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怀宏:饥渴年代的读书生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161 次 更新时间:2009-09-27 1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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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怀宏 (进入专栏)  

“70年代”在政治、文化的意义上并不是一个连贯而独立的年代。70年代中国的首尾是两个相当不同的生活世界,一般人所能接触到的读物有不少性质和数量的不同,尤其从承接和趋势来看是这样。大致以1976年划线,70年代前面的近七年是和文革的前三年、以至解放后的70年衔接;后面的三年多则是和改革开放的近三十年衔接(而我们还不知这一时期要伸展到多远)。在此意义上,又可以说“70年代”是20世纪中国一个极重要的转折的年代,1976年是其间一个极其重要的转变的年份——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一个人的生死曾经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着一个国家、民族及其中千百万人的命运。

我是属于王安忆同名小说的“69届初中生”,进入70年代的头两年,正是我读高中的两年。那时和我一届的绝大多数初中毕业生都上山下乡到“广阔天地锻炼红心”去了,我所在的莲塘中学读高中的这个班,大概是整个南昌市唯一一个保留的高中班。其时文革已经进入“斗批改”的阶段,在这高中的两年里,我们四十几个同学先是“学农”,农忙住到学校农场种了几乎一年田;后是“学工”,我们分散到各个工厂车间里,后又自办校办工厂,我当过钣金工、翻砂工,还做过更生灯泡(所谓“更生”,是当时一种简陋的使钨丝断裂的灯泡重新能够使用的办法:即融化灯泡玻璃表面打开一个缺口后,重新植入完整的钨丝后封口,抽走空气后可再用),后又装配小喇叭送到“社会主义新农村”去。记得那时不仅几乎是无书可读,也差不多无暇读书。而年轻气盛的我们开始也还有一种“从天下国家万事万物而学之”的豪情,对书本甚至有一些不屑。

但书的确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虽然经过多次抄家、交书和处理(焚毁或回收到收购站重新变为纸浆),总还是会有漏网的;读书人过久了不读书,就还是憋不住,会想着法子、找出各种“理由”来读书(比如说“批判需要”)。到我读高中的后期,学校终于以“学文”为主了,上课也稍稍正常了。1972年初高中毕业之后我又当了一年搬运工,而我也幸运地有了几个好读书的朋友。我们常常交换书籍,或到收购站守候旧书,甚至偶尔有机会的话,铤而走险到封存的学校图书馆窃书(当时颇赞同鲁迅小说中的一个说法“窃书不算偷”)。最近看朱正琳兄的书《里面的故事》,他在文革中因窃书及和朋友一起交流事发,被打成“反革命组织”而坐了四年多牢。我那时其实也和几个朋友组织了一个读书写作小组,试图独立思考,互相交流读书心得和作品,我们没有被那张大网捕到只能说是侥幸。

1972年底我去塞外当兵,临行前一个朋友偷偷告诉我,他们有一笔从停办的大学“窃来的宝藏”。后来在我当兵的几年里,我的确得这笔“宝藏”之益不少,比如说四卷本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就是那时读的。另外,我还从当时土左旗的文化馆,内蒙师范学院的图书馆等处,想方设法借过一些书。由于我曾在场站的报道组、理论组呆过,就有了不少读书的时间和堂而皇之的理由,也开始有机会接触到一些翻译过来的内部书,还通过管理师部、团部图书箱的老乡战友读到一些书。而由于“批林批孔”,一些历史古籍也可以接触到了。然而,只要一回到基层连队,也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读书了。

就这样断断续续,拉拉杂杂地挤时间读书,在我的“一个学术的回顾”中所载的1978年3月1日的日记里,我尝试整理自己的知识,试图问自己:我知道一些什么?下面就是当时的一个读书总结:

“自然科学方面——理论方面有一点简单的进化论知识,自然发展史的序列,生物进化,肤浅的天文知识,不巩固的初等数学知识,初中水平的物理化学知识,对新时代各门科学的互相渗透有一点了解,科学史读过丹皮尔的《科学史》,所读海克尔的《宇宙之谜》是19世纪末的概括,虽然激动人心,但带有上世纪特有的某种独断,还读过一些科学家的传记,有一本贝弗里奇的《科学研究的艺术》给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维纳的书也努力想读,但不是太懂,爱因斯坦只是二手材料的介绍。

哲学——看过文革前后编的几本教科书及哲学辞典,对辨证法、认识论、本体论、历史唯物论有正统的理解,学过中国哲学史和欧洲哲学史,看过费尔巴哈和洛克等人的原著,逻辑学只看过一本苏联教科书,同时还有一本心理学教科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看过几本教科书。

以上的哲学社会科学也许都可归入马克思主义(从上述的分类即可看出,它是按照马克思主义的来源及三个组成部分来分类的),因为我都是看这方面的解释,马克思主义的其他方面知识还包括:1.马、恩、列、斯的学说、生平:马、恩和列宁的两套选集我都细心地读过两遍,还包括选集之外的他们几乎所有的哲学著作,以及一本斯大林《论列宁主义基础》和联共(布)党史。2.毛泽东生平、思想:通读毛选三次,虽然仅最后一次接近于是研究,还读了文革时期出版的《红太阳文献》、《毛主席文选》等,以及各种回忆录,与斯诺的谈话等。3.普列汉诺夫等人的著作。

历史——看过五本苏联教科书,二本中国编的世界近代史,一套美国编世界史,以及杜鲁门、甘地、尼克松、田中、希特勒、纳赛尔、戴高乐、希思、基辛格、福特等人的传记,《第三帝国的兴亡》、《勃列日涅夫传》、《格瓦拉传》、《和平的反革命》等等。读过中国通史,先秦部分印象稍深,以及《史记》、《论语》、《通鉴》一部分。

文学——鲁迅作品几全看过,还读了一些鲁迅生平的资料。印象较深的作家和作品还有,中国现代文学:茅盾、柳青、峻青、杜鹏程、王汶石、杨沫、浩然等人的小说,郭沫若、郭小川、李瑛、张永枚等人的诗,民歌,杨朔等人的散文,《新观察》、《萌芽》、《解放军文艺》、《朝霞》、《摘译》等杂志。古典文学:《诗经》、《文选》一部分、一些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外国文学:如雨果、巴尔扎克、梅里美、托尔斯泰、契诃夫、罗曼·罗兰、杰克·伦敦、高尔基、肖洛霍夫、惠特曼、裴多芬、海涅、《浮士德》、《九三年》、《德伯家的苔丝》、《当代英雄》、《牛虻》、《草原林莽恶旋风》、《苦难的历程》、《叶尔绍夫兄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日日夜夜》、《你到底要什么》、《多雪的冬天》、《日本沉没》、《战争风云》等。文学理论看过一本教科书,看过几套中国文学史。”

显然,这些书显得相当庞杂。1978年春夏我在部队在天津的五七干校劳动半年,后回到政治处任宣传干事,自己也有权管理一部分书籍了。这期间读了不少俄罗斯的文学作品。1979年春又到上海的空军政治学校学习,能够接触到更多的书籍了,而且,也可以买到一些新印的外国文学经典了。但总的说,“70年代”对我来说基本上还是一个饥渴的年代,尤其是前面的五六年,这种饥渴感甚至到开始走向开放的1979年都还没有完全缓解。在那个时代,要读书首先得想方设法到处找书、也还得拼命找时间来读书。而今天从互联网上,随随便便就可以下载几千万字的读物到一部手机里,包括下载许多中外人文经典,这真是让我惊喜莫名:因为这就使今天哪怕一个穷乡僻壤的孩子也不难得到丰富和优质的阅读材料了,也很方便私下保存。如此,人类未来是否不会再有一个知识禁锢和读者饥渴的年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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