗嘉昌先生力倡的“关系实在论”提出质疑。本文主张,“宇宙关系”思想可为“关系存在论”(笔者也认为罗嘉昌先生的“关系实在论”局限在科学哲学领域,需跃升至纯哲学领地。黄文则站在否定的立场上意识到了这一点。故本文将“关系实在论”替换为“关系存在论”——特此说明。)提供坚实的本体论支持,因而也能从根本上消除黄文的质疑。
一
问题出在黄文对“关系实在论”核心观点的理解上——
“‘关系实在论’最核心的一个观点就是,一切存在物都是存在于关系当中,解除一切关系,便无物存在。因此,它否定了自身同一物的存在。”(引自黄文)
在笔者看来,“一切存在物都是存在于关系当中”属于对“关系存在论”的误解。关系存在论认为,存在的本质就是关系。如果将存在细分为存在和存在者的话,则可以说:关系就是存在,并先于存在者而存在;存在就是关系,存在者被关系所规定所描述。此即“存在即关系”思想。而“存在即关系”与“存在于关系当中”,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为更好地理解上述观点,不妨将宇宙比喻为一条无形也无尽的河流,看得见的存在者成为河流上的冰块——人是其中会思想的冰块。冰块因处在持续的生成与消融之中而不真实(或仅具有相对真实),绝对真实的唯有河流本身。存在者冰块被关系哲学描述为“个在”,成为存在者的形式;宇宙河流被描述为“宇宙关系流”简称“宇宙关系”或“关系”,成为存在者的内容。虽然存在者只有获得个在形式,才能成为存在者,但冰块形式被河流内容所规定、存在(者)被关系所规定的事实不容更改。宇宙因等同宇宙关系而获得绝对真实,存在者因被存在者之关系所定义而获得相对真实。存在者之关系最终被宇宙关系所定义,存在者的相对真实来源于宇宙的绝对真实。此即关系存在论的形象说明。
黄文之所以理解不了关系存在论,根本原因在于它首先看见的,依旧只是宇宙河流中的冰块而非宇宙关系自身。但如果我们的视野足够长远的话,大爆炸发生前“0时刻”的宇宙河流(其空间为零)中就没有任何存在者的冰块。由此可证关系先于存在者,而非存在者先于关系。
因此,关系存在论所谈论的“关系”,也就不再是黄文眼中“冰块之间的关系”,而直接就是“冰块自身的关系”——即规定冰块的河流本身。“冰块之间的关系”可描述为存在者之间的关系,而“冰块自身的关系”可描述为“存在者之关系”——即构成存在者的关系和宇宙关系本身。黄文所说“自身同一物”连同“自在物”本质上就是存在者之关系,它们并没有在关系存在论中被否定,只是被还原为关系形式而已——关系形式才是存在者的本来面目。
理解了上述差异,黄文进而对“关系实在论”在先验世界里有效性的质疑,也就自行消解了——
“当关系实在论努力要成为普遍存在论时,它实际上在不知不觉中混淆了两个不同层次的基本问题:一个是‘某一存在物是什么?’,另一个是‘某一存在物是否存在以及如何存在?’前者是经验世界里的‘存在论—知识论’问题,后者则是先验世界的存在论问题。一物是什么,的确不是由该物自身所能决定的,而必须由它与他物的关系来确定。比如,一股风吹来,它是冷风还是热风,取决于它与感受者的关系,有人感觉到冷,它就是冷风,有人感觉到热,它就是热风。但是,有一股风在,有一股风吹来了,却不取决于它与感受者的关系,不取决于人们因处在不同身体状态而产生的不同关系。排除一切不同感受,解除与感受者的一切关系,风在,这是风,仍是一个无可怀疑的意识事实。”(引自黄文)
黄文只看见“风与他物之间的冷热关系”,看见存在者之间的关系,却看不见“风本身的关系”,看不见存在者本身的关系,并因此得出“关系实在论”的“漂浮”说可以理解。反之,如果看见了存在者自身的关系,看见了规定存在者背后的宇宙关系,关系存在论也就有了坚实的本体论基础。
二
虽然宇宙关系可以像上文那样从中国式的顿悟中而来,但其合法的哲学地位最终还得来自于哲学自身的学理证明。
笔者著述的《关系哲学讲义》(线装书局2012年出版)可视为关系哲学的阶段性总结文字,其附文一《哲学“关系转向”的逻辑之梯——关系一直在存在“是什么”到“如何是”的追问中》,列举有“关系”思想的6种推导途径。其中源于哲学自身的证明有两种:一是基于“存在者在宇宙之中”的命题证明,一是基于对“存在”概念自身的哲学史追问。
1、基于“存在者在宇宙之中”的命题证明
所谓“存在者在宇宙之中”,完整的的说法是“存在者在宇宙之中存在”,物理存在者同物理宇宙之间的关系因此成为哲学问题。这一问题有三个必要的背景条件:第一、宇宙自身的无限性假设,表现为宇宙时空的无限连续。第二、存在者的无限性假设(任一物理存在者内部可无限分割,外部可无限整合进入更高层次上的存在者直至宇宙自身)。第三、全部存在者集合等同宇宙自身,宇宙不是凌驾于全部存在者集合之上的异物,但宇宙自身又恰恰不是存在者。
那么宇宙自身是什么呢?宇宙首先表现为自身的无限连续性——此时的无限连续性无疑是空洞的。弥补其空洞缺陷的途径就是考察宇宙自身同存在者之间的关系。存在者被关系哲学称之为个在——意即它是离散的,但存在者又必须在宇宙中连续着,这一矛盾着的事实构成了宇宙同存在者之间的关系——可描述为宇宙连续与个在离散的统一。如果需要用一个词汇来表达“宇宙连续与个在离散的统一”的思想,那就是汉语词汇“关系”无疑。个在在宇宙之中,因此被描述为存在者之关系;无限连续的宇宙自身,则被描述为宇宙关系。宇宙关系因此成为“存在即关系”命题的宇宙形式,存在者之关系则成为“存在即关系”命题的个在化形式——两者同属于“关系”思想的存在形式。“关系”则成为“存在即关系”命题的词汇形式。
宇宙关系的无限连续因此成为关系存在论的宇宙学本体,全部存在者此时都已经包含在宇宙关系之中了。
2、基于对“存在”概念自身的哲学史追问
考察哲学史就能发现,“关系”思想一直在存在“是什么”到“如何是”的追问中。
当巴门尼德强调“存在整体”思想时,实际上是在强调“关系”。只是原本流动的“存在整体”之河,早已被拒绝流动性的巴氏冻结成一个巨大无边的完整冰块——“关系”思想因此在巴氏哲学中只能是“无身”而在。
亚里斯多德哲学将存在分为动词和系动词两种形式,一个追问“存在是什么”,另一个追问“存在存在什么”。作为系动词的“是”本身就是“关系”——将追问的对象(存在)与追问的结果(什么)连接为一组关系。即使“存在”和“什么”都已退居幕后,作为系动词的“是”(being)的“关系”思想依旧“潜身”而在。
首个真正追问存在“如何是”的哲学家是海德格尔,并将其追问的方式表述为“此在在世界之中”——海氏仅关心此在的人。将海氏的“此在”上升为一般“存在者”,“此在”的舞台背景——人活动于其中的“世界”——自然也就上升为更为广泛的宇宙,“存在者在宇宙之中”也因此成为“此在在世界之中”的宇宙形式。“关系”思想也因此由海氏哲学中的“此身”而在,上升为关系哲学中的“全身”而在。
需要补充的是,“关系”思想在黑格尔的“绝对理念”中,在语言哲学的“语境”里,在德里达的“解构”之流中,在众多哲学家的表述中,均以各自的形式获得存在。
三
关系本体论并非是对旧形而上学本体论的简单复辟,两者有着不可调和的根本对立。关系哲学从来不说“关系”是某种本体物,因为“关系”非但不是本体物,反而是消解本体物的。所有的本体物最终都可以描述为个在物(或变相的个在物),关系哲学用“关系”消解了个在物因而也消解了本体物。个在物原本就是不真实的,真实的只有关系。也只有关系本体才是真实的,而个在物本体则是不真实的。黄文的“自在物”和“自身同一物”,也都属于关系哲学所要消解的不真实的对象物——它们需要被消解为关系之后获得真实。
尽管关系形式是存在者本来的样子,关系语法是存在者自身的语法,但人类只能透过存在者的个在化形式认识到存在者背后的关系,只能用个在化语法描述存在和存在者。最极端的例子就是用一个词汇“宇宙”就指代了宇宙自身。寻求某永恒的个在物(物理的或非物理的),并用它来描述宇宙中的所有个在,属于旧哲学的个在化语病。始基、原子、数、无限、存在、理念、上帝等所谓“永恒的存在”,先后成为哲学个在化语病的病灶。其共同目的无非是借助“永恒的存在”来实现全部存在者在宇宙中的连续与统一。转换为关系哲学语法,是为了实现宇宙关系的连续与统一。全部旧形而上学都是用个在化语言写成的,但哲学却以实现宇宙间的连续统一为己任,这一矛盾着的现实成为旧形而上学难以克服的致命缺陷。
举例来说,真实世界里的孔子其一生原本是一条连续的关系流,但我们可以借高度离散化的词汇“孔子”以指代孔子本人。甚至用“先秦诸子”这样一个更加离散化的概念,将“孔子”也覆盖于其中。假如有人写了本《孔子传》,则被视为对“孔子之关系”的还原。但能否完整还原孔子之关系?能否还原孔子的完整关系?能否完整还原孔子之关系的连续性?答案只能是否定的。
问题来自于符号关系——
“有宇宙关系的地方就有符号存在——只是我们无法将这样的符号写在纸上而已。设想当两个相互独立的物理存在A和B发生真实的、直接的物理关系时,两者之间的关系不仅是真实的还是完整的——是完整的A和完整的B之间的关系。但你深入到A和B的内部层次上就会发现,A和B之间的关系是通过A、B各自的内部作用者之间的关系实现的。……对于A来说,B的部分内部作用者就成为B的符号,A通过与B的符号发生关系而实现A与B之间的关系;对于B来说,A的部分内部作用者就成为A的符号,B通过与A的符号发生关系而实现B与A之间的关系。符号总是关系的简写形式,关系总是以符号(即简写)的形式实际发生。符号作为关系,其本质是:存在者之间部分内部作用者的实际关系(作为符号)与存在者之间完整关系(作为意指)之间的和谐关系。”(老湾《存在即关系》第128—129页,线装书局2010年版)。
符号总是在简写着存在者之关系,人类符号系统更是先天拥有越写越简的趋势(表现为逻辑学中概念外延不断扩大的趋势)。因而康德的“物自体”(即“存在者之关系自身”,也即“完整的存在者之关系”)是不可以被还原的,也是不可能被认识的。人类所能认识到的只能是“物自体”的简写形式即符号形式(如现象、经验和概念等)。黄文所说的“自在物(A在)”意同“物自体”,因而是不可以被认识的,其“自身同一物(A是A)”则是无意义的重复。至于宇宙关系的真实则是不容怀疑的,因为宇宙关系等同宇宙自身。
至此可以说明,宇宙关系思想有助于反思人类认识的局限性及其根源,有助于重新实现人类认识同宇宙关系之间的和谐统一。由此也可证,黄文关于“关系实在论的突破绝不在于用关系实在论去化解关于自在物与自身同一物的绝对存在论”的论断是不恰当的:第一、既然宇宙关系是绝对存在的,关系存在论也就有了坚实的本体论支持。第二、所谓“自在物与自身同一物的绝对存在论”属于旧哲学的个在化语病,需要被还原到关系中予以明晰。
后记:关系哲学的意义远不止于此。将真善美表述为物与物、人与人、人与物三大关系的和谐统一,并进而定义为人及人的世界的本质和意义,是关系哲学的目的与归宿。用关系语法而非个在语法描述全部存在者,宇宙万物也将因此被还原到本真的样子,在宇宙关系之河中重新流淌起来。东西方哲学的融合也因此有了依稀可辨的路径——它们都在宇宙关系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