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我们面前的这本书，是刘素民博士多年潜心研究托马斯•阿奎那自然法思想的一项迄今为止最为重大的成果。现在不仅已经付梓，而且近日就要作为我所主编的《经院哲学与宗教文化研究丛书》首批书目中的一种正式出版了。在即将正式出版之际，她反复叮咛我为她这本书写个序。我一方面过去曾是她的博士生导师，另一方面现在又是她这本书所在丛书的主编，于情于理，都不容辞，于是也就应承下来了。
关于她为写作这本书所经受的思想磨练、所付出的巨大辛劳，她在题为“等你”的“后记”中，有过一个认真的带有几分诗意的说明。总的来说，我对她的这一心路历程还是比较了解的，对她的有关表述也是比较认同的；并且因此而不由得想起了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的一首题为《青玉案•元夕》的词来。辛弃疾在这首词中写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首词，特别是其中的最后一句，自王国维年代以来，一直是我国近现代“治自得之学”“得自得之喜”的学人刻画自己进入“欣喜”这一治学最高境界的绝妙佳句。在当前“东风夜放花千树”与“宝马雕车香满路”的熙熙攘攘的学术大环境下，一个青年学者能够潜心求学、治学，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从这个意义上说，用“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来刻画刘素民所步入的学术意境和她此时此刻获得一片安身立命之地的不可思议的心境，也还是比较贴切的。更何况，她在“后记”中所“等待”的“你”，无非是她多年来一直孜孜以求的“学术自我”，也就是她“千百度”寻找的那个“他（她）”。基于这样一种识见，我在这里要特别地向作者表示衷心的祝贺，因为这样一本书的价值不仅在于这本书本身，更重要的还在于她在这样一本著作中终于发现了或者隐隐约约地看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学术自我”，而在我看来，后面一点对于一个面向未来的青年学者来说才是最弥足珍贵的东西。
我们编辑出版“经院哲学与宗教文化”这样一套丛书，在阿奎那研究方面将突出强调如下两点。首先，我们强调从形而上学的高度来审视、理解、诠释阿奎那。阿奎那的哲学的基本特征与其说是“博大”，毋宁说是“精深”，因为他的思想是因为“精深”才“博大”的。试想一下，中世纪那么多基督宗教神学家，为什么唯有阿奎那能脱颖而出，成为中世纪经院哲学的第一人。箇中的缘由固然很多，但最重要的显然在于阿奎那不仅是一位神学家，而且是一位哲学家，是一位富于推陈出新的哲学家，一位能够始终从形而上学高度审视、理解和诠释中世纪提出的种种哲学和神学问题的思想家。因此，阿奎那的研究者只有将自己提升到形而上学的高度，才能走近阿奎那、理解阿奎那，从而才能够本真地诠释阿奎那。本套丛书将特别致力于阿奎那形而上学的研究，致力于从形而上学的高度来理解和阐释阿奎那的哲学观、实体学说、存在论、本质论、自然神学、上帝观、三位一体学说、创世论、灵魂论、理智学说、认识论、人学思想、自由意志学说、习性学说、自然法思想、恩典论、德性学说、基督论、圣事论等哲学和神学思想，致力于把我国阿奎那思想的研究推进到一个新的高度。
我们编辑出版这套丛书的另一个着力点在于，努力把阿奎那的介绍、诠释和研究工作奠放在认真研读和翻译阿奎那原著的基础之上，努力做到在翻译阿奎那中研究阿奎那，在研究阿奎那中翻译阿奎那。在我们看来，我国的阿奎那研究长期以来之所以滞留于通俗性介绍的层面，一个根本原因就在于有关作者对阿奎那的原著缺乏系统深入的研读；另一方面，我国学者虽然也作了一些阿奎那著作的翻译工作（基本上是节译、删译和译述），但严肃的学术性比较强的译作实在不多，其所以如此，一个重要原因即在于译者往往对阿奎那的思想缺乏本真的了解。因此，为了进一步提升我国阿奎那的研究水平和翻译水平，在我们的翻译和研究中，我们将尽力把二者有机地结合起来。对阿奎那《论存在者与本质》（见《世界哲学》2007年第1期第53－76页）、《反异教大全》、《神学大全》（两个《大全》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真理论》的翻译乃我们这套丛书的一项基础性工程。
应当说，刘素民博士的《托马斯•阿奎那自然法思想研究》，作为本丛书推出的第一部著作，是比较充分地体现了我们的上述意图的，是一部具有相当理论深度的多有创见的高水平的研究托马斯•阿奎那的学术专著。当前教育界和学术界有一种声音，希望人们在学术评价时要慎用“创造”、“创新”这样一类的词语。我非常赞同这样一种主张，因为目前我国学术界确实存在着一种粗制滥造、学术炒作和学术造假的现象。而伴随着这样一种现象产生出来的种种“作品”还屡屡得手，招摇过市。冯友兰先生很早就批评过这样一类东西及其作者，骂他们不是在搞“文化建设”，而是在搞“文化破坏”。但是，“慎用”不是“不用”。毛泽东有一句话，叫“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刘素民博士虽然曾经做过我的学生，在评价她的这部著作时，我还是要“冒天下之大不讳”，我对她的这部著作的总体评价是：她的《托马斯•阿奎那自然法思想研究》，在我国的这一领域的研究中是有创造之功、创新之业的。
说她的这部著作有创造之功，乃是因为，此前在我国学界尚没有出版过一部专门讨论阿奎那的自然法思想的专著。她的这部书首开记录，自然有首创之功。创造不同于创新，创新是“推陈出新”，既然在我国学界这样的研究成果“无陈可推”，则我称她有开创之功，并不为过。
说她的这部著作有创新之业，乃是因为在我国学界尽管此前尚无人出版一部这样的专著，但是，却并非没有人思考、考察和研究过托马斯•阿奎那的自然法思想，不过前人的思考、考察、和研究相形之下不够全面、不够系统、不够深入而已。刘素民在这部专著中一方面大量借鉴了前人的有关成果，另一方面又积极“推陈出新”，故而有创新之业。
《研究》一书的创新之处最集中、最典型地体现在作者对阿奎那自然法思想的形而上学思考；在于作者从本体论的理论高度多方位地审视了阿奎那的自然法思想，对自然法在阿奎那的整个律法体系乃至整个神哲学体系中的特殊地位作了比较科学、比较精确的理论定位；在于作者在认真阅读原著的基础上，领悟和阐释了潜存于阿奎那的林林总总的自然法思想的“形而上学架构”。她在本书第二章中开门见山地指出：“如果说奥古斯丁完成了自然法的神学解释，托马斯•阿奎那则在此基础上又重新恢复了古典自然法观念，并将之与神圣自然法融为一体，在西方中世纪的全盛之时，创造性地完成了自然法理论的系统化，其基本标志是他对自然法的形而上学架构。”不仅如此，她在具体刻画和阐释阿奎那自然法思想的形而上学架构时，还处处强调了自然法在阿奎那整个律法体系和整个神哲学体系中的“联贯”作用和“中介”地位。例如，她在上段引文后紧接着指出：“在托马斯•阿奎那这里，自然法可以说是‘实有境界’和‘应然境界’之间的联接桥梁。一方面，自然法是神烙在人性上的‘永恒法’的一部分，是神之理性、神之睿智在人性上的烙印；另一方面，自然法又是‘人法’的基础和正义的来源。”不仅如此，她在讨论过作为阿奎那自然法思想的两个重要理论支撑点即“分有”理论和“类比”方法之后，又进一步明确指出：“托马斯借助‘类比’及‘分有’两个重要概念，使得超越和内在密切合二而一，有了上下双向相通之道，从而为其自然法学说够筑了坚固的形上基础。”
在这里，我想强调指出的一点就是：如果说在古希腊罗马时代，“辩证法”还是一家之言、一家之法，那么至中世纪中期之后，它便逐渐成了治学与著述的一种普遍方法。阿奎那的著作，特别是他的《神学大全》和《真理论》等，都是采取“论题”和“论辩”两种形式，采取“正题”、“反题”和“合题”的方式撰写出来的。所谓“系统神学”，即是谓此。这种写作方式固然有许多优点，但是也有一个重要弊端，这就是作为构成作者思想体系的整体性的东西总是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潜存于作者的许多著述之中，粗心的读者往往只能够跟着走，虽然从中也能获悉许多支离的信息，但是却很难对作者的思想体系有一种真如的整体的把捉。作者在阅读阿奎那的著作时，能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体悟出阿奎那自然法思想的形上构架，并予以系统的阐明，这实在需要下一番苦工夫并具有相当程度的慧根的。刘素民博士的这样一本著作，既然以阐释阿奎那的自然法思想为主体内容，就有望对我们全面理解和把握阿奎那神哲学体系，对我们审视、开释现当代人类的生存困惑及道德伦理难题，提供许多可资借鉴的精神食粮。
我这样突出地强调作者在重建阿奎那自然法思想的形而上学框架方面所作出的努力和贡献，并不是想抹煞作者在其他方面所作的努力和贡献。应该说，作者在其他许多方面也是下了功夫的。例如，她对“自然法作为‘本性之律’的伦理意涵”的挖掘和阐释，她对马利坦自然法思想的梳理和阐释等，也都具有一定的新意并显示了她的学养。但是，无论如何，她对阿奎那自然法思想形而上学架构的理解和阐释，才是她这部著作中最为难得最为重要的。舍此，整部著作就失去了理论中心和理论支撑，就失去了统一性和有机性，就势必缺乏整体感。故而，我建议读者在阅读这部著作时最好多下些功夫认真体悟一下她在这本著作中努力阐述的这一核心思想。
勿庸讳言，她的这部处女作还是有一些不尽如人意之处的。譬如，个别概念的表达和运用还有待斟酌，一些地方的文字还可以更为简洁一些，一些人名、著作名和术语港台化倾向比较严重，个别地方的理论分析还有待深化，对国际学术界有关研究成果的引进和批评还有待加强。所有这些都是作者在以后的研究中需要改进的。但是，瑕不掩玉，从总体上看，《托马斯•阿奎那自然法思想研究》仍然算得上一部优秀作品，从我国近几年出版的社科类图书看是如此，从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学者看就更其如此了。
最后，我还想向扼要地介绍一下该书的作者。作者刘素民博士是2001年考入武汉大学宗教学专业基督宗教研究方向的博士研究生的。她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是相当刻苦的。北宋词人柳永在《凤栖语》一词中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一句，虽然她三年内究竟瘦了没有，如果瘦了，那究竟瘦了几斤，我并不确知，但用来描述她克服重重困难义无反顾地研究阿奎那的精神风貌，倒是一点也不为过的。她的好学、专心和勤奋，在武汉大学宗教学系，是有口皆碑的。她在三年期间所取得的骄人的成绩和超常的进步是有目共睹且受到交口称赞的。不少人都亲口对我说过，刘素民在入校后和毕业前简直判若两人。另外，她的虚心也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回想起来，在学术方面，那几年，我对她的批评，有时是相当严厉，甚至是近乎苛刻的，但每次她都能认真地听取我的意见，这令我也非常感动。单单她的博士学位论文的开题报告，就修改了七八次，而且次次都非常认真、都有所前进。虽然作为一个学者是应该唯真理是从，但是在我们这个比较浮躁的年代，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这个耐心和韧劲的。我相信，一个人只要对学术事业既有这样一种敬业精神、献身精神，又有这样一种耐心、韧劲以及义无反顾的治学勇气、“虚壹而静”的治学态度，那他就有望在其研究领域攀登一个又一个高峰，取得一个又一个成果。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刘素民博士在阿奎那自然法思想及其相关领域会给我们带来一个又一个惊喜和奇迹的。
《托马斯•阿奎那自然法思想研究》（段德智主编《经院哲学与宗教文化丛书》中的一种），刘素民著，人民出版社，2007年4月
（载许志伟主编：《基督教思想评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