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下一个人决定出家修行会遇到什么样的阻力。几乎可以肯定,他身边的每一个人特别是他的那些亲友都会极力反对。即使是佛门朋友也有可能反对,至少也会劝他再思考思考是否真的就断了尘缘,然后再决定是否真地要一生向佛了。
在我们的内心深处,一个人决定走出家门就等于走向未知,如同一根断了线的风筝。只有身在各种利益之家、身份之家、意见之家中,你才有规则和信任可言,而外在于家的社会——对于个体而言——就是一个未知的深渊。既然每个家魔兽都以社会为食物,再坚硬的规则也早已形同虚设了。你在家中的知心好友当然会挽留你,你在家中的对手和敌人也会挽留你——借机表达他们对家的忠诚。只有仇家的那些异类(他们也视你为异类)才会因为你的出家行为而十分开心,他们会把你的出家行为演绎为你所在之家的耻辱。你所在之家的家长也会因为你的出家行为而有耻辱感,至少很有一种挫折感。于是,你便成了反面教材,维护家的团结的教育运动因你而开展起来。对于家而言,出家的你走失了,是家的不幸。但家中的人会化悲痛(和愤怒)为力量的,家有可能会空前团结起来——尤其是在还要面对仇家的羞辱时。
走出家门走向社会的我们只会更糟,你的家人会误认为你背叛了这个家(走入佛门就难有这种可能),甚至会猜忌你是不是被别家收买了,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将你直接视为仇家的卧底和自家的叛徒,并有可能让你永远从地球上消失。既不能用,则必杀之,家长们不会给仇家重用你的机会——除非你本来就是一个庸才。看看那些乱世中的英才,他们中不不少人就是这样给家魔兽毁灭掉的。
体制中的大多数人都有可能遇到这样的情况,单位搞点创收,弄个小金库,有点违规但不犯法。如果你坚持说不行,政策不容许,那你的领导和同事都会认为你疯了,今后你也没有办法在单位呆下去了——单位之家会视你为叛徒而彻底抛弃你。同流必须合污,最终你必须依附单位这个家,才能继续生存下去。再假设领导想搞点腐败,碰巧非你参与不可,那你就必须参与其中——这是家长在照顾你发财呢。如果你的同学、战友、同事、乡亲中不幸有人犯法了,你会看到同学之家、战友之家、同事之家、乡亲之家都在为“家人”辩护甚至开脱责任。至于法律和常识,早已扔到一边了。倘若你试图和你的“家人”讲法律和常识,就会冒着被全家人抛弃的风险。药家鑫的那些大学同学们就是这样干的。
类似的情况在任何形式任何层次上的家里都会出现。不幸的是,我们每个人且每时每刻都穿梭在不同形式不同层次的家中。你若尝试着走出任何形式的家门,都会遭遇全体兄弟姐妹和家长们的反对。最终的结果就是,你在任何形式任何层次的家中,都不再受到欢迎,你成了真正的无家可归的人——如同丧家之犬。这个时候,你的配偶、子女、父母和兄弟也开始反对你。社会都是这样,你又何苦来着?别人都心安理得,你为什么要逞能?谁没有看透吗?谁都看透了,只有你没有看透!最后一句也一定是: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这个家想一想吧?于是,你不仅成了天然之家的罪人,还成为同事之家、同学之家、战友之家等各种身份之家、利益之家、意见之家的罪人。你害了他们,害了所有人,他们都是因为你而受到伤害!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怜悯心吗?不怜悯你的家人吗?难道没有一点羞愧心吗?不为自己的一意孤行感觉到羞愧吗?你成了天底下多余的人。
无家可归的你,此时开始回忆起家的温暖了。是啊,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你的战友兄弟们可以为你赴死;最困难艰苦的岁月里,是单位、组织和同事们伸出了援助之手;再想一想那些在文革中被当成右派而枪决的同事吧,如果不是领导在关键时刻冒险挽救了你,你哪里还有今天?就说你的顶头上司某局长的案子吧,如果不是他一个人顶了下来,你还能安稳地坐在办公室里?我们还有资金入股本地最大的一家煤矿?当然了,我们又怎能忘记他的家人呢?他的家人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你我能安全地干到退休吗?是啊,你我还有很多该关照的人没有关照好的,作为家庭成员的我没有尽到责任。于是,你挪动了回家的脚步。而你的不同身份的家人,也早已等候在各自的家门旁,呼唤你浪子回头。规则和法律,在你回家的路上已被你重新抛弃。
这里省略了一个前提,你尚未成为家的异类。假设你是某贪腐窝案中的成员,已经向政府举报了你所知道的全部犯罪事实,那你就彻底毁灭了这个贪腐之家,同时成为贪腐之家的异类,再也回不去了。
瞧,回到家里多好啊。家魔兽给你留着的利益回来了,家人们给你的温情回来了,至于规则和制度嘛,也不是我一个人能改变的,不是吗?这个社会是有很多问题,但那都是别人的问题,也是别家的问题。面对他人的腐败啊、环境污染啊、食品安全啊,只要和自家的人无关,就可以和家人一起围观了,偶尔还可以骂上几句。于是,日子又回到从前的样子。
继续做好自家的家奴是幸福的,几千年来我们不都是这样过来了吗?至于社会底层民众的疾苦,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啊;至于什么社会的不公和我们心中的正义与良知,全都是虚无的东西,能值多少钱啊?好在痛苦都是别人的,幸福才是我自己的。有能力的话,还是多挣点钱让家人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吧。人生的意义,不就是希望自己和家人过得好一点吗?想那么多干什么?想和自己无关的事干什么?吃饱了撑得慌!你说过去为什么不是这样?年轻时为什么不是这样?那是年少无知啊,年少轻狂啊!你不是说要为后代着想?要为孩子们创造一个公平的社会吗?对了,我得赶紧给往上爬啊,好让孩子将来有爹可拼,只要孩子的孩子都有爹可拼,社会进不进步又有什么关系呢。
笔者的朋友问:你这样批判“家奴文化”又有多大意义?离开了各种各样的家,我们又能改变多少?我坚定地回答说“那将是一个伟大的改变”!他紧跟着问:那你认为有多大可能呢?我茫然无语。因为我的内心很清楚:西方救人出上帝,只需要同唯一的神抗争;当下中国如果要救人出家,那是要同无数个家长抗争,而且这个家长有可能就是你自己。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