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也许确实可以制造族群的对立,但"更多的历史"会帮助我们消除这种隔膜和紧张
拙文《一个中国,"多史"教育》(见2011年9月1日南方周末《自由谈》)发表后,引起了一些读者的担忧。他们提出,中国的当务之急是增进国内各族群融合,强化"中华民族"的大认同,"多史"教育不但无助于消弭族群界限,反而会加深各"少数民族"的"民族意识",造成更大的隔阂与分裂。显然,他们的立场绝不是狭隘的"大汉族主义",立意和目标皆与拙文有相近处,故有特别回应的必要。
首先要说明的是,拙文采用的是"族群"一词,而很多读者似乎都理解成了"民族"。就本文探讨的问题来说,这两个概念的意义是不同的:"民族"乃是20世纪中国"民族识别"政策的产物,"族群"则是对历史"自然"发展过程的一种描述。中国历史上存在各种人群,区分标准极为多元,界限也变动不居。举一个最近的例子,王明珂教授曾整理过一本《川西民俗调查记录1929》,其作者之一黎光明是回民,却并不妨碍他自认"汉人"。但后来通行的"民族"概念,却把不同族群之间的"边界"清晰化也凝固化了,以致我们今日已无法想象,一个人可以既是"回民",又是"汉人"。而这一区分经过长期使用,已经"深入人心",即使很多建议弱化"民族意识"的读者也常脱口说出"作为一个汉族"一类话,正表明要消除"民族意识"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要靠大家自觉努力,占多数的"汉人"尤须反求诸己,不必一味厚责于人。
读者之所以担心"多史教育"会造成族群分裂,也是因为历史常被视为塑造"民族"自觉的工具,而少数族群的历史记忆和"中华民族"的认同又往往被认为非此即彼的零和关系,因此,他们认为,要维系一个中国的意识,少数族群就势必要放弃自己的历史记忆。确实,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被记住,对人类历史来说,"遗忘"反倒是常态。但"自然"的遗忘和有人刻意安排的"失忆"是不同的。法国剧作家卡里埃尔讲过一个故事:亚历山大大帝曾向一人学习预言未来的技能,此人要求亚历山大在学习过程中千万不要去想鳄鱼的左眼,结果亚历山大不得不放弃学业。卡里埃尔说:"当有人不让你想某样东西,你就只能想它了。禁忌成就义务。"一个族群的记忆被人为压制,反而会刺激人们不断回忆起那些令他们感到屈辱和愤怒的事件,而他们忘掉的,却是原本同时也存在着的族群之间的温情与合作。
因此,淡化"民族"界限,绝不应无视而且应该尊重族群的既存差异。任何时候,人群内部都会存在不同的"小群体",关键在于,这种区分是人们"自然"交往的结果,还是少数几个人的精心"设计"。熟悉历史的人知道,今日中国境内的大多数"民族"都是不同族群混合的产物,而很多读者自居的"汉族",成分是最为复杂的。这是中国历史开放性的体现,也是中国历史长期延续的重要原因,而这显然不是单讲"汉人史"所能说清的。实际上,只从一个族群的内部看历史,给人的感受仿佛是此疆彼界,万古如斯;兼听不同族群的故事,才知道这种"疆界"乃是各种力量塑造的结果,本非天经地义,自然也可以变更。"历史"也许确实可以制造族群的对立,但"更多的历史"会帮助我们消除这种隔膜和紧张。"多史教育"意在拓展人们的眼光,也势必会开放他们的心灵。
最后,很多读者的看法也暴露出他们(至少在潜意识里)太过相信管理知识的必要性了,似乎多元历史记忆的存在本身就是危险品,必须加以规划、过滤和控制,使其整齐划一,才会保障社会安全。反过来,他们也太过轻视真相的正面建设作用以及人性自身的坚忍与善良了:坚忍,因为他不会屈服于外在的压力而放弃内心的尊严;善良,因为他最终愿意选择宽容与和平。有读者来信,说拙文"思考很人文,但是没有考虑到现实"。推测其意,大约是认为现实生活中族群矛盾的尖锐已不容乐观,宽容与和平不能靠少数人的善意达到。这话当然不是没有道理,但应该知道,"现实"也是在不断变化中的,事情的恶化或者好转都取决于我们的言行。既然任何"族群"都是由"人"组成的,我们当然有理由相信,"人文"的力量最终可以决定"现实"的面貌。
(作者为四川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