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90年起,人大启用电子表决器,用以取代表决时的举手。于是,人民大会堂大礼堂的每张桌面上,都安装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无记名电子表决器,赞成是绿色,反对是红色,弃权是黄色。这次两会,有代表发起联名提案,建议给表决器加个盖。该提案在微博公布后,“网络争论激烈”,“有网友认为加盖子会是一种悲哀,投票无需隐晦”,“也有网友认为……加个盖子看似后退,其实是一种进步”。
两种议论都很有意思。持进步说的网友为什么会认为“看似倒退”呢?无记名投票发源于澳大利亚而流行于全世界,已经成为选举式民主的表决公例。但,红绿灯闪烁的无记名,其实是有记名,只有加上盖子,无记名才名实合一。这是一件耽误了二十年的事,岂有不做之理,所谓倒退是未解其意。至于悲哀说,更不知从何说起,看来它还不理解无记名投票的真实含义。
让胡适来给我们说说无记名投票的意义吧,这不妨是当年胡适和蒋介石意见不合的一个小故事。1960年,是台湾国民政府总统大选年。是年,蒋介石已经连续当了两届总统,按照国家宪法,他已经不能再连选连任了。蒋介石当然不会让出位子,但这需要理由。最好的理由就是修改宪法,但它需要国民大会代表投票通过。大会召开第一条中午,蒋介石请包括胡适在内的主席团主席吃饭。饭后聊天时有人提议,说无记名投票只可用于人,对事应用有记名。修宪投票属于事,因此不宜用无记名。此人说完后,蒋介石便问胡适有何意见。
胡适想了一下,站起来说:“……全世界没有一本书上有这样的规定。无记名投票是澳洲发明的,到今年还只有104年的历史。无记名投票是保障投票的自由,可以避免投票的威胁,因此很快的被世界采用。美国宪法是170年前制订的,所以美国宪法上并没有规定无记名投票。……但,美国都是用无记名投票的,并没有规定无记名对人,有记名对事。四年前我在美国,美国正在庆祝无记名投票一百年纪念。”
胡适说完后,就有人站起来说:“在此地谁威胁谁?”这话充满挑衅意味,所以胡适只好站起来又说;“我本不想说话,在大会上,在主席团里,我一句话也不说。今天总统点名要我说,我才说的,我说的无记名投票是保障投票的自由,可以避免投票的威胁。这是无记名投票的意义。”由于蒋介石在场,所以有人站起来表示赞成投票有记名,说有记名投票已经有六七百年的历史了,这“是对民主政治的负责”。显然,这都是蒋介石要听的话,因为蒋任总统需要通过修宪的表决,在现场上,有记名投票比无记名要好掌控得多。这时,怕把问题搞僵,胡适原来的北大学生罗家伦递条子请胡适不必答复了。最后蒋介石自己发表意见说:“这个,我是不懂的。我不用总统的身份,我是用代表的身份来说,对于宪法这等重大的事,我个人是反对无记名投票的。”
蒋介石为何反对无记名投票,这其实不用回答,任何一个权力者如果只为权力考量,当然不会喜欢无记名。投票者固然握有投票的权力,但权力之上还有权力,那个权力当然喜欢投票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这是人心之所同,也是人性之所必,无可厚非。所以,重要的是通过程序和手段以保障投票不受类似的威胁或影响,以免损害投票自身的质量。无记名所以为全世界所选择,就在于它保证了投票对于他人来说的机密性。
其实,无记名投票的意义除了胡适先生上面的顾虑外,还有其他。比如有网友认为:“同意就是同意,不同意就说不同意。人民大会堂里都不敢说实话,那还有说实话的地方吗?”问题在于,这里未必是比勇气,或者说,这里比勇气更重要的是理性。人是容易受裹挟的动物,特别是在群体中。尤其是那种情绪热烈的广场,置身其中,人很容易非理性化。像过去的举手投票,如果已经酿成一种特定的情绪氛围,你周围的人齐刷刷地举起手来,恐怕你的膀子也不由自主地会举起;否则连你自己都会感到很突兀,也很孤立;更无论周围打量你的眼光。然而,这些都是投票之大忌,投票需要的是自己不受打扰的独立判断和良知理性,这才是投票者对手中一票负责任的态度。因此,即从投票者而论,他在投票时也不需要看到别人的结果,以免对自己造成不必要的影响。
正如有学者认为,给无记名投票器加上盖子,这是有关民主的一个技术性细节。但,细节不细,细节决定成败,它往往可以成为不同票流走向的一个关键。现在看来,这是一个需要弥补而且在技术上也不难弥补的关键;因此,让我们把目光留待明年的两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