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是应一位朋友约撰写的,题目仿照鲁迅《娜拉走后怎样》拟定。
去鲁迅化,亦即鲁迅在当代中国文化以及文学中被边缘化,其中的一个表现是:鲁迅若干文章在中学语文课本里被删除了,这个说法真实与否?我们暂且不论,这个做法正当与否?值得评说一番。
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以及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崇高地位。因为所谓现代中国,迄今为止也就一个世纪、两个文化鼎盛时期:一是1910年代所谓新文化运动时期,二是1980年代所谓新时期。后一时期暂且不论,前一时期若论影响,鲁迅当在数一数二之列。鲁迅一生可分前后两期。前期鲁迅受到尼采思想影响,在政治上是典型的批判知识分子。在新文化运动中,鲁迅的成就主要是新文学方面。鲁迅开启了新文学创作的实验。鲁迅不仅在艺术上,而且在思想上代表了新文学创作的方向。后期鲁迅转变成为马克思主义者,在政治上接近共产党人,成为左翼文化运动和左翼文学运动的“主将”,领导了左翼作家联盟,推动了左翼文学事业。
鲁迅的地位的变化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时代的变化。
文革时期,毛泽东封神,鲁迅封圣。对于像我一样1960年代前后出生的人,鲁迅是我们人生的主要启蒙导师。文革时期的书店没有几本书可卖,除了毛著之外,鲁迅的书大多可买得到。文革时期的中学语文课本没有几篇课文可读,除了毛著之外,鲁迅的文章可记得住。因此,鲁迅的道德文章对于我们这一代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而又根深蒂固的。
到了改革时期,由于社会的多元化以及文化的多元化,毛泽东走下神坛,鲁迅走下圣坛。但其地位在1980年代仍不可动摇,那是一个思想启蒙时代,“回到‘五四’”是当时的主流话语。但是,1980年代的鲁迅相对于1950—1970年代的鲁迅,其意义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后者是被政治化的鲁迅,主要被解读为党外马克思主义者,强调了鲁迅晚年作为共产党人盟友的政治意义;前者是回到文化意义的鲁迅,强调了“五四”时期的鲁迅,即鲁迅早年作为“五四”时期思想启蒙导师的文化意义,甚至将鲁迅当作是尼采式存在主义者。
到了1990年代,鲁迅的地位逐渐动摇了,这是因为整个社会文化的平面化,鲁迅的思想深度失去了时代的感应。所以,人们翻出许多人物取代鲁迅,例如鲁迅(周树人)的弟弟周作人、林语堂和梁实秋。这三人的书和文章我都读了一些,但是我读了以后都没有什么印象,这说明我的脑被鲁迅“洗”得比较干净了。因为在我看来,这三人与鲁迅都不是一个等量级,所以无法取代鲁迅。还有辜鸿铭,主张一夫多妻多妾制,其著名比喻是:男人是茶壶,女人是茶杯,一个茶壶要配几个茶杯,总不能一个茶杯配几个茶壶。其实,辜鸿铭、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是“送去主义”者,将中国传统文化“送去”西方,是文化保守主义的代表。而鲁迅则是“拿来主义”者,将西方外来文化“拿来”中国。在我看来,如果非要翻出一个人物不可的话,恐怕只有胡适能够与之匹敌,但也不能取而代之。这两人都反传统,主张“全盘西化”或“拿来主义”,但胡适是文化自由主义的代表,鲁迅却是左翼文化的代表。
鲁迅的意义就在于批判“国民劣根性”,改造“国民性”以及其“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毛泽东非常推崇鲁迅,也是因为鲁迅的批判精神符合毛泽东的斗争哲学、造反精神。1957年反右时候毛泽东在回答“鲁迅现在活着会怎么样?”这一问题时,强调鲁迅具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样一种无所畏惧精神。假如鲁迅活到当时,或被保护,或被迫害,就是不太可能像郭沫若那样成为御用文人,但也不会成为“圣人”。但正因为鲁迅死了,所以成为“圣人”。1966年文革时候毛泽东强调“我跟鲁迅的心是相通的。”也是这个道理。
其实,鲁迅对于自己的生前和死后曾经有所预言:
豫言者,即先觉,每为故国所不容,也每受同时人的迫害,大人物也时常这样。他要得人们的恭维赞叹时,必须死掉,或者沉默,或者不在面前。
总而言之,第一要难于质证。
如果孔丘,释迦,耶稣基督还活着,那些教徒难免要恐慌。对于他们的行为,真不知道教主先生要怎样慨叹。
所以,如果活着,只得迫害他。
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为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
(《无花的蔷薇》5)
当然,问题已经不是“鲁迅现在活着会怎么样?”而是“鲁迅现在死了又怎么样?”我们既无必要、也不可能恢复鲁迅的圣位,正像我们既无必要、也不可能恢复毛泽东的神位一样。造神也好,造圣也好,不过造出一些“傀儡”而已。正如毛泽东的意义就在于他是现代中国最伟大的革命家一样,鲁迅的意义就在于他是现代中国最伟大的批评家。
也许,有一些人认为鲁迅的思想性和批判性已经不合时宜。因为我们今天要建设和谐社会,要建设和谐文化,似应在“告别革命”后“告别批评”,所以把鲁迅格式化逐渐成为风气,删除中学语文课本鲁迅若干文章篇目,只是其中一个表现而已。
但是,首先,鲁迅的思想性和批判性没有过时,因为我们今天所谓和谐社会、和谐文化仅仅是一个理想,现实恰恰是不和谐,若不存在不和谐的现实,就不需要和谐的理想,因为种种矛盾斗争冲突依然存在,所以鲁迅没有过时。其次,鲁迅虽然没有过时,但他作为一个像当年那样的“圣人”既不可能,也无必要,因为我们的社会多元化和文化多元化已经成为事实,学生不应该只知道鲁迅而不知道别人。中学语文课本除了应该介绍现代汉语言文学之外,还要介绍古代汉语言文学及翻译的外国语言文学。即使在中国现代语言文学中,鲁迅也不是唯一的,甚至也不一定是最高的,大约只是最高之一。鲁迅的成就并不是纯粹的文学,他的文学成就是与其思想性,尤其批判性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从纯文学的意义上来讲,可能有那么几个人或几部作品超越了或达到了鲁迅或鲁迅作品的水准。但是,从思想性,尤其批判性的意义上来讲,几乎没有一个人或一部作品可以与之类比,这就是鲁迅的意义。
因此,问题不在于鲁迅的去留,鲁迅不会急急退出历史舞台,而会缓缓淡出历史视野,消失于遥远的远方。问题是在于从现在的视角看,应该去或留的鲁迅作品。鲁迅当然不应该被政治、意识形态、党派化,应该回到其文化意义,但也不应该由此消磨其思想性、批判性锋芒。如果保留几篇无关痛痒的鲁迅作品,倒还不如除去为宜,如写景、状物、记人、叙事、抒情、议论等纯文学纯艺术方面,均非鲁迅特长。我们珍藏的鲁迅作品应该集中地、鲜明地折射着鲁迅的思想性、批判性光辉。反过来说,如果有比鲁迅更适合教育孩子的课文,撤下几篇鲁迅作品,甚至鲁迅作品全体撤退,也可以告慰鲁迅在天之灵的。鲁迅曾经将自己比喻为“萤火”,希望有“炬火”,甚至有“太阳”。他说: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待炬火。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的消失,不但毫无不平,而且还要随喜赞美这炬火或太阳;因为他照了人类,连我都在内。
(《随感录》四十一)
也许有其他粉饰人世的“巨匠”,有其他幽默人生的“大师”,鲁迅正好相反,他揭露了人世的黑暗,更揭露了人性的阴暗。黑暗、阴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丝毫光照。鲁迅一直是照耀世道人心的光明,虽然是微弱的“萤火”,但在“炬火”没有点燃,“太阳”没有升起前,却一直是慰藉我们的星火。迄今为止,起码在思想性,尤其批判性上,谁超越了鲁迅?谁达到了鲁迅思想和艺术的水准?谁又能够与之相比?——鲁迅巍然耸立,不可企及!
(2010年11月,余露、李明根据记录整理,并经作者补充、修改,未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