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日本人增田涉第一次见到郁达夫——“带着腼腆的微笑,很瘦,给人一种纤细柔弱的感觉。谈吐举止都很温柔,是个文人的样子”。他本来就是一介文人,但他与旧式的吟风弄月、醇酒妇人的文人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旧文人往往是游离于整个社会之外,独善其身,玩弄诗词文章,苟全性命于乱世和治世之间,对于社会没有发言权,也不大会公开站出来批评社会的不公、不义,更不敢议论朝廷的是与非。身为“五四”一代作家,郁达夫的一生与他生存的时代一再构成冲突,北洋军阀、国民党政权、日本侵略者,都是他批评的对象。即使是他在作品中反复言说的那种苦闷、感伤和病态,也未尝不可以看作是社会批判的一种特殊方式。他自己在谈到《沉沦》时说过,“眼看到故国的陆沉,身受到异乡的屈辱,与夫所感所思,所经历的一切,剔括起来没有一点不是失望,没有一处不是忧伤”,《沉沦》由此产生,那是一种“哀鸣”,也是一种反抗。
他自己曾多次表白过,他只是文人,不是战士,叫他去撒传单,他是不会去做的。1930年,他对林语堂、徐志摩等人表示自己是一个文人,不是一个战士。1933年,在宋庆龄家里,他对美国红色记者史沫特莱说:“我不是一个战士,我只是一个作家。”然而,在他一生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到他傲骨嶙峋的一面。
1921年,他还在日本留学,聆听被誉为“宪政之神”的日本政治家尾崎行雄演讲时,听到尾崎把辛亥革命后的中国仍称做“清国”,并对当时军阀当道的中国说了些不友好的话,他当场站起来打断演讲,堂堂正正予以反驳。尾崎只好承认错误,当场道歉。其实,他并不认同武夫当国。他回国后,有一次,他曾在北京平民大学的课堂上痛骂北洋军阀,公开对学生说:“军阀统治,社会混乱,读死书是一点意义没有的。”在学生张友鸾的记忆里,那一次,他把一堂文学课变成了政治课。他在写给沈从文的那篇《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里甚至激愤地说,与其读书、从事写作,还不如去做强盗、做小偷。
正是因为对军阀统治的强烈不满,他才满怀热情地跑到广州,结果也是失望,他的《广州事情》一文,就是他和国民党冲突的第一次公开化。他愤慨地说:“什么是党派?什么是争斗?更什么是感情?实际上不过是为了一点金钱、权利而已,旁的话都是骗人的器具,狐鬼的画皮!”1927年4月28日,离“四一二”不过半个多月,他撰文直接谴责蒋介石是“新军阀”,随后在日本的左翼文艺刊物上发表,差一点被逮捕,当军警在5月29日搜查创造社出版部时,他恰巧去了杭州,才得幸免。创造社的同人责怪他惹祸,他因此公开声明退出这个自己参与创立的团体。
在国民党统治时期,他的内心始终是压抑的,他多次因文字得罪当道,离开上海避祸。但他还是坚持做了许多力所能及的事情,1927年 9月创刊的《民众》旬刊是他发起和主编的,他执笔的发刊词说:
“我们不想做官,所以不必阿谀权贵,我们不想执政,所以没有党派,我们更不想争地盘,剥民财,所以可痛骂新旧的自私自利的军人,我们是被压迫,被绞榨的民众的一分子,所以我们敢自信我们的呼喊,是公正坦白的……”
一年后,他又和朋友办了个《白华》半月刊,他指出:“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之下,还要讲乐观,还要讲理论,还要讲文学,实在是不通的事情,尤其当言论创作的自由,被压缩得同针头那么纤细的现在。”
1930年,他为自己的《薇蕨集》题辞,以文学笔法抨击国民党当局钳制言论的高压政策,出版时被抽去。1931年,他因奔走营救创造社的朋友,受到当局警告,去故乡避难,他还是忍不住要讽刺“中央帝党”玩秦始皇玩过的把戏。“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钓台的春昼》一文中那首有名的诗就是这时写的。
1930年,他和鲁迅列名“中国自由大同盟”发起人之一,也是“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发起人之一(当年就因个性不合而退出)。1933年,他参加“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参与过要求当局释放被捕作家丁玲等的联名通电,当杨杏佛被暗杀的消息传来,他在杭州愤然写下沉痛的旧诗,“生死无由问伯仁”。熟悉他的钟敬文说,他讨厌虚伪,憎恶暴力。他对于弱小者怀着近于“感伤”的同情。他的知人论世往往都是感性的,归根到底,他就是这样一个文人,一个有骨气、讲气节的文人,他别了自己的“风雨茅庐”,客死南洋,千秋饮恨,正是他要坚持的这种气节。这一点与古代的文人气节既有相通处,也有不同处,他身上隐约已有现代人格的闪光。他很少谈论教育,1940年,在新加坡《星洲日报》创办《教育周刊》时,他写了发刊词,痛斥专制下的教育不过是“去势教育”,新教育的真谛也不仅是科学精神,还有人格的修养和精神的健全,他认为这是“创造物质运用物质的根底”。也许这就是他一生所苦苦追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