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阿Q正传》发表迄今已80余年,这篇被誉为“现代中国小说中唯一享有国际盛誉的作品”,历经风雨,却魅力不减,如今在人们生活中“阿Q心理”之类词汇已成为常见用语。同时,与阿Q有关的趣闻、评论和解读层出不穷,几乎构成鲁迅研究中的“显学”。人们就该作品属喜剧抑或悲剧、人物典型性等问题,长期论辩,当年胡风、周扬、冯雪峰、何其芳等人相互间还曾有过争论。其实,《阿Q正传》发表之初,社会反响即非同寻常。
阿Q是谁?作者何人?人们猜测纷纷。小说陆续发表于《晨报副刊》时,署名“巴人”,《晨报》主笔蒲伯英籍属巴蜀,疑为作者,而此前胡适曾以“Q·V”笔名撰文,小说序末又明文提及胡,有人推断:此乃蒲氏讽刺胡适之作。更有敏感者觉得小说某情节与自己一段隐私暗合,以至内心“栗栗危惧”,待弄清作者原委,方如释重负。当时教育部的同事们办公时热烈议论阿Q,鲁迅在旁默然听之,内心的幽默殆可想见。
鲁迅的“巴人”笔名取自“下里巴人”,意在通俗。小说最初刊载于“开心话”一栏,属轻松调侃,后来情节展开,渐入主题,编者遂将之移出此栏。鲁迅自述:阿Q的影像在我心目中已有好几年,其原型没有专用过一个人,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可是,后来《阿Q正传》改编为剧本,鲁迅不得不作若干认同性表态:未庄在绍兴,阿Q说绍兴话,其外貌“该是三十岁左右,样子平平常常,有农民式的质朴、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他还对叶灵凤所作阿Q画像予以纠正:“戴上一顶瓜皮小帽,就失去了阿Q,我记得我给他戴的是毡帽”。显然,鲁迅塑造阿Q这一人物,较多借重了故乡的风物背景。
首先向外界披露“著者巴人与鲁迅本来是一个人”的周作人追述说:Q字像是无特点的脸后面加一根小辫儿,此乃鲁迅选该字命名的用意,阿Q的蓝本是谢阿桂,靠做短工为生,不能吃苦,时常贩卖旧货,但来路不正,渐渐流于“半工半偷的生活了”。然而《阿Q正传》一问世,其锋芒便触痛社会神经,小说仅刊出一半,茅盾即判定:阿Q实乃“中国人品性的结晶”,他就在芸芸众生之中。评论界认为,与其说这是讽刺小说,不如说是“问题小说”。侯外庐便解读出:Q即英文Question(问题)的第一个字母,鲁迅选用它,意在反映中国社会一系列重大问题。
即使鲁迅的“宿敌”对他的深刻笔法也不得不折服。女作家苏雪林曾激烈诋毁鲁迅人格,可是此前对《阿Q正传》却倍加推重。她认为“自新文学发生以来,像《阿Q正传》魔力之大的,还找不出第二例,其打动人心、倾倒一世的力量,全在于影射中国民族普遍的劣根性,实包蕴一种严肃意义。”“正人君子”陈西滢也承认,“阿Q不但是一个典型,同时又是一个活泼的人,他大约可以同李逵、刘姥姥同垂不朽了。”
世界文学界也很快注意到这篇中国小说,法国大作家罗曼·罗兰读罢《阿Q正传》法译稿,即向巴黎《欧罗巴》杂志大力推荐,称这篇小说是现实主义的,具有“一种了不起的幽默”。此后英、法、日及世界语等译本相继问世。有评论称阿Q颇似俄国冈察洛夫笔下的奥勃洛莫夫,也有人认为鲁迅的“冷嘲”笔法显然受到果戈理、夏目漱石等人的影响。外界赞誉鲁迅在中国思想界的地位如同法国启蒙运动中的伏尔泰,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进而将《阿Q正传》比作伏尔泰的作品《老实人》。
《阿Q正传》受到盛赞的同时,也招致许多批评。创造社的成仿吾评论它为浅薄的纪实传记,“描写虽佳,而结构极坏”;文人张定璜认为,该小说作者观察人生“带点病态,实在的人生并非如此”;激进的文学青年甚至指斥《阿Q正传》是“落伍的反动的文学”。《阿Q正传》大概是鲁迅小说中篇幅较长的一部,然而在“长短”之间也有不同评论:1926年冬,郑振铎在《文学周报》撰文说:“作者对阿Q之收局太匆促了,他不欲再往下写了,便如此随意地给他以一个‘大团圆’。”似乎是说结尾欠佳,尚嫌其短;而钱钟书1979年评论道:“鲁迅的短篇小说写得非常好,但他只适宜写‘短气’的文章,不适宜写‘长气’的,像阿Q便写得太长了,应当加以修剪才好。”两说适成参商。鲁迅本人似乎并不认为《阿Q正传》是最得意之作,他说“因为要切‘开心话’这题目,就胡乱加上些不必有的滑稽,其实在全篇里也是不相称的”。他也不主张将这篇小说编入中学国文教科书。
钱钟书所谓鲁迅只适宜写“短气”的文章之说,引发讨论。还在鲁迅在世时,李长之即撰文论及此一问题,他认为性格孤独“内倾”和“缺少一种组织的能力”是鲁迅不能写长篇小说的两个根由。近年亦有以鲁迅未留下长篇而引为憾事者。不过,为鲁迅辩护者大有人在,他们认定,仅以短篇的小说散文便显示出卓越的创造力,实在是一种令人惊异的魅力,能把短篇写到如此程度,已足够伟大,何憾之有?引人注意的是,鲁迅曾对外国友人说,“我是散文式的人”;每当有人问他《呐喊》中最喜欢哪一篇?他笑答:《孔乙己》。
世人对阿Q的具体解读也因时代不同呈现多种话语:四十年代后,阶级分析日趋流行,阿Q无疑属农村无产者,但他自称“先前很阔”,论者据此推断其祖上似是地主或自耕农。毛泽东说:阿Q是“一个落后的不觉悟的农民”,其所谓革命,“不过是想跟别人一样拿点东西而已”。而周扬则谈道:我们所“批评的宗派主义、主观主义、教条主义、地方主义、本位主义等等阿Q(身上)都有,还有一点,轻视妇女”。作家孙犁显得平实,他说:写绍兴一地就体现出全国的农村,“写了一个秃头阿Q,就使人人得到一面镜子”。确实,当年鲁迅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怀塑造的阿Q形象,无异于一剂疗救中国社会的良药,已经成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珍贵遗产,也构成揭示人性弱点的一种超越时空和地域的精神典型。有趣的是,与鲁迅颇有些交谊,且力求“既不仰视也不俯瞰”地编撰鲁迅评传和年谱的曹聚仁,曾发过这样一番议论:“我们中国人谁都有点阿Q相,连鲁迅自己也在内”,这样说,“并不损失鲁迅的光辉,他毕竟是创造阿Q的人。”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