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接待来上海戏剧学院访问的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里奥·巴尔格斯·略萨,前几天我过足了读小说的瘾。好些年没这么密集地读小说了,阅读给了我极大的快乐。不过,我还是对我们的小说家客人说,我看了特别感动的是他的这句话:“如果上世纪60年代我开始写作时利马有戏剧活动的话,我肯定会首先成为一位剧作家。”那他和我就会是同行了。从他小说中展示的绝妙结构可以看出,他要是把更多的精力用在戏剧创作上,很可能会是一位更为伟大的剧作家。
不过,小说可以远更广泛、充分地反映生活,略萨之所以选择了主要写小说,不仅是因为当时秘鲁的戏剧活动太少,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对秘鲁社会乃至人类世界了解得太多,只有小说这种样式才能装得下他对人生的洞见。而他的洞见来自他丰富的人生阅历,来自他一边写作一边打七份工的体验,来自他的社会对作家的毫不优待。
刚才和一位年轻的美国学者谈到中国艺术家的“下生活”,他觉得这个“下”字特别有趣,这是中国独有的提法,很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他来中国做研究,绝不敢说是“下”来考察;他教学生用采访老百姓的方法创作“记录剧”,特别提醒大家不能居高临下。想想看,略萨在打七份工翻墓碑数死人的时候,有可能想到自己是在“下”生活寻找体验吗?那就是他的生活。
中国的“下生活”这个说法主要是五十年代以后流行起来的,这“下”字还挺准确。就从那时候起,艺术家被行政手段分成了专业和业余的两种,得到专业待遇的就浮到了老百姓的生活之上,必须被按到某些地方,才有可能体验到一点工农兵的生活和感觉。这样“下生活”肯定比不上真实生活的感觉,光一个“下”字就足以证明,短暂下去者不可能和长期在下面的人有真正的共鸣。但比起现在,过去还是有一些比较好的下生活的措施,如让作家较长时间在基层单位兼职等等,尽可能让他们做到感同身受。这样的做法早就看不到了,现在的“下生活”更多地成了一句空话。
如今富裕了,略萨当然不再需要打七份工,越来越多的中国艺术家也无需打工就能活得舒舒服服的。艺术的素材哪儿来?对戏剧家来说,现在又有了一种新的形式,用源于调查采访的开放式戏剧来探讨生活中的各种可能——这就是我在《三帖药》一文中提到的论坛戏剧,发明者是又一位拉丁美洲的艺术家兼社会活动家,巴西的奥古斯托·伯奥。
略萨告诉我戏剧是他的first love,他在写小说功成名就之后依然念念不忘,不但写,还亲自登台演出。这位曾竞选总统的作家钟爱戏剧的原因和伯奥相似,因为戏剧是行动的艺术,能最快地把想法变成行动——尽管只是在舞台上,而舞台就是人生的实验室。对他们来说,生活和舞台只是人生的不同侧面,根本无法分出上下。略萨说,作家不是为了生活而写作,是为了写作而生活;而我们一些作家是为了写作而“下”生活,听起来只有一字之差,境界何止相差千里!当“下生活”成为游离于人生之外的小点缀,怎么可能酿出好作品?
略萨不需要“下生活”,因为他把生活扛在了肩上,像西西弗斯一样,永远也不放下。
原载于《南方周末·自由谈》2011年6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