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知识分子的诞生,借助的是两种合法性框架,一种是价值的合法性,另一种是社会的合法性。价值的合法性,乃是一套关于正义和道德的普遍的宏大叙事;社会的合法性,则是以媒体为核心的公共领域。这涉及到现代社会知识/真理的生产与传播,而在大学与传媒的知识分子,正是知识/真理生产与传播的掌门人。
现代媒体的发展,经历了印刷媒体、视听媒体和网络媒体三大阶段。古腾堡的现代印刷术,使得现代的报纸、杂志和流通的书籍,在技术上成为了可能,因而也造就了17世纪的新教改革和18世纪的启蒙运动,现代知识分子的诞生,正是印刷革命的产物。到了20世纪,随着广播与电视的出现,知识分子不仅以间接的文字,而且以直接的视听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拥有了更直观的感觉冲击力。而到了20世纪末,网络媒体的横空出世,既是对传统知识分子的挑战,又提供了知识/真理生产与传播的新空间。
新的网络技术的涌现,让新媒体每隔3~5年,就发生一次新的更新迭代,这20年的媒体变化,远远超过了过去的二百年。那么,新媒体的更新迭代,对以媒体为自身合法性生存基础的知识分子而言,又会带来什么变化呢?以启蒙为己职的知识分子,又该如何与时代和解,重新获得自己的位置?
2000年以来,新媒体的更新迭代,大致经历了四个时代:BBS时代、微博时代、自媒体时代和短视频时代。这四个时代,既相互迭代,又彼此交叉。知识分子在这四个时代所扮演的角色和位置,是非常不同的,简单地说,呈现出一条从中心到边缘的下降路线。
社交媒体的第一阶段,是BBS时代。BBS最有影响的时期,乃是在2000年代的前半期,以一塌糊涂、关天茶舍、猫眼看人和世纪沙龙为代表的学术思想论坛,以印刷媒体所不具有的即时性和互动性,吸引了一大批中国最有思想、最为活跃的知识分子参与其间。BBS的技术形式,与后来的微博不同,每一条贴,包括主贴与跟贴,都没有字数限制,有充分的说理空间;同时,BBS是一个对每位成员都平等对待的空间,无论其身份、地位高低,都可以自由发贴,也可以在主贴之下自由跟贴。各位参与者都可以在BBS之中,围绕某个话题,凭借自己的说理能力,自由展开对话和争论。在BBS时代,知识分子公共领域的平等性、说理性和对话性,在特定的技术条件和相对宽松的话语环境下,得以充分展示。而今回首,BBS时代,的确是进入网络时代以后知识分子的黄金时期。但这个黄金时期非常短暂,只持续了5~6年而已。随着上述知名BBS的陆续关闭,昙花一现的黄金时期也就很快终结。
社交媒体的第二个阶段是微博时代,以2011年“温州动车事件”为标志,微博时代正式开启,微博替代传统的BBS,成为新的公共舆论空间。不过,如果说BBS是一个开放的舆论广场的话,那么代之而起的微博,则是一个以博主为中心的客厅。与BBS相比较,微博有三个迥然不同的特点。第一,微博虽然是开放的,但不再是身份平等的,而是以博主为中心,话题的设置与议题的把控,集中于博主一人,旁人没有参与的份儿。BBS时代的版主,是一个公平的、中间的、维持秩序的裁判角色,至少表面上对所有的成员都必须平等对待。但微博时代的博主,则既是运动员又是裁判员,这是他的私家客厅,失去了讨论的公共性和参与的平等性。第二, 微博有140个字数的限制,要像BBS那样说理,以事实、逻辑和知识说服对方和公众,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BBS时代,竞争的是谁的理由充分,更具有说服力;但微博时代,说理不重要,立场才更重要,只要有鲜明的立场,就会赢得受众,赚取更多的粉丝。大众不耐知识分子的冗长说理,他们更愿意看到简单明了甚至极端的立场。博主们为了吸引眼球、成为网络大V,以各种出挑的话术和修辞代替客观的说理,在微博时代,重要的不再是说什么,而是怎么说,比较的是谁的立场更极端、话语更刺激、表达更出彩。于是,微博时代失去了BBS时代的那种理性、中立、客观的知识分子气质,不再是平等讨论问题的公共领域,而成为了各种对立的立场、意见、情绪的发泄场。如果说,BBS是属于知识分子的空间,那么微博则演化为以明星、商人和名人为核心的“网络意见领袖”的天下。知识分子不是没有“意见”,但其意见是需要以说理为后盾的,而微博却无法提供说理的技术空间和话语空间,知识分子在公共空间中开始被边缘化,被挤出中心的位置,便是自然而然之事。
社交媒体的第三阶段是自媒体时代。自媒体的主体是一批新型的自由撰稿人。他们大多不在体制之中,也不拥有特定的身份,只是以写稿谋生。博客写作是他们的起步,但博客更多是知识性、观点性的,尚不具有媒体的性质。微信公众号的出现,让自媒体真正成为了可能。各种立场、观点和意见的自媒体作者,在第一时间向公众输出大量未经核实、真假难辨的资讯、信息和分析,其话语和修辞也更讨好大众的阅读口味。为了吸引眼球,标题通常耸人听闻,有“标题党”之称。不少自媒体作者为了生存和赢利,其写作的内在逻辑不再是说理,而是流量至上,娱乐至死。10万+是最高目标,为了流量,甚至不惜手段。无所不知、无所不评的“知道分子”,替代了公众知识分子,在自媒体平台上占据了压倒性优势。这是知识分子的第二度边缘化。
今日新媒体的主流,既不是微博,也非文字自媒体,而是以抖音、微信视频号为代表的短视频。短视频的出现,迎合了当今年轻一代的阅读心理。他们不再习惯于抽象文字的阅读、思考和表达,更愿意读图、看视频。过去是有图有真相,现在是有视频才有真相。过去受众在乎的是内容本身,如今更在意的是谁在说,如何说,而这个“说”的主体,是需要视觉化和既视感的。在这个资讯满天飞的后真相时代,一般受众无法凭自己的理性,判断各种相互矛盾的信息何为真假,只能将大脑的思考关闭,将自己托付给自己信赖的对象,即某个具体的媒体偶像。而这个偶像,一定要有可见的真身,所谓的视觉形象,颜值即正义,偶像即真理,是许多受众信奉的法则。短视频与微博一样,不需要说理,只要说得出彩、说得刺激,即有所谓的“金句”,就能获得流量和影响。金句都是以碎片化方式存在的,不在于是否符合大脑的理性逻辑,只要与受众的心灵同频即可。短视频的特点是搁置理性,直击心灵,只须情感被打动、情绪被激发,便能达到最佳的传播效果。在短视频时代,连网络意见领袖也靠边站了,而变之为网红的天下。各类网红,遵循的是与自媒体作者同样的逻辑:流量至上,娱乐至死。只是自带流量的网红背后都有经纪公司操盘,更擅长以商业化的方式将流量及时地转化为现金流。为了达到这一目标,网红们不得不更加屈从于网络市场的流量逻辑,屈从于签约公司的资本利益。而以理性思考为本位的公众知识分子,在短视频时代,被第三度边缘化,成为微不足道的小众。
知识分子在公共领域以担任启蒙为己责,康德说:启蒙就是有勇气公开运用自己的理性。其中,公开和理性是两个最重要的关键词。然而,在新媒体时代,启蒙的“公开”与“理性”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公共领域的第一原则,乃是其公开性。然而,当BBS衰落以后,公共讨论和公共交往便失去了其必要的技术结构。微博虽然是公开的,却是不平等的,微博犹如一个以博主为核心的半公开的土围子,有自己的帮主,有一帮护卫博主的铁粉,一旦出现不同的意见,立即被围攻或排斥,或者被拉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个微博群,基本是一个同质的立场共同体。倒过来的情形也经常发生,某个博主的意见被一帮外来的水军围攻谩骂,发生攻擂与守擂的激烈交战场面。以尊严和脸面自重的知识分子博主,往往因为无法忍受各种人身攻击和无理谩骂,最后关闭微博,退出无聊的场域。
到了社交新媒体的微信时代,每一个朋友圈和微信群,都是一个内循环、半封闭的社交小圈子,距离公共空间的性质更加遥远。不少知识分子限于舆论的环境,退出公共空间,转而在群聊中表达自己的个人见解,与志同道合的群友交换资讯和见解。然而,每一个群聊圈,都是一个“信息茧房”,参与者只愿意接收和理解自己所愿意见到的资讯,而排斥自己不愿看到的相反信息。久而久之,各个群以及参与者日趋同质化和内闭化,以为在群里看到的资讯就是唯一的真相,而本群所代表的,是唯一正确的社会主流意见。没有多元,便没有反思,更无真相。封闭性的“信息茧房”,同质群的同步震荡,造就了不少知识分子的“单向性”,蜕变为缺乏反思能力的“单面人”:在群内同仇敌忾,到群外容纳不了不同的声音。新媒体的公共性消解,使得当代中国的知识分子进一步封建化,割据在一个个自以为是的土围子中,失去了BBS时代那种不同立场、观点之间的真诚对话。究其原因,除了外部的舆论环境变化,汉娜·阿伦特所说的公共领域中间那张桌子,在新媒体技术形态中的消失也是重要因素。当一张可以让不同的人围坐在一起的桌子不复存在,那么就失去了平等的、有距离的对话空间,只剩下无距离的肉搏,或者隔山打牛式的争吵。
除了公开性之外,理性是知识分子启蒙的第二精神标志。理性精神的陨落,正如上面所分析的,微博是第一步,说理求证让位于简单粗暴的立场宣示;自媒体是第二步,各种标题党和内容的哗众取宠,为了博取流量,启蒙理性蜕变为计算理性;短视频是第三步,感官的直接冲击代替了大脑的理性思考,抽象的文字符号敌不过视觉形象的即时感受。一个去理性化的感官时代重新降临。人类脱胎于动物,又超越动物的标志,除了制造工具之外,便是拥有抽象的文字符号能力。然而,短视频塑造了新一代的感觉动物,从某种意义上,又回到了动物的既视感。面对感觉动物的年轻一代,诉诸于理性的传统知识分子变得不合时宜,他们既缺乏明星那样的颜值,又没有网红口吐金句的能力,因而成为被年轻一代唾弃的过时人物。
于是,问题来了:在新媒体时代,启蒙知识分子究竟是坚守本位、抵抗世俗,还是与新潮流和解,重新寻找与定位自己新的位置?
传统的启蒙者通常都是居高临下的,认为自己代表着黑暗中的一束光,是燃灯者,而被启蒙者就像是柏拉图所说的“洞穴人”,还在黑暗中摸索,看到的都是幻象,“唯有我掌握了真理”。而现在的年轻人更喜欢用“分享”这个词,“分享”是一种平等的姿态。今天的启蒙知识分子首先要放下居高临下的架子,假如不了解自己的启蒙对象,即使讲得满头大汗,甚至得意洋洋,实际效果却是鸡同鸭讲,一切都很虚妄。知识分子曾经是社会舞台的主角,但今天几乎被彻底边缘化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知识分子是自己的掘墓人,他们创造了网络民主社会,但网络民主反过来消解了其话语权。知识分子的存在,取决于知识是被垄断的稀缺品。知识分子曾经垄断话语权,报纸、杂志都具有某种垄断性,而网络给了每个人平等的发言权,只要说得足够巧妙出彩,就能有流量。当然,知识分子所做的工作,不只是要影响当下,而是为人类智慧的传承做一些更长期性的工作,但就影响力而言,那最灿烂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有些知识分子还沉浸在传统知识分子的幻觉里,他们认为中国还需要一场文艺复兴,或者需要一场新启蒙,这应该是和整个时代错位的。“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即使重新出现一个启蒙时代的春天,那个启蒙也不会是我们曾经经历过的启蒙,首先得会玩网络,得了解年轻人的想法,否则根本没法和他们进行起码的对话。
20多年前,我在论述哈贝马斯启蒙思想的时候,曾经豪情万丈地说:“启蒙死了,启蒙万岁!”今天我还是想这样说。死亡的是传统的启蒙方式,但启蒙精神不死,因为依然有愚昧。如果要让更多的人特别是年轻人接受启蒙、理解启蒙,恐怕需要改变的是启蒙者自身,对启蒙的内容重新问题化,让启蒙的姿态更接地气,与时俱进。假如你无法改变启蒙的对象,那就改变你自己吧!
在今天这个网络时代,最令人敬佩的知识分子,一个是罗翔,还有一个是张文宏,这两位都是专家,但他们都符合公众知识分子的三条标准:面向公众、讨论公共问题、从公共利益出发。罗翔和张文宏非常适合今天这个网络时代,他们擅长用公众听得懂的语言,来讨论公共问题,而且比网红更加具有魅力,话语完全与年轻一代接轨。如果专家们不站出来扮演公众知识分子的角色,那么公共空间要么被有权势的人、要么被冒充公众知识分子的“知道分子”,或者各种有商业目的、带流量的人所占领,那就很可怕。今天的社会问题很复杂,不是光靠常识就能够解决的,需要专家出来扮演公众知识分子的角色。
虽然汉娜·阿伦特所说的“桌子”式的那张公共平台,已经发生了变化,而且渗透进强有力的商业逻辑。但能不能借助新的技术平台进行启蒙?罗翔在新媒体的成功,意味着对于知识分子来说并非完全缺乏空间。中国的思想市场是很大的,即使不想成为主流,在边缘的位置,依然也有它的市场,拥有不小的“分众”。分众时代早就出现了,中国14亿人中任何一个“小众”,一旦通过网络将这种共同体联系起来,也会形成一个惊人的规模。
但是,当面对年轻一代说话的时候,不能再像过去一样认为他们是你的启蒙对象。老的一代总是幻想外部环境改变以后,类似20世纪80年代的“文艺复兴”会重新再现,这基本上是一种幻觉。技术条件改变了,即使各种外部环境改变了,年轻人依然不会跟着你跑。启蒙话语预设了人分先知先觉、后知后觉、不知不觉。启蒙的对象面对的知识大众,属于后知后觉,而启蒙者自以为是先知先觉,掌握了真理。法国启蒙运动的知识分子在当时都是文人作家,他们替代了教会的传教士,但像传教士一样传播的是普遍的正义,所以他们有一种道德和知识的优越感,面对“后知后觉者”以各种方式布道和启蒙,这种姿态是自上而下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老一代启蒙者亦是如此。但是,这种姿态到了今天,面对年轻一代完全失效,年轻人先不说你讲得对不对,这个姿态他就不接受。知识分子首先需要反思,不要以为自己全知全能、无所不能。哈佛大学的神学教授尼布尔说过,人性当中的骄傲有四种形式,和知识分子有关的有知识骄傲和道德骄傲,这两种骄傲假如不反思的话,就完全没有办法和今天的年轻一代交流对话,更不要说启蒙。
在新媒体时代,知识分子更需要的是“降维启蒙”。所谓“降维”,指的是姿态的放低,不再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而是以平等的方式与大众进行对话交流。罗翔为知识分子作出了“降维启蒙”的典范,他所传授的不仅是一套刑法学的技术性知识,更重要的是他背后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人是最高贵的,人的生命、尊严是最高贵的,实定法的所有规则最后都要遵从这个最高价值。他不仅有年轻人最喜欢的脱口秀能力,而且擅长讲故事,自信、幽默、谦卑和真诚。罗翔的几次采访都对知识分子的知识骄傲和道德骄傲有真诚的反思,从自己身上发现了人的有限性,他的谦卑与真诚是最打动人的。他的讲述方法也独具风格,用新媒体时代年轻一代特别喜欢的抑扬顿挫的语调讲故事,通过故事阐明道理,从感性升华到知性,充满了智慧。
“降维”是一个姿态,这个维度未必是下降的维度,也可能是二次元世界甚至是代表未来的维度。即使知识分子的声音在网络时代并不那么合乎时宜,但其提供的就是一种“对冲”的声音。只要不为流量追求流量,这种“对冲”的声音就是有市场的。即使在流量为王的时代,只要知识分子守住自己,依然可以在自我和流量之间保持一个适度的平衡。
2023年是ChatGPT的元年。一个比网络时代更新奇的时代降临了。面对几乎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通用人工智能,还需要知识分子吗?知识分子何以自处,何以找到自己新的位置?这是一个全新的话题,有待知识分子作出新的回应、新的探索。
固守传统,必是死亡。与时俱进,便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