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使命,是为社会中的优秀年轻人提供一段“学术生活”经历。
1935年秋,任鸿隽接掌四川大学,推出一项改革措施:减少课程数目,缩减教师课时量的要求,以便师生都能“有多的时间去讨论与研究”。这看起来有些怪,因为今天流行的说法是,大学也是学校,学校就应把教学放在首位,“不上课”的大学还是大学吗?
且稍安勿躁。我们不妨从最基本的问题谈起:社会为何需要大学?把一群具有最优秀头脑也正当最好年纪的人聚在一起,给他们一个宽松、自由的环境,使他们免受“俗务”打扰,无忧无虑地度过四年乃至更长光阴,所为何来?如若仅是要他们学习更多知识,以备职场所需,未免有些得不偿失。且不说知识更新速度的加快使得任何现成知识不久便成明日黄花,即便从事实上看,不是有很多人抱怨,大学毕业生的“实用度”不高吗?耗费如许资源去培育许多无用“人才”,岂非愚不可及?
单从职业应用的角度看,大学的成绩恐怕还不如技术学校。不过,大学原本也不是为了职业培训而设置的。任何一个健康社会,除了实用性、物质性的需要,必然还有更高一层理想,有心智的需求,即使贫穷潦倒,生活中也还是要有诗歌、艺术、哲学、记忆,哪怕仅仅出于好奇,也还想了解自己,知道天外边是什么……大学,在根本的意义上,正是为了满足此类“不急之务”而存在。
近代早期欧洲上流社会的年轻贵族在结婚或担任公职之前,大都要在私人教师或仆人陪同下,远赴异国,学习外语,观摩风俗,少则一两年,多则六七年,看起来无所事是,实际则有如成年仪式。有些佛教国家的男孩在成人之前,也都要有一段出家的经验。现代大学对人生的意义,或与此相仿:其使命是为社会中的优秀年轻人提供一段“学术生活”的历练。这当然不是说要把他们每个人都培养成为学者——这不可能也不必要,但是,无论他们将来从事何种职业,大学都应是一段不可缺少亦无可替代的经验。学术生活的训练,不仅使他们养成尊重知识的态度,在实际工作中能认真听取真正专家的建议,不至颟顸莽撞;更重要的,这也将从根底处型塑他们的整个人生取向和思想方式。
那么,怎样才算过上学术生活?掌握现成知识——无论其有多么高深和前卫——显然是不够的。学术生活意味着,一个人经过严格、系统的训练,学会独立思索和探寻真理的能力,最终养成运用自己头脑的习惯。要达到这一目标,不能仅依靠通常所说的“上课”,即便是号称“研究性”和“讨论性”的课程,所起的作用也还是第二位的;更重要的应是学习者在求知欲望和实践中的主动性。在此意义上,所有的教育都是自我的教育。教师的任务乃是激发学生的智识热情,将他们领进门去,送上一程,而更关键的,是在适当时候挥手告别,将探索知识的任务交还学生本人。课堂教学是为此提供的必不可少的入门训练,好比盖楼时所用的脚手架,大厦竣工,其使命随之终结。
讲过这一层,我们对任鸿隽当年的举措应会产生一种“了解之同情”:脚手架之于建筑固属必不可少,但搭设再多脚手架,毕竟也不是建筑物本身。课程太多,不可避免地要占去学生阅读、思考、讨论和探索的时间,而后边几项才应是学术训练中最关键的环节。然而,只要看看各专业课表和本科毕业所需学分数就可知道,今日国中各大学所热衷的偏偏是搭建脚手架的活动,师生皆在课堂上花费太多光阴,无怪学生除了考试,一无所能。所以说,中国大学教育的根本弊端,并不是(至少不完全是)忽视了教学这种形式,而是无法提供起码的学术生活,甚至根本就缺乏“学术生活”的观念。没错,大学当然是学校,可是当论者心中的“学校”是以中小学为参照系的时候,这句话实际已经背离了大学之真意。生产出许多不知如何也根本无意于运用自己头脑的“人才”,正是其必然结果。可是对此结果,许多大学的应对方案却是继续添设许多与职业“无缝接轨”的课程,恐怕也只能饮鸩止渴,治丝益棼,去道愈远。
(王东杰:四川大学教授:著有《国家与学术的地方互动:四川大学的国立化进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