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鲁迅在逝世前58天(即1936年8月23日),于患病中写了一篇《“这也是生活”??》。他说:“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这才是实际上的战士。”“删夷枝叶的人,决定得不到花果。”【1】这是他的生活观的最终陈述。就鲁迅本人而言,当然也是这样。因此,关注鲁迅不同时期(尤其晚年)日常生活的“枝叶”,对于认识他的“全部可歌可泣”,和他一生结出的“花果”,应该非常必要。
比如过年(春节)。在中国,一年365天,四时节庆,春节居于首位。鲁迅的最后10年,是在上海度过的。他在上海如何过年?
应该先辨析鲁迅对“过年”及有关词语的使用。自公历引入我国以来,“过年”的“年”,就有旧年(即旧历年,又称阴历年,正式名称是夏历年或农历年)和新年(即新历年,又称阳历年,正式名称是公历年)之分,都可叫“过年”。但受传统习俗影响,人们更多用于指称旧历年,即社会普遍重视春节,不看重公历新年。(在祖国大陆,春节法定放假3天,香港放假3天,台湾放假4天,新年均只放假1天,此即为明证。)鲁迅对“过年”一词的用法,大体与此相同。(据粗略统计,在《鲁迅全集》中,“过年”一词出现31次,确指公历新年的只有7次,其余均指春节。)
与此相关的是,夏历新年的名称、叫法。尽人皆知,其名称是“春节”。但鲁迅似不接受此叫法。鲁迅日记所含24个春节,有8次记“旧历元旦”,9次记“旧历××元旦”(“××”为干支年份),或“阴历××元旦”,或“××元旦”,即称“元旦”的共17次。只有3次记为“春节休假”,另3次只记“休假”,1次日记佚(1922年)。在文章、诗歌中,“元旦”出现4次,指夏历和公历的,各2次。书信(包括附诗)中出现“元旦”7次,指夏历的4次,指公历的3次。总之,鲁迅称春节为“元旦”。这是为什么?
鲁迅是袭用传统名称。我国古代,自汉武帝恢复夏历以后,历代均以正月初一为元旦。辛亥革命后,革命政府决定废除阴历,改用公历(阳历),将夏历元旦改为春节。鲁迅当时曾就“阴阳历的区别”、“采取阳历的用意”进行过宣讲【2】。但在长时期里,公历未能推行开,“春节”之名也未被民众接受;只是把过年分为“过阴历年”、“过阳历年”两种,而且重前者,轻后者。鲁迅后来在《习惯与改革》中,曾就“禁用阴历”一事进行评论,指出:改革者应对“风俗习惯,加以研究,解剖,分别好坏,立存废的标准”。【3】因此,他对语言的使用,与社会大众保持一致,以“过年”指称过夏历年,用传统名称“元旦”(或加“旧历”之类词语)称正月初一。在包括日记在内的《鲁迅全集》中,“春节”一词只出现三次(1918、1919、1921这三年的日记),以后未再使用。对社会上“爱阴历”年,也有所肯定(见下文第6节引述)。
经数十年社会变革,直到1949年9月27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通过使用“公元纪年法”,将夏历正月初一称春节,将公历1月1日定为元旦,才获得人民群众的普遍认可。从此,“春节”和“元旦”有了明确区分。这已是鲁迅逝世14年之后的事。
二、
对鲁迅如何过年,不妨从广州时期谈起,便于比较。
1927年1月18日,鲁迅从厦门来到广州。按夏历计算,这天正是腊月十五。俗云:“吃过腊八饭,就把年来办。”正是在羊城市民家家忙于筹备过年的氛围中,鲁迅来到了这座南国名城。
初到广州,又赶上过年,面对全新的生活、工作、活动,鲁迅异常忙碌、紧张。他连日接待来访者,参加会议,发表演说,共产党组织与其联系??忙得连吃饭工夫也没有。他在信中向友人“诉苦”:“日日忙于会客及赴会演说,也很苦恼”【4】,“来访者太多”【5】,“我现在真太忙了,连吃饭工夫也没有。”【6】一位几次访问过他的中山大学学生回忆道:“他(鲁迅)是得不到安静了。题字的,谈话的,撰序的,问难的,一天到晚的闹个不已。”【7】尽管如此,他还要接近民众,走向十字街头,考察广州世风民情。他看到,广州市面繁荣,饮食也便当,虽然贵一点,而质料殊佳。就是民情,也比别处活泼得多。总之,鲁迅以自己的繁忙迎来春节,努力适应新的战斗环境。
既是过年,总要有过年的活动和气氛。他应邀去同事家,共吃年夜饭,与来拜年的年轻人欢叙。还忙中偷闲,游公园,逛花市,调节生活,享受一点节日的快乐。
春节前,在夏历祭灶日(1月26 日),他应邀出席中山大学医科的欢迎会,演讲半小时后,特地到东郊花园小坐,一面休息,一面观赏园中景物。次日,在赴中山大学社会科学研究会演说后,又游了珠江中海珠岛上的海珠公园。
广州的年宵花市(又名迎春花市),素来脍炙人口,所谓“满城炮竹迎春夜,到处花团锦簇天”,是羊城人民欢度春节的传统盛会。(其惯例是,每年春节前,各地花农把各种鲜花盆景、名卉异果,运到“十三行”一带街区,搭棚设市出售。节前三天开市,昼夜展销,到除夕之夜形成高潮,初一凌晨散市。)鲁迅从少年时代起,就爱花、养花。既来广州,对岭南地区的奇花异草,他自然很想趁花市盛会,前去领略一番。年二十九(1月31日)夜晚,他与正热恋中的许广平、爱徒孙伏园一起,“秉烛夜游”,逛了花市。徜徉在花海中,眼看繁花锦绣,姹紫嫣红,耳听人们操着广州话欢声笑语,他享受生活的情趣,品味爱情、友情的温馨。【8】
另一次春节出游是,年初三(2月4日)到越秀山的游玩。这天上午,鲁迅由四日前(1月30日)新来相聚(此前为追随鲁迅,从厦门大学转学并相伴来中山大学)的学生廖立峨,以及许广平、孙伏园陪同【9】,特地到市北,游羊城最大的公园——越秀公园。在园内,参观名胜古迹,登高俯瞰全城景色,一直玩到下午,非常尽兴。谁知鲁迅从高处跳下时,被微耸的土堆绊了一下,跌伤了脚,只好坐车返回。这伤,使他忍受了好多天的痛苦,真是意外。此事,鲁迅后来在书信、文章中都曾提及。
鲁迅在广州过年,生活上获得许广平的种种关爱、照顾。除帮助安排住处,相伴,带路出去吃饭、逛街、看电影??外,由于担心鲁迅饮食不习惯,许广平还亲送食物到大钟楼鲁迅住屋。据鲁迅日记,节前三天(1月30日)“广平来并赠土鲮鱼六尾”,年初一(2月2 日)“广平来并赠食品四种”……可谓无微不至。此后,在鲁迅居留广州的8个多月里,都是如此。这种关爱、照顾,为他们后来到上海组建家庭,开始新的生活,打下了基础。
三、
1927年9月27日下午,鲁迅与许广平离开广州,10月3日午后抵达上海。
和试住广州不足一年、只过一个春节不同:上海是鲁迅经过选择而后定居的城市,并且终老于此;他在上海生活10载,过年9次。9个春节的过法,各有不同,大体上可分三段。
1928至1930这三年的春节,是“随随便便的度过”。这“随随便便的度过”,是许广平的说法:“向来,我们无所谓元旦,也无所谓节日的。??总是随随便便的度过了。”【10】
1928年的春节(1月23日),是鲁迅与许广平组建家庭、和胞弟周建人一家在上海团聚的第一个春节。年前、年后几天,除19日“同三弟及广平游市”并逛书店,以及与友人往来应酬(招饮、拜年)外,鲁迅仅以与亲人同看电影,作为过年的庆祝、娱乐方式。而且,接连看了三个夜晚:20日“晚同蕴如、、晔儿、三弟及广平往明星戏院观电影《海鹰》。”21日“晚观电影,同去六人。”22日“旧历除夕也,夜同三弟及广平往民(明)星戏院观电影《疯人院》。”【11】值得注意的是,第一,据粗略统计,鲁迅寓居上海10年,看电影109次(场)。只有两年(1928年、1929年)选在过年时看电影,而春节三天晚上连着看,仅见于1928年。这表明,鲁迅“闲时也看看电影(这是上海旅居以来的事情,以前不的),算是唯一的娱乐了。”【12】过年时也如此。第二,鲁迅在上海看电影,此前和此后多是“同三弟及广平”一起。过年这几天,则异乎寻常的邀上周建人全家(包括夫人王蕴如和两个幼小的女儿)共同看。这显示两家的春节大团圆,透露出鲁迅关于家庭亲族关系应整体和谐的理念,以及对下一代的关爱和尊重。
1929年过年(2月10日),鲁迅仍以逛书店、看电影为休息、娱乐。不同的是,一、赠春节礼物给夫人;二、邀来柔石一同过年。节前,鲁迅接连两日(8日、9日)“往内山书店”。8日在书店,“得《草花模样》一部,赠广平。”【13】见于鲁迅日记记载的,鲁迅以物品“赠广平”共9次,其中赠书8次,过年赠书仅此一次。这时,许广平已是“准妈妈”。(鲁迅日记1929年9月27日:“晨八时广平生一男。”【14】2月已处在初孕期。)过年时,以描绘“草花模样”的日文(这期间,鲁迅正继续教许广平学习日文)休闲画册(古谷红麟绘)赠爱妻,这应是具有特殊意义的春节礼物。(日记记述买此书,不用“买”、“购”等常用词,而用“得”字,其中似含有意外获得的惊喜感情。)除夕当晚,邀来柔石,与鲁迅、周建人两家同吃年夜饭。此事,鲁迅日记未记,只见于柔石的记述:“今天是旧历十二月三十日。……从吃夜饭起,一直就坐在周先生那里。夜饭的菜是好的,鸡肉都有,并叫我喝了两杯外国酒。饭后的谈天,我们四人,(还有建人先生同许先生)??什么都谈,文学,哲学,风俗,习惯,同回想、希望,精神是愉悦的”。【15】年初二(11日),又在“午后同柔石、三弟及广平往爱普庐观电影。”【16】柔石是鲁迅的忠诚学生、亲密战友,是“唯一的不但敢于随便谈笑,而且还敢于托他办点私事的人”。【17】鲁迅把“离开父母妻子,独身在上海”【18】过年的柔石邀来家里,共同欢度传统佳节,体现了他对青年战友的深厚情谊和生活关怀。
1930年的春节(1月30日),是鲁迅移居上海以来最忙的春节。(在日记中,未见关于游市、观电影之类休闲、娱乐活动的记述。)即使过年,也“‘不晓得,什么是休息,什么是娱乐。’工作,工作!”【19】这期间的工作,包括著译(春节前完成《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春节后完成《艺术与哲学,伦理》、《文艺的大众化》等多篇译文、论文)、编辑(应邀主编《文艺研究》,与冯雪峰、柔石合编《萌芽》月刊,与柔石合编《艺苑朝华》等),以及社会活动、革命文艺活动(如参与发起和筹备“中国自由大同盟”、“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等。
春节几日,更为鼓励和关助张友松、韩侍桁等文学青年,付出时间、精力和心血(包括物质、金钱方面的关爱、帮助)。张友松是得到鲁迅多方扶持与援助的春潮书局的创办人之一(创办人还有夏康农、林熙盛),也是主持人。(该书局出版多种文艺、政治等方面的书籍,还曾在鲁迅指导、帮助下,编印《春潮》月刊。)1929年间,与鲁迅交往频繁,向鲁迅求教、求助。1930年春节前的1月里,10次来鲁迅寓所。他这时正筹办婚事。为此,鲁迅于除夕前一日(28日),“下午同三弟往街买铝制什器八件,共泉七元,拟赠友松也。”除夕(29日)这天,“晨托扫街人寄友松信并什器八件,贺其结婚,又以孩子衣帽各一事属转赠夏康农(按,即春潮书局另一创办人),贺其生子”。【20】因此,张、夏和书局另一合伙经营者党修甫,年初一结伴来给鲁迅拜年并致谢。 同样在此前就受到鲁迅关注、支持的文学青年韩侍桁,刚从外地回到上海,也于过年时(除夕、初一、初三、初五)接连来鲁迅寓所,问候、拜年和求助。鲁迅“假侍桁泉廿”,并帮助他住入景云里,成为近邻,来往更方便。数日后,鲁迅即“邀侍桁、雪峰、柔石往中有天夜饭。”【21】介绍他认识革命文艺界人士,后来参加了“左联”。(韩侍珩转向“第三种人”,是以后的事,鲁迅当时无法预见。)以上,只是两个实例。鲁迅对文学青年、后生孺子的关爱、帮助,是随时随地,无分什么平时、节日的。而且,这种关助既适时,又实用。
四、
鲁迅1931、1932两年的春节,和此前、此后的春节相比,大不相同,是在避祸中度过的。可谓多灾多难。
1931年1月17、18日,五位左翼青年作家(柔石、胡也频、冯铿、殷夫和李伟森)先后被捕,鲁迅受到牵连。经日本友人内山完造协助,联系好内山的可靠朋友与田丰藩开设的花园庄旅馆。(这是一家日本人来沪常住的旅馆,相对安全一些。)鲁迅于1月20日,“下午偕广平携海婴并许媪移居花园庄”【22】,开始他在上海的又一次避难生活。(鲁迅在上海避难四次,第一次是1930年3月19日至4月19日。这是第二次。)春节(2月17日)就是在旅馆的一问狭窄小屋(原为工友所住)里度过的。大年三十,他和夫人许广平“托王蕴如制肴三种”,从家里带到旅馆,“于晚食之”,算是除夕的晚餐。当时正好蒋径三造访,鲁迅“因留之同饭”【23】,是一顿特别的年夜饭。鲁迅之所以“留之同饭”,因为蒋径三是鲁迅在广州时期就来往密切的青年朋友,“并非泛泛之交”【24】。据《鲁迅日记》,鲁迅这次避难期间,由于信息和安全的原因,来花园庄慰问、看望的友人,仅有“内山及其夫人来”一次(1月30日),和“晚蒋径三来”(1月23日)、“晚径三来”(2月6日)、“径三适来”(2月16日)三次。【25】可见鲁迅对他的信任、亲近。除这位“老朋友”外,鲁迅在花园庄还结识一位“新知己”,而且是“老外”,即当时同住花园庄的日本大学生长尾景和。他们由初识、交谈,到“常常烤着火彻夜长谈”【26】,从而结下了真诚的友情。鲁迅特地于除夕前一日(2月15日),即小年夜,回寓所“为长尾景和君作字一幅”【27】,相赠作为春节礼物。鲁迅结束避难生活,回旧寓的第二天,又赠书、赠字给他。后来,长尾景和返国辞行,二人依依不舍,鲁迅说:“你回到日本之后,请给我写信。”【28】鲁迅在避难中过年,而对旧友新知如此热情亲切,可看出他的重情重义,平易近人。应该说,他也是性情中人。
1932年1月28日,日本军队在上海发动侵略战争(即“一二八”淞沪战争),鲁迅所住北四川路拉摩斯公寓,“突陷火线中,血刃塞途,飞丸入室,真有命在旦夕之概。”【29】29日,战事激烈,“终日在枪炮声中”。30日一早,日军到寓所检查、骚扰;经内山完造建议,“下午全寓中人俱迁避内山书店,只携衣被数事。”【30】鲁迅一家“和周建人家小、女工……共十口人,挤在书店的一间楼上。女工、小孩和大人一起过着几个人挤在一起大被同眠的生活,窗户是用厚棉被遮住的,在暗黑沉闷的时日里,度过了整整一星期”【31】。2月4日(除夕前一天),鲁迅与茅盾、叶圣陶、胡愈之等43人联名发表《上海文化界告世界书》,抗议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上海的暴行。6日(春节),因所避居的北四川路内山书店处在战区之内,很不安全,又在内山完造帮助下,“下午全寓中人俱迁避英租界内山书店支店,十人一室,席地而卧。”【32】大年初一,鲁迅带领家人(“一无所携,只自身及妇竖共三人耳”【33】)就这样在东藏西躲,再次搬迁中,度过了他一生中最糟糕的春节。直至3月19日上午,才携眷回旧寓。如果可以说,上一次在避难中过年,是因“内忧”(阶级压迫,反动势力对革命者的迫害)造成,那么,这一次的,则是由“外患”(帝国主义的入侵)引起。后者给鲁迅带来的祸害、痛苦,更加沉重。国家、民族的内忧外患,伴随鲁迅一生,何止过年时节。正是在终生与内忧外患的斗争中,彰显出他的高尚品格,生命意义。
¨魄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这是鲁迅对当时艰难生活(包括过年)的真实写照。(此诗即写于在花园庄避难时的一个深夜里。)
五、
鲁迅曾说:“舍间是向不过年的,无论新旧”【34】。但在晚年(1933至1936年),他对待过年的态度有了变化。
变化始于1933年春节(1月26日)。这一年,终于可以在自己家中过年,所以鲁迅格外珍视。他在日记中感慨:“盖如此度岁,不能得者已二年矣。”为庆贺“旧历除夕”,由夫人“治少许肴”,特地邀来同在拉摩斯公寓寄住的冯雪峰,和自己一家人同吃年夜饭。他要和这位亲密战友,同享难得的节日欢娱,同辞旧岁。年夜饭后,鲁迅“又买花爆十余,与海婴同登屋顶燃放之”【35】。以这种方式,和爱子在嬉戏中迎接新年。他带着四岁的海婴,爬上公寓四楼楼顶,一连放了十多种烟花爆竹,这确实非同寻常。这是因为,“过年过节”是“孩子们所盼望的”【36】,而对他们来说,“一年中最高兴的时节,自然要数除夕了。”【37】可是,此前接连两年,海婴都随父母在逃难中过年,幼小的心灵饱尝了惊恐和不安。此番带孩子尽情尽兴燃放花炮,自是一种补偿。正如《答客诮》(写于此前二十几天)一诗所写:“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38】出于同一原因,在几天后(初六),当王蕴如送来一笔82元稿费,鲁迅即“分赠蕴如、广平各二十,自买《周汉遗宝》一本”,同时也“为海婴买玩具三种”【39】。
大年初一,以写字、作诗寄兴抒情,赠送友人。(此前26天,即过公历新年时,在除夕那天,已经“为知人写字五幅,皆自作诗”【40】。)这天,鲁迅为许寿裳、望月玉成等友人一连写了四幅字(其一因不满意,“已而毁之”)。有悼念“左联”五烈士的旧作《无题》,有新写的《赠画师》和《二十二年元旦(按:即1933年春节)》。三首诗都写了“春”(“惯于长夜过春时”,“只研朱墨作春山”,“打牌声里又新春”),或思念死难烈士,或向往光明未来,或谴责达官贵人,均为新春佳节的感怀和思考。
至于工作和战斗,并未因过年而放松。年二十九(1月24日),鲁迅写了《逃的辩护》、《观斗》两文。年后几天,又接连写出《论“赴难”和“逃难”》、《学生和玉佛》、《崇实》、《电的利弊》等多篇作品。年前(除夕下午)、年后(初五)都前往中央研究院,出席“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会议,为组织营救被拘捕的爱国师生和进步人士而谋划和奔走。
六、
从1934年开始,鲁迅对过年态度的变化,由行动(实际过年方式)和自述(写日记),进而改为发表言论。(最后三年日记,不再写如何过年。)由“行”到“言”的改变,体现了思考的过程,以及思想的成熟(某种理念、态度的形成)。“言”的形式是论文(短论,即杂文)和书信。
鲁迅晚年的“过年观”,集中体现于杂文《过年》。此篇写于1934年2月15日(年初二),是一篇对春节的“专论”。用一篇文章专谈过年,在鲁迅全部作品中,此系绝无仅有,在同时代其他作家、论者中,亦属罕见,更不必说它的战斗性、深刻性,以及语言的犀利和精炼。此文系有感而发,其感第一来自于时局,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即反动当局对民众的压迫和限制(不许过旧年,“什么佳节都被绞死”……);第二来自于自身数年来过年的经历、遭际与思考。这也正是内容的两个主要方面:揭露反对派对人民应有权利(休息娱乐,集会庆祝,发表言论等)的防遏、绞杀,对进步力量的镇压,以及御用文人(“英雄的作家”)有关的喧嚣鼓噪;充分肯定过年及其习俗,赞赏人们过旧历年(即春节)表现出的“格外的庆贺”,“比去年还热闹”,“比新历年还起劲”。两个方面,一破一立,紧密结合,即:通过揭示“不许过年”之荒谬,论证“应该过年”之正当和必要。文章末尾,“我不过旧历年已经二十三年了,这回却连放了三夜的花爆,使隔壁的外国人也‘嘘’了起来:这却和花爆都成了我一年中仅有的高兴。”【41】这既是对过年意义的实证,又是对“防遏”“绞死”者的有力回击,显示出顽强的斗争精神。由此也可了解,鲁迅这年春节是怎样过的。
最后两年(1935、1936)过年,鲁迅频繁在书信中谈论过年。(这在鲁迅,过去未曾有过;相比于其他文人学士,亦当不多。)1935年,从公历新年到夏历春节,有六封信谈到过年。如:“阴历年关,恐怕是更不容易过的。”【42】“百业凋敝不堪,阴历年关,必有许多大铺倒闭的。”【43】彰显对社会民生的密切关注。除夕之夜,写信对友人说:“十多年前,我看见人家过旧历年,是反对的,现在却心平气和,觉得倒还热闹,还买了一批花炮,明夜要放了。”【44】年初一,又写信告诉另一友人:“今年却亦借口新年(按,即春节),烹酒煮肉,且买花炮,夜则放之,盖终年被迫被困,苦得够了,人亦何苦不暂时吃一通乎。”【45】表明对过年态度的明显改变,以及过年的意义和方式。
1936年新年、春节期间,鲁迅也有六封信谈及过年(度岁)。除继续关注社会(“上海今年过年,很静,大不如去年,内地穷了,洋人无血可吸,似乎也不甚兴高采烈。”【46】)外,还对新年、旧年,做了比较。年二十八,致友人信云:“大家准备过年,究竟还是爱阴历。”【47】另写一信告诉母亲:“上海这几天颇冷,大有过年景象,这里也还是阴历十二月底像过年。”【48】春节期间,他特意请青年友人吃饭、谈事。年前10天,先写信告诉萧军:“在旧历年内,邀些人吃一回饭。”【49】年二十五,“晚同广平携海婴往梁园夜饭,并邀萧军等,共十一人。”【50】年初六,又邀黄河清(即黄源)“往陶陶居夜饭,并邀胡风、周文二君,广平亦携海婴去。”【51】这是他与友人并爱妻爱子一起,最后的春节聚餐。
七、
燃放烟花爆竹,是过年的一项重要娱乐活动。鲁迅对此,也像对待过年一样,经历了一个变化过程。
鲁迅对爆竹,本是不感兴趣,乃至厌恶、反对的。他曾明确表示否定:“外国用火药制造子弹御敌,中国却用它做爆竹敬神”。【52】在居留北京的14年里,他的杂文,一再以讽刺的笔调写爆竹,如:“爆竹毕毕剥剥地都祀过财神了”【53】,“坐听着远远近近的爆竹声,知道灶君先生们都在陆续上天,向玉皇大帝讲他的东家的坏话去了”【54】,“爆竹毕剥砰确的放起来,据说这算是过年”【55】,等等。在小说《祝福》中,更以“晚云中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毕毕剥剥的鞭炮”【56】等的精细摹写,反衬祥林嫂在富人过年祝福中,“穷死”街头的悲惨。可见鲁迅对爆竹憎恶之深,简直视为富豪权贵们的享乐工具。这种憎恶,和当时北京的政治环境,以及他观察社会的平民视角,都有密切的关系。同时,对燃放爆竹的弊端,他也有切身感受:“旧除夕也,夜爆竹大作,失眠。” 【57】
1926年8月,他离京去厦门大学任教。在当年双十节(民国时期的国庆节),他听到庆祝仪式上的爆竹声,感受大不相同。他写信告诉许广平:“今天是双十节,却使我欢喜非常,??我因为听北京过年的鞭爆听厌了,对鞭爆有了恶感,这回才觉得却也好听。”【58】许广平对此做了很好的解释:鲁迅之所以对北京过年的鞭炮声有恶感,“是因为北京的鞭炮声,代表了陈旧腐朽的一面,所以厌恶。而厦门的鞭炮声带来了新鲜希望,所以就‘这回才觉得却也好听’、‘欢喜非常’了。”【59】
如果说,鲁迅对爆竹态度的变化,先只是表现于听时的感受和心情大为改变(北京时期“听厌”,厦门时期“好听”),那么,后来在上海,就进而表现于行动:为求“热闹”,图“高兴”,他亲自动手燃放。这一变化,自然与他对过年看法的改变,以及对孩子的关爱,有紧密的联系。
在上海的最后几年,每逢春节,他都要带孩子(海婴,以及周建人的女儿)燃放烟花爆竹,热热闹闹,让自己和孩子高兴。对此,鲁迅看得很重,他特地写在日记里、文章中,还写信告诉朋友。(有关文字,上文已有所引录。)他的子、侄辈后人,如周海婴先生,周晔女士,都在各自的回忆录中,生动、细致地描绘了当年的燃放场面,以及鲁迅燃放时的表情、态度,可资佐证。下面是两个片段:
“到了春节要燃放花炮、烟花”,“当时我们都不敢点,父亲(鲁迅)也不插手,因为有建人叔叔在。??焰火压轴戏是一个‘花筒’,小碗直径,半尺多高。点燃时喷出一蓬二米高的银花,一分钟便熄灭了。我们带着余兴未尽的依恋,在父母‘明年再买!’的许诺中下楼。”【60】
“父亲(周建人)放完爆竹,轮到伯父(鲁迅)放花筒了。火花在我们眼前飞舞,艳丽的色彩映在伯父的脸上。我突然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那么慈祥,那么愉快,眉毛、眼睛,还有额上一条条的皱纹,都现出心底的欢笑来。他的脸上充满了自然而和谐的美,似乎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61】
八、
几点认识。
鲁迅受传统文化(包括民间习俗)影响,对春节、端午、中秋三大传统节日,都相当关注。(在《鲁迅日记》中,对三个节日均做记载。)但只有对春节的态度,经历了从“反对”到“心平气和”的明显改变;在晚年,才对过年习俗有所认同和回归。其原因:
一、春节是民间第一节日,社会的贫富悬殊,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在过年时表现得最为鲜明。对穷人而言,春节就是“年关”。(“年关”一词,在《全集》中出现8次。)基于对社会底层中祥林嫂、孔乙己、阿Q一样的贫苦者的同情和关爱,基于对自己家庭变故(“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切身感受,所以长时期对“过年”取排拒态度。
二、经过观察思考,对“风俗习惯,加以研究,解剖,分别好坏”,因而注意到只有春节是百姓“自家的东西”,是“悲愤者和劳作者”可以“休息和高兴”【62】的日子。
三、在上海组建新的家庭,有了海婴,尤其经历了在避难中过年之后,深深感受到春节在促进家庭、亲族和谐,关爱、教育后代,以及增进友情等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四、以发表言论,肯定春节的意义,过好年,来回击反动当局的某些倒行逆施:不许过旧年,倡导“新生活运动”【63】,等等。
鲁迅认为,“过年本来没有什么深意义,随便那天都好,明年的元旦,决不会和今年的除夕就不同”【64】;对“社会上所珍重的‘夏历’过年”“必须大放爆竹”,【65】其看法曾有所保留。还对友人说过:“中国尊重旧历(按,指旧历新年)也尊重新历,??我对两者都相应不理。”【66】这些都是对其过年观的表述。具体说来,他从广州到上海的前三年,春节均为“随随便便的度过”,即包括在“不过旧历年已经二十三年”(按,此处“二十三年”,指从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帝制时起,至1934年写《过年》时止)之中。晚年对过年习俗的认同,更多的是认同其意义,回归的只是某些过年方式和活动,如“烹酒煮肉,且买花炮,夜则放之”之类。即使吃年夜饭,也是“治少许肴”,并不像一些人家,大操大办,大吃大喝。
总之,他的过年,以及他的日常安排,是为了“休息和高兴”,为了正常生活,服从于事业和工作,服务于家庭和亲友。这就是鲁迅对过年所持的态度和选择的方式。研究鲁迅如何过年,可使对其人格的认识,更加丰富,更加全面;从而深深感悟到:他的日常生活,亦有可歌可泣之处。同时,对于今人如何看待传统节日,以及用何种方式过年(如要不要燃放烟花爆竹之类)过节,亦可从中获得启迪。其所提对于“风俗习惯,加以研究,解剖,分别好坏,立存废的标准”,这一见解,至今仍具有指导意义。
注释:
【1】《鲁迅全集》(以下省作《全集》)第6卷60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2】孙伏园:《第一个阳历元旦》,据《孙伏园散文选集)181页,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
【3】【17】《全集》第4卷224、481页。
【4】【5】【6】《270126致韦素园》、《270129致许寿裳》、《270221致李霁野》,《全集》第11卷527、528、531页。
【7】清水:《我怀念到鲁迅先生》,据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4辑276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8】《鲁迅日记》1926年1月31日:“夜同伏园、广平观市上。”此处所记“夜……观”的“市上”是何处?鲁迅未明说。试比较同月19日“午后晴,阅市”、21日“下午游小北”、26日午后“至东郊花园小坐”、27日下午“游海珠公园”等处所记的时间(均为午后或下午)和用词(阅、游、小坐),可推知:鲁迅1月31日(除夕前一日,花市已开市两天)之“夜”(夜晚)所“观”(观赏)的“市上”,应为经许广平推荐(并导游)的年宵花市。因为只有花市适宜夜晚观赏。又,《在钟楼上》所述对广州印象——“奇异的花果,特别的语言,可以淆乱游子的耳目”(《全集》第4卷33页),应主要是(至少包括)游览、观赏花市的感受。
【9】鲁迅日记1927年2月4日:“上午同廖立峨等游毓秀山……”文中“等”字略去了什么人?四卷本《鲁迅年谱》的此日谱文说:“与许广平、廖立峨登越秀山,从高处跃下伤足。”(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编《鲁迅年谱(增订本)》第2卷37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即认为日记中的“等”字,只略去许广平一人。实则略去的还应有孙伏园。根据是:孙伏园早于鲁迅一个月从厦门到广州,为鲁迅的到来做准备工作。从1月19日“晨伏园、广平来访,助为移入中山大学”(鲁迅日记1927年1月19日,《全集》第14卷639页)后,孙伏园即与鲁迅在大钟楼相邻而居,几乎每日生活在一起。鲁迅日记中连日记载着“同伏园、广平”夜餐、饮茗、观电影、观市上之类,三人多半形影不离。还有,23日夜单独“同伏园观电影”、29日晚单独“同伏园至大兴公司浴”并夜餐。由此可见,鲁迅年初三游越秀山,应包括有孙伏园随行作伴。又,《年谱》作“与许广平、廖立峨登越秀山”云云,记述二人的先后次序而以许广平居前,亦与日记以廖为主的文意不合。因此,似应说:“与廖立峨、许广平、孙伏园游越秀山……”
【10】许广平:《元旦忆感》,《欣慰的纪念》17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11】【13】【14】【16】【20】【21】【22】【23】【27】【57】《全集》第14卷699、753、781、753、807、809、866、869、869、447页。
【12】许广平:《鲁迅的生活之二》,同【10】155页。
【15】【18】《柔石日记》,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鲁迅研究资料》第7辑54、55页。
【19】许广平:《献词》,同【10】卷首插页。
【24】《360918致许杰》,《全集》第13卷427页。
【25】另据冯雪峰的《回忆鲁迅》,冯雪峰也曾不止一次到花园庄,与鲁迅会晤。见该书88、8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26】【28】长尾景和:《在上海“花园庄”我认识了鲁迅》,沈尹默等著《回忆伟大的鲁迅》210、217页,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
【29】《320222致许寿裳》,《全集》第12卷68页。
【30】【32】【35】【39】【40】【50】【51】《全集》第15卷4、4、60、61、45、279、280页。
【31】许广平:《鲁迅回忆录》93页,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
【33】《320229致李秉中》,《全集》第12卷68页。
【34】【45】《350204致杨霁云》,《全集》第13卷43页。
【36】【37】【56】《全集》第2卷261、244、5页。
【38】【65】《全集》第7卷439、179页。
【41】【52】【62】《全集》第5卷441、440、15页。
【42】【43】【44】《350104致母亲》、《350106致曹靖华》、《350203致黄源》,《全集》第13卷6、9、41页。
【46】【47】【48】【49】《360105致曹靖华》、《360121致曹靖华》、《360121致母亲》、(360114致萧军》,《全集》第13卷283、293、294、289页。
【53】【54】【55】《全集》第3卷10、247、185页。
【58】《全集》第11卷149页。
【59】许广平:《鲁迅回忆录》66页,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
【60】周海婴:《鲁迅和我七十年》43页,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版。
【61】周晔:《伯父的最后岁月——鲁迅在上海》272页,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63】《350204致杨霁云》:“况且新生活自有有力之政府主持,我辈小百姓,大可不必凑趣,自寻枯槁之道也……。”《全集》第13卷43——44页。
【64】《全集》第6卷217页。
【66】《340108致增田涉》,《全集》第13卷553页。
原载《鲁迅研究月刊》200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