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三反”、“五反”运动后,沈从文填写的《博物馆工作人员交代社会关系表》:
“1927至1928熟悉胡适,私谊好,过从不多。因所搞政治和哲学,我兴趣不高,我写的小说,他也不大看。我后来搞的工艺美术,他更不明白。但私谊甚久。解放前,国共和谈未破裂,尚寄托希望于马歇尔作和事老时,个人尚以为胡还爱国家,或可为国家内部和平有贡献。后为蒋请美援,即近于为虎作伥。但直至其逃美,个人尚以为可劝其不要再受蒋利用,将来可为国家作点事。为中美关系好转时,帮人民作点有益于中国新社会的事情。向人民自赎。到美帝侵略朝鲜,仁川登陆,并表示用舰队封锁中国海上交通,侵占台湾时,对于凡在美国住下受敌利用,深觉厌恶。和胡适也完全要断绝一切联系。”
1956年,他根据上级布置写下带有交代性质的《沈从文自传》提到“人的影响”时,再次提到胡适:
“他的哲学思想我并不觉得如何高明,政治活动也不怎么知道,所提倡的全盘西化崇美思想,我更少同感。但是以为二十年来私人有情谊,在工作上曾给过我鼓励,而且当胡也频、丁玲前后被捕时,还到处为写介绍信营救,总还是个够得上叫做自由主义者的知识分子,至少比一些贪污狼藉反复无常的职业官僚政客正派一些。所以当蒋介石假意让他组阁时,我还以为是中国政治上一种转机。直到解放,当我情绪陷于绝望孤立中时,还以为他是我一个朋友。”
1929年,经徐志摩的介绍,青年沈从文在上海认识胡适,并因胡适的推荐而登上大学讲坛。虽然他在《新月》发表过文学作品,在新月书店出过好几本小说,深受徐志摩等人的赏识,却不是“新月社”成员,始终是个文学“单干户”。他在1966年末写的检查交代材料中说:“和罗隆基、潘光旦、胡适都相熟,他们的政治活动却没有参预,私人来往也不多。”他一再自称与胡适“私人来往也不多”,与他自己50年代初在革命大学学习结束前写的思想总结就有矛盾:“和胡适之相熟,私谊好,不谈政治。”
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沈从文对胡适充满了敬意,两人的私人关系也很密切。1930年11月21日,沈从文刚到武汉大学不久即写信给胡适,说武汉和南京一样,不许卖《新月》 所以上海带来的《新月》成了“宝物”一样。 1931年11月13日,沈从文在青岛给徐志摩写信,为胡适可能去做官而担心:
“胡先生好像有到南京去做官的意思,那就真糟糕。他是应当来领导一个同国民党那种政策相反的主张,不能受人家的骗局的。许多对政府行为主张惑疑的人,在某一情形下,都可以成为他的小兵,若他作了什么财委会的事情,有许多人是很失望的。”
1933年6月4日,丁玲被捕不久,沈从文写信给胡适,“丁玲事承向各处说话,费神实在感谢。”“先生提倡人权有年,且因提倡人权,每当说过了些比较公平的话时,就吃过政府的小亏,在这件事情上还盼望能主持公道,说几句话,提醒一下政府。”
沈从文认为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在民族趋向健康的努力上负有责任,为此,他在1934年4月9日和6月25日两次写信给胡适,希望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能拨出一点点款支持新文学事业。“正因为现代中国文学对于中国青年人的思想问题关系十分密切,国家对这事除了消极禁止以外,从不积极奖励,一切文化学术机关又因主持者的拘迂与浅见,更把它除外。”
1944年9月16日,沈从文在西南联大教书,住在昆明乡下三十里的“桃源新村”,给七年不见的胡适写信,当时胡适正离开驻美大使的职务,有人感到惋惜,认为是中美外交的一大损失。他说:“但想想国内政治上种种,官吏尚总永远从外戚与阉寺身分上活动,且有变本加厉趋势,先生离开了外交职务,真正为中美友谊可尽的力,为人类可作的事,也许更多!今年这里‘五四’,学校开了个文学会作纪念,有两千人到场。谈及白话文问题时,大家都觉得当前文学运动与政治上官僚合流的趋势,以及凡事八股趋势时,已到文学运动末路,更加感到当年三五书呆子勇敢天真的企图,可敬可贵。算算时间,廿年中死的死去,变的变质,能守住本来立场的,老将中竟只剩先生一人,还近于半放逐流落国外,真不免使人感慨!”
也是这一年,他在1930年光华书局出版的《一个天才的通信》后扉页写下一篇题识,提及当年被杀害的友人张采真、胡也频之后,他写道:“代为介绍这个小书出版的徐志摩,也死去了十三年。因这个,使我有机会到中国公学教书的胡适之,如今正若在半放逐中不能归国。这就是时间。”(《沈从文全集》14卷,444页)他绝对想不到,几年后,他必须一再声明,与胡适断绝关系。这也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