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有了人类,自然就有了打喷嚏。传说亚当在夏娃苹果的诱惑下,就打了人类第一个喷嚏。寒来暑往,岁月更迭;风吹日晒,饥寒饱暖,这过程,怎一个喷嚏了得?从医学角度讲,打喷嚏是人的鼻粘膜充血引起的正常防御性反射动作。这种再普通不过的自然生理现象,不同民族却赋予它不同的文化内涵。犹太人认为打喷嚏是人的灵魂要离开躯体的信号;英格兰人认为是将获得财物的兆头;中国内容则更丰富,或认为有人思念自己,或认为有人在背后议论自己,或认为这是不幸的预兆,不一而足。“喷嚏”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生理现象入诗,最早可上溯于《诗经》。《诗经·邶风·终风》中“寤言不寐,愿言则嚏”之句,言男女相思。意思是“醒来了可睡不成,我思念了就喷嚏”。叙男女相思之苦,多用愁苦之语,如《诗经·周南·关雎》中“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此句则用“喷嚏”寄托相思之意,实在是诙谐幽默,调皮有趣。
《诗经》以后关于“喷嚏”记载,多是医书。《汉书·艺文志》上载有《嚏耳鸣杂占》十六卷。班固云“纪百事之象,候善恶之征”。可惜此书已经失传,无法知晓是否有“喷嚏”之诗,不过可以确信,其中肯定有好多有趣的“喷嚏”。以后“喷嚏”入诗,寥若晨星。姚思廉《梁书》卷五十三列传四十七孙谦传中有一首“喷嚏”诗,云孙谦时,“广陵高爽有险薄才,客于廉,廉委以文记,爽尝有求不称意,乃为屐谜以喻廉曰:‘刺鼻不知嚏,蹋面不知瞋,啮齿作步数,持此得胜人。’讥其不计耻辱,以此取名位也”(《全唐诗》误为“选人”诗,编入卷八百六十九)。用“刺鼻不知嚏”讥讽委曲求全,不计耻辱,遂开先河。尔后最引人瞩目者为温庭筠之《烧歌》诗,其借喷嚏叱责苛政暴税:“仰面呻复嚏,鸦娘咒丰岁。谁知苍翠容,尽作官家税”(《全唐诗》卷五七七)。
唐人之诗,以丰神情韵见长,若“喷嚏”入诗,肯定俗不可适,是要大破其境界的,因而少见。所以唐诗数万首,除温庭筠之《烧歌》,很难觅见“喷嚏”诗。宋人对唐诗多风花雪月之状不屑一顾,认为那不过是“后生好风花”,而自己则“老大即厌之” 变而为枯淡苍老。宋人“矫正华而不实,大而无当的习气,就每每一本正经的用些干燥不很象诗的词句来写琐碎丑恶不大入诗的事物”①,因而“喷嚏”大量入诗,也就不足为怪了。
实际上,自唐以后,“嚏”才与“喷”连用。在此以前,“嚏”单用表“喷嚏”之意,唐代赵璘《因话录》可为证。其卷四“角部”“谐戏附曰:“上又与诸王会食,宁王对御坐喷一口饭,直及龙颜。上曰:‘宁哥何故错喉?’幡绰曰:‘此非错喉,是喷嚏。’”宋人“喷嚏”之诗,其实并不像钱锺书所说的那样俗不可耐。宋人不拘小节,大写喷嚏之生理现象,往往能透视生活之怡然自乐,凸显自然洒脱之情致。如:
四畅图中四散人,藤床对坐遣闲情。搔头真有爬梳态,搐鼻应无喷嚏声。
扪虱未能闻世事,捻髭元不为科名。一时快意皆真乐,谁把丹青写得成。
——黄庚:《题四畅图》(《屏岩小稿》)
一人筅耳手不柱,一人坦背抓痒处。一人理发虱禽获,一人喷嚏虎惊去。
余鼻久塞耳骤聋。虱无附丽头已童。惟背负暄觉奇痒,麻姑之爪未易逢。
吾闻气泄如堤溃,枕高唾远道家忌。且留眼读养生书,莫将身试快意事。
——刘克庄:《四快图》(《全宋诗》卷二十四)
春色到梅梢,人在东风清嚏。曾见少微初降,蔼龙泉佳气。
功名富贵属多才,如子已无几。造物恰同予意,放骅骝千里。
——王之道:《好事近》(《相山集》卷十七)
黄庚《题四畅图》赞四畅图之惟妙惟肖,“藤床对坐”,悠然自得;“搔头”、“搐鼻”、“扪虱”,均为惬意之事,人皆为之而以其为乐。不过唐人视其碎屑低俗,绝不拾摭入诗,在宋人笔下,亦可谓难得之乐。“一时快意皆真乐”,写成丹青之人,定是圣手,形诸于诗,亦为佳构。刘克庄《四快图》前四句状快乐之状,“一人喷嚏虎惊去”,何等气魄!同黄庚《题四畅图》有异曲同工之妙。王之道《好事近》以“喷嚏”示春天已至,梅色已到梅梢。吹面不寒杨柳风,但难免有喷嚏之反映。“人在东风清嚏”, 以“喷嚏”状难绘之景如在目前手旁,丝毫不逊于“春江水暖鸭先知”。宋诗中也偶尔有写动物打喷嚏的,如方回《正月初七日如江西以畏饮辞吴式贤宅宿向果市》中“倦马喷醒嚏,顽鸡绝冻呻”之句。
另外,“喷嚏”入诗词,和宋代的好佛风气也密不可分。唐代尽管推崇儒学,但允许其它学说自由传播,实际上思想上是儒、道、佛兼容并存。宋代却不然,由于政治环境的险恶, 士大夫们常常在禅宗淡泊超然的人生哲学和旷达清净的生活情趣中寻找自我通脱,禅宗成 为其自我排解的最好的人生借鉴和思想支撑。“似僧有发,似俗无尘,做梦中梦,见身外身”②,可谓是宋代文人士大夫们的人生共相的真切表述。程颢、程颐兄弟在谈及佛教特别是禅宗对士大夫的影响时说:“今人不学则已,如学焉,未有不归于禅也”,“今人人谈之,弥漫滔天。”③“喷嚏”作为佛门弟子的禁忌,在佛经中记述很多。而源起于佛经汉译的偈颂,其中有好多关于“喷嚏”的诗句。因而“喷嚏“入诗词,和宋代佛教的盛行也密不可分。宋代诗词或述“喷嚏”生理现象,或言其蕴含相思,或言其为长寿吉庆之象,或谓其为不详之兆,或忧其背后有人议论,煞是有趣可观。宋代“喷嚏”诗词中,据我翻检,述“喷嚏”之生理现象最多,其中又以和尚僧人为首。如:
空王子之空而灵,拈起钵饭忘了羹。一生看经不识字,总十二部为一句。一生说禅不动口,喷嚏也成师子吼。 阿呵呵,黄面瞿昙争柰何。咄咄咄,是甚衲僧臭皮袜。
——释慧空:《空王子》(《全宋诗》卷一)
今朝结却布袋口,明眼衲僧莫乱走。心行灭处解翻身,喷嚏也成师子吼。旃檀林,任驰骤。剔起眉毛顶上生,剜肉成疮露家丑。
——释有权:《偈三首 》(《全宋诗》卷一)
不绍金轮尊贵位,被人打落当门齿。难亸梁王掘地埋,脱身留得空棺履。死款供成,临文不讳。乳窦今朝报不平,臭烟蓬{左火右孛}薰他鼻。任是老顽,也须喷嚏。
——释绍昙:《偈颂一百零二首》(《全宋诗》卷三)
拄杖不能倚靠,稳跨布袋打坐。莫怪喷嚏不成,鼻孔元来无窍。
——释绍昙:《为昌州月上人赞布袋》(《全宋诗》卷九)
巡行掠布,既饱且醉。无用心处,打个喷嚏。更言是真弥勒,想见别有假底。
——释师范:《布袋赞》(《全宋诗》卷一)
“喷嚏”作为佛门弟子的禁忌,在佛经中有明文规诫。如以记叙禅宗世系源流为宗旨的《五灯会元》(卷九十四)“秽浊篇”中云:佛经中有关佛弟子不得食用酒、肉、韭、蒜、薤等荤辛食物,不得放恣喷嚏,不得随地大小便等日常生活规定。那为什么宋代僧人诗词中喜言“喷嚏”呢?这和宋代的社会思想状况密不可分。宋代虽以儒学为主,但儒与释趋同的态势非常明显。士人谈禅向佛蔚为风气,思想上向佛教靠拢的倾向;同时,僧人群体的世俗化特征更加明显。宋代的佛教徒与前代不同,既不是束书不观的“心外无物”,也不是完全的佛教三藏十二部经的严守者,因而“一生说禅不动口,喷嚏也成师子吼”也就没有什么奇怪了。《东坡志林·释道》就批评了当时一些僧人不守戒律、文饰自欺的行为:“僧谓酒为‘般若汤’,谓鱼为‘水梭花’,鸡为‘钻篱菜’,竟无所益,但自欺而已,世常笑之。人有为不义而文之以美名者,与此何异哉!”清静佛门,竟同世俗之地,由此可见当时风气。由于宋代对佛教的提倡,当时佛寺既多,僧人复众,佛徒中确实鱼龙混杂。一些志行不纯者混迹其中,玷污了佛门的圣洁。对那些不守清规、乱佛法度的伪佛徒,即便放达如苏东坡者,也难免对此表示不满。
正因为打喷嚏违犯佛律,所以我国过好多地方在打喷嚏之后,说一句“百劫尽消”或者是“长命百岁”之类的话,季羡林在《说喷嚏》④一文中引佛经证明古代印度早有这种习俗,佛祖几次禁止徒众在他打喷嚏时说“长寿”。“喷嚏”作为一种正常的无法阻遏的生理活动,要禁止自然不可能,佛经中的规定未免有些不顾“人性”,正如释绍昙《偈颂一百零二首》中所说的“任是老顽,也须喷嚏”。谈到僧诗,如果是题材狭窄、意境清寒、格律凡俗的就讽为有“蔬笋气”、“酸馅气”(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载,为苏轼语)由这些喷嚏诗,我们不难窥见宋代僧人的世俗化生活,同时,也可以看到他们幽默风趣的生活趣味。
宋人借“打喷嚏”言相思,痴爱之深,篇数之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宋初的梅尧臣可谓其“开路先锋”:
猛虎不独宿,鸳鸯不只栖。虞舜游苍梧,帝子夜向潇湘啼。时既禅禹妃亦老,老泪洒竹无高低。流根及筍駮红藓,此情乃与天地齐。我今斋寝泰坛下,侘傺愿嚏朱颜妻。
——梅尧臣:《愿嚏》(《宛陵集》卷十三)
佛教的音义书——《慧琳音义》卷五十九中说“喷嚏”:“今俗,嚏,云人道我。此亦古遣语耳。”宋诗可是以“古遣语”作“相思语”。钱锺书在《宋诗选注》里调侃对宋初诗坛有革故鼎新的梅尧臣时候,谈到宋诗中的喷嚏入诗道:“自从《诗经·邶风》里《终风》的‘愿言则嚏’,打喷嚏也算是入诗的事物了,尤其因为郑玄在笺注里采取了民间的传说,把这个冷热不调的生理反应说成离别相思的心理感应。诗人也有写自己打喷嚏因而说人家在想念的,也有写自己不打喷嚏因而怨人家不想的。梅尧臣在诗里就写自己出外思家,希望他那位少年美貌的夫人在闺中因此大打喷嚏:‘我今斋寝泰坛外,侘傺愿嚏朱颜妻’。这也许是有意要避免沈约《六忆诗》里‘笑时应无比,嗔时更可怜’那类套语,但是‘朱颜’和‘嚏’这两个形象配合一起,无意中变为滑稽,冲散了抒情诗的气味;‘愿言则嚏’这个传说在元曲里成为了插科打诨的材料,有它的道理。这类不自觉的滑稽正是梅尧臣改革诗体所付出的一部分代价”⑤。钱锺书未免过于苛刻,“朱颜”和“嚏”配合在一起,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当,朱颜就不打打喷嚏吗?我觉得同西子捧心一样,细节见真实,反而愈真愈可爱。钱锺书知识渊博,列举后来文学中的“喷嚏”。如《牡丹亭》第二十六句“玩真”柳梦梅所谓“叫得你喷嚏像天花唾”;杨文奎《儿女团圆》第二折“王兽医上,打(口弟)科”;《李逵负荆》第三折、《看钱奴》第三折、《货郎旦》第四折等都有这个(指打喷嚏——引者注)打诨。并且戏说道:“看来大诗人都常‘患嚏’”。
大诗人也是人,常“患嚏”又有何错呢?宋人以平常事物入诗,力矫宋前唐末绮靡华丽之风,尽管后来矫枉过正,但喷嚏似乎并不肮脏恶俗。正因为如此,宋人才喜欢喷嚏入诗。如苏东坡:
堆盘红缕细茵陈,巧与椒花两斗新。竹马异时宁信老,土牛明日莫辞春。
西湖弄水犹应早,北寺观灯欲及辰。白发苍颜谁肯记,晓来频嚏为何人。
——苏轼《元日过丹阳明日立春寄鲁元翰》《东坡全集》卷五
苏轼这句写喷嚏的诗,最为有名,当然和苏轼的名气大也有关。其它如:
霜月冷婷婷。夹岸芦花雪点成。短艇水晶宫里系,闲情。谁道芙蓉更有城。阿鹊数归程,人倚低窗小画屏。莫恨年华飞上鬓,堪凭。一度春风一度莺。
——洪咨夔《前调》(《御选历代诗余》卷三十三)
撷根山石貯瓶罌,桂后缄题见者頳。风味莫嫌无蕴藉,杯柈也解作聪明。愿言喷嚏传心事,搔首踟蹰散宿酲。梁安世:《石芥》《宋诗纪事》卷五十一
楼高望回。潮有信,雁无准。任相如多病,沈郎全瘦,都没音尘寄问。便做无、阿鹊频频,可能睡稳。 ——黄中《瑞鹤仙》(《增订注释全宋词》卷三)
怕催人、黄昏索寞。拥吟袍、凭暖阑干,醉怯冷香罗薄。阿鹊。幽芳月淡,紫曲云昏,有人说著。名缰易缚。——赵闻礼《瑞鹤仙》《钓月轩词》
一声阿鹊。人在云西角。信有黄昏风雨,孤灯酒、不禁酌。错错。谁误著。明知明做却。颇寄香笺归去,教看了、细揉嚼。——陈著《霜天晓角》 《本堂集》卷十四
软玉分裯,腻云侵枕,犹忆喷兰低语。如今最苦。甚怕见灯昏,梦游间阻。怨杀娇痴,绿窗还嚏否。——萧东父《齐天乐》《御选历代诗余》卷七十八
一声阿鹊颤鸾双,学调新词未得腔。拜了夜香郎唤睡,旋收鍼线背银釭。
——张至龙:《拟韩偓体》《宋诗纪事》卷七十三
見讶令人時阿鹊,清吟惠我气舒虹。殷勤一使来何远,双凤华箋袖两通。
——林希逸《答子常》《竹溪鬳斋十一藁续集卷三》
阿鹊,就是喷嚏,是根据喷嚏的拟声词而来。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注:“阿鹊,一作阿叱,嚏声也。”解释这个冷热不调的生理反应为离别相思的心理感应:“(情人既不归来,又无音讯,毫不惦念我)我纵使不打嚏频频,亦安能睡得稳也。”以上观之,看来宋人“阿鹊”成风。以“阿鹊”作相思之心理反应,宋人将其演化到极致,但并无俗滥之病。
《别雅》卷四云“容斋洪氏笔录曰:薛道衡空梁落燕泥之句,其诗曰昔昔盐凡十韵,唐趙嘏广之为二十章,按乐苑以为羽调曲,怪录载籧除三娘工唱阿鹊盐,又有突厥盐黄帝盐白鸽盐神雀盐…”由此看来,在宋诗中多用“阿鹊”,是因为最晚唐时已有“阿鹊”调,三娘尤工,宋人诗词中“阿鹊”之盛行,也不是空穴来风。
宋代风俗中,以“喷嚏”为长寿吉庆象征,大概也已蔚然成风。王易的《燕北录》中有记载:“戎主太后喷嚏,近侍臣僚齐声呼‘治夔离’,犹汉人呼‘万岁’也。”因而宋代诗词中多有反映:
山共水,美满一千余里。不避晓行并早起,此情都为你。不怕与人尤殢,只怕被人调戏。因甚无个阿鹊地,没工夫说里。
——辛弃疾《谒金门·和陈提干》《全宋词》卷二百五十九
好时节,逢场作戏。驱傩爆竹,软饧酥豆,通宵不睡。四海皆兄弟,阿鹊也、同添一岁。愿家家户户,和和顺顺,乐升平世。
——孙惟信《水龙吟·除夕》《全宋词》卷三三二
今朝结制,事事超诣。问讯烧香,衲僧巴鼻。人事上下,巡堂次第。无位真人,蓦忽喷嚏。布袋头结,吉无不利。 ——释梵琮《偈颂九十三首》《全宋诗》卷一
据坐胡床,风悄悄地。四八痴人夜走,未免落他圈樻。七佛之师,也遭连累。石田当时在傍,只消打个喷嚏。 ——释法薰:《维摩赞》《全宋诗》卷四
以“喷嚏”为长寿吉庆象征,源于印度佛经。印度人以为,打喷嚏时,精气会被近处的药叉吸走,因而得病衰老。若旁边有人祝愿打嚏者“长寿”,遂能去凶化吉。或者左手握一把土,绕嚏者头,然后向外撒土,祝愿说“长寿吉祥”。《根本说一切有部律·杂事》中记载:“……闻夫啑喷,诸苾刍等,无有一人愿言长寿。其妻见已,心生不忍,便以左手握土,绕苾刍头,向外而弃,呪愿长寿。时诸苾刍共观其事。妻前捉臂,恶口骂詈,告言:‘圣子,仁今何故于怨雠内而为出家?此逝多林,常有五百青衣药叉,由我呪愿,令汝长寿!若不尔者,定被药叉吸其精气,不应住此,宜可归家!’即牵共去。”据说有个比丘的亲眷见无僧人祝福打喷嚏的比丘,因此生气,将家人领回(即还俗)。佛知此事后言:“俗人之类,皆乐长寿。若见啑时,应云长寿。”释迦佛也打喷嚏,佛经各律部均有记录。《四分律》卷五十三云:“尔时世尊,在祇桓中,与无数众说法。时世尊啑。诸比丘咒愿言‘长寿’;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亦言‘长寿’。大众遂便闹乱。佛言:‘不应尔’”。据说有一次释迦佛讲经时打了个喷嚏,四众忙祝愿道“长寿吉祥”,乃至梵天亦举声祝词,三界因之沸腾。佛说,不必从俗。
除此之外,宋代诗词中亦有用喷嚏言“人寿”的,如:
年光箭脱无留计。才过立春还守岁。要知一岁已寻侬,听打个惊人喷嚏。椒盘荐寿休辞醉。坐听爆竹浑无寐。明朝末後饮屠苏,白发从渠相点缀。
——李处全:《玉楼春》《晦庵词》。
宋人以为打喷嚏就是有人在“说我”或者有不祥之兆的,诗词中亦有证可佐。如:
一滴不息,两滴三滴。滴滴沥沥,连朝至夕。变作滂沱勿奈何,山河大地衮风波。总不出衲僧喷嚏一激,直得云开日出。朗朗晴空吞八极,若还依旧水漉漉,浑家飘堕罗刹国。稽首释迦,南无弥勒。能救世间苦,观音妙智力。——如静《偈颂三十四首》《全宋诗》卷二
河鲤献鲙材,江橙解包贡。蟹擘鹅子黄,酒倾琥珀冻。举觞遥酌我,发嚏知见颂。行行鞭箠倦,短句烦屡讽。 ——黄庭坚《薛乐道自南阳来入都留宿会饮作诗饯行》《全宋诗》卷十九
以为打喷嚏就是有人在“说我”或者有不祥之兆,应该也是源于佛经。《根有杂事》卷十记载:“佛在劫比罗城多根树园……于时世尊忽然啑喷。时大世主乔答弥而白佛言:‘唯愿世尊寿命长远,住过劫数!’其五百苾刍尼闻大世主说此语时,咸即同声如世主所愿。有地上药叉鬼神,闻五百苾刍尼说此语时,皆共同声,咸说斯愿。虚空药叉神闻声,亦说斯愿。如是四天王宫,及三十三天、夜摩天、都史多天、化乐天、他化自在天,乃至梵天,互相闻声,咸说斯语:‘唯愿世尊,寿命长远,住过劫数。’尔时世尊告大世主乔答弥苾刍尼曰:‘汝今与一切众生作大障碍。由汝斯语,五百苾刍尼,及地上、空中,乃至梵天,闻汝此说。佛处不应如是恭敬,如是恭敬者,不名为善。大世主曰:“大德世尊,云何于如来处,申其恭敬得名为善?’佛言:‘乔答弥,于如来处,应作是语:‘愿佛及僧,久住于世,常为和合,犹如水乳,于大师教,令得光显。’乔答弥,若作如是恭敬无上正等觉者,是名善礼。”
宋洪迈《容斋随笔》卷四:“今人喷嚏不止者,必噀唾祝云:‘有人说我’,妇人尤甚。予按终风诗寤言不寐愿言则嚏,郑氏笺云,我其忧悼而不能寐,女思我心如是我则也。今俗人云人道我,此古之遗语也,乃知此风自古以来有之”。宋马永卿《懒真子》卷三:“俗说以人嚏喷为人说。”因为有人说我而要吐口水念咒语,可见这个“说我”应理解为“说我坏话(或闲话)”。元康进之《李逵负荆》杂剧中,有住在梁山泊附近的两个光棍冒充宋江、鲁智深,强抢卖酒老汉王林的女儿满堂娇,等到真相被梁山好汉揭穿并准备惩罚冒名行凶者时,光棍连打喷嚏道“打嚏耳朵热,一定有人说”。由此可见以为打喷嚏就是有人在“说我”或者有不祥之兆影响之深。
宋代在思想文化方面,以禅宗为象征的佛教真正地与世俗结合,佛教被彻底中国化。同时,由于宋代文人地位的提升,士大夫们重振儒学的信心被大大激发,儒学孕育着“理学”的新变。佛教的中国化和儒学的理学化发生冲突,引发了排佛风潮。正是这种矛盾,使得一批文人士子为排佛而接触佛理,其中一些又因为对佛理的解悟而信入佛教,成为居士。所以诗词中难免会引涉到佛经的内容,“喷嚏”、“阿鹊”即是最显著的例子。正是由于宋初文坛力矫唐五代的绮靡华丽之风,再加之上述宋代复杂的社会文化思想状况,“喷嚏”才由不登大雅之堂的俗鄙之物入诗入词,使宋代诗词更为丰富和多元。
(原刊《名作欣赏》2009年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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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钱锺书.宋诗选注[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22.
②葛兆光.禅宗与中国文化[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163.
③[宋]程颢.程颐.二程集·河南程氏遗书(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1.
④季羡林.说喷嚏[J].文史知识,1990.1.
⑤钱锺书.宋诗选注[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2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