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告诉我,坊间流传着一本书,叫做《中国不高兴》,劝我看一下。说实在的,对于这种连名字都不通的所谓著作,我向来缺少阅读的雅兴。中国是谁?他是一个人吗?如果不是一个人,它怎么会不高兴?谁有资格说他不高兴?你凭什么说你有资格说他不高兴?一个不可理喻的名字,已经泄露出它内容的浅薄与无聊。
有人会说我这是望文生义,其实不是,因为我被代表怕了。度尽文革的劫波之后,我早已发誓,任何人,不管他是谁,只要他没有按照法律程序征的我的同意,我绝不相信那些所谓他能代表我的鬼话,因为我对于在文革期间被人代表着差一点饿死的经历始终念念不忘。
然而,你看,这不是,此刻又有人出来代表我们讲话了,说是我们不高兴了。文明的进步,经常伴随着难以弥补的历史缺憾,就以文字的传播这件事情来讲 ,我有时真的埋怨东汉的蔡伦何以要发明造纸术,在先秦的竹简与帛书时代,你永远不会碰到这类招摇过市的货色,因为书写的成本太高了。然而,传播技术的进步和印刷成本的降低,却无端地制造出许多肤浅且有毒的文字垃圾,不能不说是文明社会的遗憾。
我虽然无意去拜读那本所谓的畅销书,却由此想起来了一个问题,当人不高兴的时候,他究竟该怎么办?
人难免会不高兴的,因为他不是神。
智慧卓绝的希伯莱人,早就创造出了一位集真善美于一身的至上神耶和华,他是永远不会不高兴的,因为他全能而且全善。他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他说要有大地,于是就有了大地,真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他将天地剖分开来,又用泥土造了人,让大地的树木结满果实,并委托人去管理地上的鸟兽虫鱼。这般开天辟地的伟业,他只用了六天时间就完成了,看上去不费吹灰之力,第七天便去过他的礼拜天。
神的心想事成,是因为他法力无边。对于他来讲,根本就没有所谓有限与无限、自由与必然、可能与现实、现象与本体的区分,用中国人的话讲,他是跳出三界不在五行的,他的世界不是必然的王国而是一个永恒的自由王国。
这样一个完满的至上神,决不会有任何的不高兴这类的消极情绪,甚至想到这一点,都是对他的亵渎和轻慢。他着实让我们人类神往又惭愧!
反观我们人类自己,何曾有过真正的满足?自私、贪婪、嫉妒、仇恨、自大、轻慢,人的心灵如同天地间的飞蓬,在无名的恶风的魔掌中旋转不已,何尝有过片刻的安宁?
在当今着这极度物化的时代,在消费主义成为唯一主旋律的年头,成功或许成了人唯一的救赎,成了最让人高兴的事情,可惜的是,成功人士的悲剧也早就被那位拒不参加大合唱的庄子一语点破了:“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那些所谓的成功人士,等他们攀登到成功的高峰时,却出人意料的发现,更大的风险与烦恼正等待着他,后退的梯子已经被撤去,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一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他两腿战栗,心跳加速,面如土色,他高兴得起来吗?
所以才有那么贪官外逃,所以才有那么多的富豪要向海外转移资产。
鲁迅先生说过,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婆,依然压迫她的媳妇,因为她不高兴!
如此说来,不高兴已经与人类结下了不解之缘,我们永远摆脱不了它!
所以,不高兴不是人的荣耀,而是人之有限性之证明,是人的病。
有病就得治,人不能讳疾忌医,于是有了古今中外无数的理论说教,企图治疗人类不高兴的痼疾。在我看来,这一切的药方,大体可以分为两类,外治法与内治法。
所谓外治法,就是不管病情病因与病机,总要为自己的不高兴寻找一个外因,并将不高兴所点燃的怒火发泄到对方身上。
被外治法所魅惑的人,他的批判的眼睛永远是盯着别人而决不会转向自身,他具有根深蒂固的斗争观念,他深信他的不高兴及其引致不高兴的原因____包括他的错误或罪孽其实都是某一个阶级敌人在暗中破坏的结果。他的使命就是挖出这个潜藏的敌人,将他批深批透,或者从肉体上予以消灭。
这种治法在古今中外比比皆是,但最经典的案例无过于文化大革命。党外的阶级敌人消灭了,就找党内的阶级敌人,单位里的阶级敌人就出来了,就找家庭内部的阶级敌人。鉴于人性的弱点,人的不高兴永无停息,深挖阶级敌人的运动也就永不停步,于是我们有了十一届三中全所说的那场祸及全民族的大动乱。其实,不高兴的根源就在于斗争的发动者自己的心中,不过,诚如宋儒所说的,“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不高兴的外治法的精神,就是自己有病,别人吃药,所以别人吃药越多,自己病得越厉害,其结局大抵是害人害己,两败俱伤。这种治疗方案中没有胜利者。
幸运的是,古今的圣哲还为人类的不高兴发明了内治法。一切伟大的宗教与学说大都主张这一疗法。比如基督教将怒气看作是人类的原罪,并将治怒看作是获得救赎的必要条件之一,耶稣的虔诚信徒都是心中充满喜乐的,而无法驾驭自己心中怒火的人,上帝已经在地狱中为他们预留了座位。佛陀则将发怒看作是人类三种根深蒂固的无明之一(所谓贪嗔痴),需要通过动心忍性的修炼来加以对治。
然而,佛耶两家的方案尽管高明,按中国哲学的观点来看,却毕竟没有达到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境界,臻于此种境界的是孔子。孔子不是神,一生在政治上又郁郁不得志,他老人家不高兴的事儿多着呢。然而孔夫子发明了一个对治不高兴的有效的验方,叫做“反求诸己”法,他感叹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就是说,古代求学的人都是为了完善自己,现在求学的人都是为了给别人挑毛病。
于是他反复向学生们传授一种秘方,叫做“每日三省吾身”,出了问题,不高兴了,不是先找他人的茬儿,而是先找自己的茬儿,确信自己没有毛病了,再去找敌人算账也不迟。
比如有一个人,或者一个国家,大家都骂你是无赖,孔夫子说你先别生气,而是要好好检查一下自己,我到底是不是一个无赖?如果是,马上痛改前非,做一个文明的君子,这样你就会真心感谢那些骂你是无赖的诤友,在这个时间就是金钱的时代里,如果不是出于一片博爱之心,谁肯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去批评无赖呢?孔子称赞他的学生子路“闻过则喜”,就是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学习的榜样,现在的大人先生可有这种雅量?
话又说回来,如果你本来就不是无赖,众人的眼睛还是亮的,屎盆子自然扣不到你的头上,与你何损?这样一想,哪里还会不高兴?高兴还来不及呢!
关于这种反求诸己的修养方法,孔子曾打过一个形象的比喻:“君子其犹射乎?反求诸己而已也”。其意是说,君子的修养好比是参加射箭比赛,没有射中靶子,应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才对。不愧为圣人之言,一语中的!那些自己射不准靶子却向别人发火的人,如果不是智商有问题,就是情商有问题,更要命的是,他的箭术永远不会长进,不管他经历多少挫折和失败!
孔子十分看重这种修身方法,认为就是天子也不能例外,所以《大学》才说“从天子以至于庶人,一皆以修身为本”。孔子教诲他的学生说:“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颇有些将这种修身方法看作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意思。孔子所以赏识高足颜渊,就是因为颜子“不迁怒,不贰过”。颜子可谓儒家修身的典范,他从来不将自己的过错推到阶级敌人身上。
这种反求诸己的修养之道才是国学的精粹,是华夏文明对于人类的真正贡献。可惜的是,中国人弃之如敝屣已经快一个世纪了。反求诸己的态度打倒了,阶级斗争却成了燎原之火。《论语》有言:“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不知中国人自我反省的理性在被打倒近百年后还会有复活的希望?时下的中国据说国学又热起来了,实际上不过是虚热而已,究竟有几人还在践行着反求诸己的精神?
去年发生CNN主播发表辱华言论时,一部分爱国华人吵吵嚷嚷着要起诉他,余英时先生讲过大意如下的一段话:在美国这样一个言论自由的过度,是不可能以言治罪的。只要他的言论没有违法,你就无法用法律手段对付他。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人不妨自我检查反省一下我们自己,如果我们根本不是暴徒,他的话就是狂犬吠日,与我们何干?如果我们自身有问题,就要有勇气改正自己。
这才是真正的孔子之徒,具有自我反省理性精神的华夏儿女。
当你不高兴的时候,或者因别人的批评不高兴的时候,应该先检查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有病,而这需要有子路那种“知耻近乎勇”的勇气!
200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