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到中央组织部工作后,我同胡耀邦同志才开始直接往来。十二大前,我们一起在玉泉山住了几个月,有过单独谈话,主要是谈工作,感到他很平易近人,可以随便交谈。多年来,同党内居高位者接触颇多,使我有如此感觉的,除黄克诚外,耀邦是第二人。
1987年早春,我送他一本钱钟书的《谈艺录》,并在扉页题句:“是非公道在人心”(这是我题诗的末句,前三句为:“文章翻案岂常情,左右逢源不二门。黑白纹枰输后手”),希望他藉此移情养性。
耀邦突然去世那天晚上,我匆匆写了篇悼文(发表于《新观察》1989年第8期),其中主要谈近两年中,他同我有诗的交往。1987年夏秋间,我曾先后将我的《论三峡工程》(1985年出版)和旧诗词《龙胆紫集》送与他。关于三峡之事,他对我有过微词,不同意在报上发表此书的序言。两本书他都通读了。一次在人民大会堂散会时碰见,他特意告我,三峡的书他仔细看了。耀邦是一个非常喜欢读书且博览群书的人。他只读过一年初中,14岁便参加了革命。他的丰富学识,完全是长期自学和独立思考积累起来的。1987年后,他翻阅了自己10年中的全部文章和讲话等,通读了马列全集和《资治通鉴》,并对旧诗发生了浓厚兴趣。几年接触中,我深感他的学识才华来自勤奋、广交、乐群与深思。
1988年1月14日,我应邀到他家,从下午2点多谈到晚上8点多。他说,从《龙胆紫集》才较全面了解到我这个人。集中收录的300多首诗词,是“文革”时在秦城监狱8年中吟得的,内容包括两个方面:讴歌革命;回忆生平。关于在延安抢救运动时坐过牢,只有一首七绝涉及,想必他知其详。到中组部之前,我同耀邦并不熟识,但1978年我还在安徽流放时,得以先进医院治病,1979年1月回京复职,都是经过他亲自处理的。
1988年9月间,他让人送来3首诗,要我修改。一首七律《再登泰山》,另两首五言古风《赠李锐》、《戏题李锐<论三峡工程>》。3首诗我都作了些有关格律和文字的修改,写了些关于律诗的平仄、对仗、粘接等格律规矩的说明,并送他十来本旧诗词,其中有王力的《诗词格律》。随后一次谈话,他感慨地说道:几乎不敢再作旧诗了。现将他赠我的两首诗录下,前面是原稿,后面是改稿:
赠李锐同志(原稿)
延水创伤甚,
庐山复蒙羞。
犟劲终不悔,
雕虫度春秋。
狂歌妖雾扫,
拨乱兢同俦。
胸中浪潮涌,
笔下蛟龙游。
调反三峡坝,
言诤九派流。
潇湘一冷月,
青光耀斗牛。
赠李锐同志(改稿)
延水山洪猛,
庐山云雾愁。
强项悲日月,
铁栅度春秋。
长歌驱毒氛,
低唱觅同俦。
浪潮胸中涌,
蛟龙笔下游。
调翻三峡案,
言重百家流。
云破潇湘月,
青光耀斗牛。
戏题李锐《论三峡工程》(原稿)
妾本禹王女,
含怨侍楚王。
泪是巫山雨,
愁比江水长。
愁应随波去,
泪须飘远洋。
乞君莫作断流想,
流断永使妾哀伤。
戏题李锐《论三峡工程》(改稿)
妾本巫山女,
含怨侍楚王。
泪滴三春雨,
愁染六月霜。
泪愁应随东逝水,
乘风直下太平洋。
乞君莫作断流计,
天地灵药八千方。
石壁立,平湖望,
流断永使妾哀伤。
这两首诗,不知作者最后怎样定稿的。对照起来看,我的修改其实是多余的。第一首我强改为五言排律,除首两句外,都不如原作。“雕虫”自比“铁栅”贴切,点明《龙胆紫集》的由来。第二首作者借巫山神女之口,一气呵成,修改后反添了个要查出典的罗唆句(巫山据传为天地灵药之处,有灵药八橱)。大家知道,作旧诗需要一些旧学基础,这方面耀邦虽非行家,但从这两首诗来看,从意境、物象、情源到遣词、用韵,确是古风,读起来琅琅上口。有些老同志也喜欢作旧诗,但语多概念,缺乏诗意,不合格律倒是次要的,被称为“老干部体”。
我国的旧诗词源于民歌,《诗经》中的风、雅、颂,都是当时能弹唱的歌曲,即“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隋唐以后,诗渐与乐曲分开。
“诗言志”,但主要是“动于情”,没有需要喷发的感情,哪里来的诗歌呢?古今中外,一律如此。刘勰:“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繁采寡情,味之必厌。”白居易:“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实,声义。”林语堂:“诗歌,那不过是渲染着感情的真理。”聂绀弩:“旧诗适合于表达某种感情,二十年来,我恰有此种感情,故发而为诗。”19世纪欧洲浪漫主义诗派:“诗乃泄情的管道。”别林斯基:“感情是诗情天性的动力之一;没有感情,就没有诗人,也没有诗歌。”
耀邦是一个富于感情的真诚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不失天真的人,他胸无城府,总是以善心待人)。1986年,我到过山东半岛尖端的成山头,相传秦始皇、汉武几次来游。耀邦1984年到此,题词“心潮澎湃”、“天尽头”,刻有石碑,可说诗情满怀,字亦豪放。1994年夏,中共组织史资料领导小组在荣成开会,我重游此地,见到新建的列队秦俑、秦始皇像等,重睹耀邦所题石碑,不禁感慨系之,吟得一绝:
澎湃心潮天尽头,
重来秦俑气纠纠。
八年修史事将毕,
鉴往方无后顾忧。
粉碎“四人帮”后,耀邦逐渐主政10年,拨乱反正最先做的两件大事,一是从意识形态上批判“两个凡是”,一是在干部人事问题上平反一切冤假错案。这需要何等气魄,何等胆识!他当时说过这样的话:“我不下油锅,谁下油锅?”不先办好这两件事,也不可能开辟改革开放的道路。回顾我们党、我们国家70多年走过的道路,能够从“红小鬼”的队伍中锻炼出一个胡耀邦,应当是中国历史的一种安慰,也是中国共产党的一种安慰。
上述耀邦去世当夜我写的悼文中,写他于1988年到湖南、广西休息,到张家界时成千游人挤挤于道,争相握手,要求留影;到南宁后,他只好足不出户了。因此文末有这样四句悼诗:
天下奇冤已扫清,
神州莫再有冤灵。
此情此景张家界,
活在人心便永生。
(来源:《方法》杂志199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