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中国有不少现代作家在致力于新文学创作的同时,仍然没有放弃旧体诗词创作,郁达夫就是其中一个。郁达夫最初以小说成名,但他一生写小说只有15年(1921-1935年)的历史。1936年到福建供职之后,再也没有写过小说。而他的旧体诗词,从九岁开始创作,直至他在南洋流亡的岁月,仍时有所作,写了40年。郭沫若曾说过:“达夫的诗词实在比他的小说或散文还好”《〈郁达夫诗词抄〉序》。艺术大师刘海粟论及郁达夫的文学成就时,也认为他的“诗词第一,散文第二,小说第三,评论文章第四”(《〈郁达夫传〉序》)。郁达夫诗词写得好,成为众多专家学者的共识,称他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和第一流的诗人。遗憾的是,郁达夫生前未曾将自己的诗词结集出版,加以抗日战争爆发后,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他的作品大量散佚。从上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海内外许多郁达夫研究者曾努力搜集其作品。1992年12月,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郁达夫全集》(诗词卷)收录其诗590首、词11阕,还有对联、断句、集句诗、新诗和德文诗等,可谓相当可观。但是,散珠难拣,难免仍有遗珠之憾。近十几年来,笔者先后搜集到的郁达夫佚诗共有4首,都是上述《全集》未收录的,中日两国学者分别编的郁达夫《资料》和《年谱》亦均未记载,弥足珍贵。
在新加坡发现的《渔妇泪》与《弄潮儿歌》
1995年冬,新加坡作家连奇先生寄给我一份资料,内有郁达夫佚诗两首,这两首诗原载于1934年5月21日新加坡《星洲日报•繁星》晓兮所写的《郁达夫之〈渔妇泪〉与〈弄潮儿歌〉》,后来当地作者李庆年在查阅旧报纸时发现,现将《渔妇泪》序与诗先抄录如下:
渔妇泪
前此旅行安徽黄山,一日偕友人散步小阳江头,见江柳下有渔妇哭之甚哀,询其故,据云,有子死于去年兵燹中,为况甚惨,并娓娓为泣诉身经丧乱之事,余怜而慰之,归而试写是诗以经其实,盖借此以揭战争之罪恶也。
江花何艳艳,江草何青青。
白日如流水,绿柳已成荫。
去年柳荫下,儿貌何峥嵘。
折柳插道旁,撷花佩吾襟。
今年柳依绿,今年花复明,
不见吾爱儿,前来娱吾心。
吾心一何苦,惨恻难为情,
昨夜梦见之,儿犹牵吾衿。
残月催长更,晓鸡唤吾醒,
回忆梦中儿,不禁泪涔涔。
秋风卷落叶,落叶如飘萍;
秋霜摧残枝,残枝益凋零。
去年秋八月,触处飞烟尘。
杀声震四野,兵马蹿江滨。
一卒缚吾夫,一卒系吾身。
吾儿失所依,惊惶坠江心。
白波翻上下,儿命鸿毛轻,
从此永离别,终古不相亲。
据晓兮介绍:“这首《代渔妇吟》(一名《渔妇泪》),是郁达夫游黄山所作……这首诗是从郁氏近来致某作家信中转抄来”,可惜晓兮没有说明“某作家”是谁!郁达夫在1934年3月28日曾应“东南五省周览会”之邀,由浙西出发,拟西游黄山,同路人有林语堂、全增嘏、潘光旦、叶秋原等人。因黄山寒雪未化,游人已倦,原来游黄山之计划,终未实现。他们游至江南名胜白岳作为终点,离黄山并不远,后曾宿于安徽休宁县屯溪(今黄山市屯溪区)。此事见于郁氏的游记《西游日录》、《游白岳齐云之记》、《屯溪夜泊记》等篇。郁氏当时有些诗作,也见于这几篇游记中,却未见这首《渔妇泪》。也许因这首诗与其他诗相比,它的创作动机、风格和内容,都迥然不同,又是“试写是诗”,故未穿插在游记中,也未见另行公开发表,而是写在“致某作家信中”,这却是可信的。因为郁达夫把自己的诗作写在信中给文友,并不罕见,例如:他写的《岁暮穷极,有某府怜其贫,嘱为撰文,因步〈钓台题壁〉原韵以作答》,最早见于他1934年12月6日给刘大杰的信中,后来,在福州又写寄给林语堂,手迹才公开发表在1936年12月1日《宇宙风》第30期上。
《渔妇泪》写渔妇因军队拉壮丁,孩子失去照顾而惊惶坠江溺毙,用客观描写的手法,“盖借此以揭战争之罪恶也”,内容颇为感人。读完这首诗,使我们很自然地联想起杜甫的著名诗篇《石壕吏》,只是诗人所处的时代和境遇不同,内容也不同。
晓兮在介绍另一首诗《弄潮儿歌》说:“又郁达夫近作钱塘江《弄潮儿歌》,词短意长,清新可诵,盖亦佳作也。”现也抄录如下:
弄潮儿歌
朝来弄江潮,暮去弄江潮。
江潮有起落,小舟自沉浮。
人生江上舟,转徙无停留。
世事江中水,东流去悠悠。
此诗如何得来,晓兮没有具体交代,也有待于我们进一步去探索。
诗人生前未发表的《癸酉夏居杭十日,梅雨连朝》
这首诗的发现,要感谢一位文史界的朋友。1998年夏,福州辛亥革命纪念馆负责人李厚威先生打电话告诉我:他因鉴赏林则徐等名人的书画,在陈捷先生家看到一幅郁达夫墨宝(长1.5米,宽0.6米),写的是一首诗。他建议我前往观赏,并鉴定,如果是一首佚诗,今后可介绍给读者和出版部门。我欣然应邀前往,仔细鉴赏,又询问一些有关的细节,现按原文转录如下:
十日钱江水急流,
满天梅雨压杭州。
怪来丝米盘盘贱,
我替耕夫织女愁。
癸酉夏居杭十日,梅雨连朝
(诗中标点是笔者点断的)
下面落款是:郁达夫,并钤有两方阳文印章:“郁达夫”、“家在富春江上”。上款不知何故全缺,是否被人有意地挖去?实在可惜!
据说,陈捷先生从厦门购买来时就是这样的,因而无法知道郁达夫是书赠何人的?这可说是一件憾事。同时,由于上款已缺,也给鉴别这首诗增加了难度。我根据多年来考证郁达夫佚作积累的经验,进行了分析。
“癸酉夏”,就是1933年夏。经查《郁达夫年谱》(浙江大学出版社1989年出版),郁达夫是1933年4月25日(农历四月初一),在春雨潇潇中与王映霞携子郁飞、郁云从上海移家至杭州大学路场官弄寓所,5月4日发表散文《移家琐记》以记其事。文中提到从上海出发时“窗外下来蒙蒙的时雨”,到杭州后“向晚雨歇”,马路上“满涨着淤泥”。诗幅中题为“癸酉夏居杭十日,梅雨连朝”,推算起来,时间正好是梅雨季节。
如上所述,这首诗,首先,从诗题中的时间、气候与郁达夫在杭州的时间、气候相吻合。其次,从诗中所表现的对“耕夫织女”的同情来看,与郁达夫在《移家琐记》中所流露的思想也是一脉相承的。在当时的旧中国,连绵梅雨给百姓生活带来了困难,郁达夫在此文中曾提及“四周一看,萧条复萧条,衰落又衰落,中国的农村果然破产了……”第三,此后,郁达夫还写过主题、风格相类似的诗,例如,他在1935年的《梅雨日记》内记述自己写的诗《沪杭车窗即景》,也是同情“乡村五月苦生涯”的。笔者认为,虽然此诗幅上款已缺,仍可确定是郁达夫生前没有公开发表过的一首佚诗。郁达夫的书法艺术也颇具功力,自成一格,所以,这幅墨宝亦显珍贵。
在福州新发现的《寄题龙文兄幼儿墓碣》
去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也是郁达夫殉难60周年,笔者为撰写一篇论文,查阅了上世纪30年代福建报刊,新发现郁达夫佚诗一首。此诗题为《寄题龙文兄幼儿墓碣》,原载1936年6月19日福州《华报》副刊《小华园》,作者署名郁达夫,诗云:
我辈情钟怀抱物,世间谁谅季英心?
千秋亭畔离离草,落日荒原泣夜禽。
此诗题中的“龙文兄”是谁,与郁达夫的关系怎样?披读《郁达夫全集》发现,龙文姓赵。他的姓名先后出现在郁达夫的《梅雨日记》、《冬余日记》和《闽游日记》,也出现在郁达夫的游记和书信中。然而,关于赵龙文的生平还是知之甚少。
翻检剪报资料,1995年10月9日《羊城晚报》刊载署名一张写的《郁达夫四十言志诗》曾谈及赵龙文“早年原是广东高师毕业,曾执教杭州浙江省立一中。不久,因缘时会,受知于蒋介石,立擢省警官学校校长、警察局长、民政厅厅长。1950年去台湾,成为海军政治部中将主任,为台湾‘情治界’前辈云。”1937年3月15日,郁达夫在福州写给日本友人小田岳夫的信中曾提及:“杭州领事松村、医生钱潮、警察局长赵龙文是我的朋友。”日本友人、中国史研究专家增井经夫偕夫人于1935年12月1日到杭州访问过郁达夫。他后来谈及这次访问时曾提到郁达夫说警察局长赵龙文是他在北京大学教过的学生。上述资料可供我们了解赵龙文的简历,以及郁达夫与赵龙文之间的关系。
郁达夫自从1933年4月从上海移家杭州之后,赵龙文就经常去拜访。1935年,郁达夫开始举债筑一新居,自署“风雨茅庐”。赵龙文虽然是当地的警察局长,却也喜欢舞文弄墨,就把两首诗写在扇面上赠给郁达夫。第一首是录于右任的诗:“风虎云龙也偶然,欺人青史话连篇,中原代有英雄出,各苦生民数十年。”第二首是赵龙文自己写的诗:“佳酿名姝不帝秦,信陵心事总酸辛。闲情万种安排尽,不上蓬莱上富春。”
1935年11月28日(农历十一月初三)是郁达夫40岁(虚龄)生日的前两天,他写了两首诗,发表时题为《赵龙文录于右任诗并己诗题扇贻余,姑就原诗和之,亦可作余之四十言志诗》,诗云:
卜筑东门事偶然,种瓜敢咏应龙篇?
但求饭饱牛衣暖,苟活人间再十年!
昨日东周今日秦,池鱼那复辨庚辛?
门前几点冬青树,便算桃源洞里春。
这两首诗题又作《卜筑和龙文》。赵龙文题赠的诗和郁达夫“姑就原诗和之”,各有其寓意,但我们从中可看出他俩之间的交往。令人惋惜的是,郁诗中的“苟活人间再十年”,竟成谶语。再十年——郁达夫流亡于苏门答腊,1945年8月29日夜,被日本宪兵秘密逮捕,后被杀害于武吉丁宜附近的丹戎革岱的荒野中,享年仅50岁。历史上竟有如此巧合!
至于赵龙文的丧子之事,香港朱渊明先生在1982年写的《怀念郁达夫》亦曾提及:在杭州时,郁达夫曾劝他“多读宋儒书,庶足宽舒胸臆,减少郁抑,盖因赵嫂及龙文当时有丧明之痛,我们亦同感哀戚,适达夫来坐,遂相言及,颇觉心酸,达夫遂以劝余”。由此可见,赵龙文丧子之时,郁达夫还在杭州,曾对其劝解过,但朱渊明并未谈及郁达夫为此写过诗文。新发现的这首诗,从发表的诗题和时间看,是郁达夫到福州之后才写寄去的。
郁达夫曾有两子早殁。他的散文《一个人在途上》、《记耀春之殇》和诗《志亡儿耀春之殇》,就是先后为龙儿、耀春的早逝而写的。这些诗文发表过,引起读者注意。赵龙文由此而想到请郁达夫为其幼儿墓碣写点文字,也是很自然的。郁达夫由于自己有过丧子之痛,有切身体会,所以此诗也流露出他伤感之情,令人读后有凄怆之感。
上述四首佚诗的发现,为读者了解和研究郁达夫增加了新的文学史料,希望《郁达夫全集》再版时能补充编入,使这部全集更趋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