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君在北京已经读完了他的大学第一学期,假期他准备和同学一起参加社会服务活动,更多地接触社会,今晚他又一次来到我的书房,作我们关于建筑艺术的最后一次交谈。
我:快要放假了,你这个学期有什么感受?
A:这个学期真是难忘,学了不少东西。北京真的是一座文化古都,我觉得似乎每一个“老北京”,都能讲出一大堆故事,包括他们的“治国之道”,能在这么一座充满人文气息的城市生活,真是一种幸福。我学的是工科,一门纯技术的专业,但我们学校也有文科,可以选文科的课,我选了中国古典文学,在美学选修课方面选了建筑艺术,上这样的课,可以说是一种享受。
我:每个人的专业不同,学习的技能也不一样,但是,每个人可都离不开文化,都应该具备一定的文化修养。
A:上次您已经提到了建筑文化,我想请您再具体谈谈。
我:我们已经进行了五次谈话,还只是就建筑本身谈到了建筑艺术的一般特点,如果我们把视界再拓宽一些,把建筑与产生它的社会历史环境联系起来,并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把它出现以前的创作者和出现以后的接受者都纳入视域,我们就可以惊奇地发现一个新世界,看到建筑艺术的巨大的、从某种角度来说甚至是其他艺术不能比拟的文化意义。法国伟大作家雨果曾说过:“人民的思想就像宗教的一切法则一样,也有它们自己的纪念碑。人类没有任何一种重要思想不被建筑艺术写在石头上,人类的全部思想,在这本大书和它的纪念碑上都有其光辉的一页。”(《巴黎圣母院》) 法国雕塑大师罗丹也说:“整个我们法国就包含在我们的大教堂中,如同整个希腊包涵在一个帕提侬神庙中一样。 ”艺术史家简森则说:“当我们想起过去伟大的文明时,我们有一种习惯就是应用看得见、有纪念性的建筑作为每个文明独特的象征。 ”人们还常以建筑来作为城市或国家的象征,甚至被放到国旗或国徽上。意大利评论家布鲁诺•赛维也说:“含义最完满的建筑历史,几乎囊括了人类所关注事物的全部。若要确切地描述其发展过程,就等于是书写整个文化本身的历史。”我的老师梁思成先生也说:“历史上每一个民族的文化都产生了它自己的建筑,随着这文化而兴盛衰亡。中华民族的文化是最古老、最长寿的。我们的建筑同样也是最古老、最长寿的体系。”
建筑确实具有深刻的精神文化的品格,于是才会有关于建筑艺术的性格、气质以及它所表现的人生哲理的探究,提出了有关它的民族风格、时代风格、地域风格的形成、表现与演变等范围广泛的研究课题。
A:您说从某种角度来说,建筑艺术甚至拥有其他艺术不能比拟的巨大的文化意义,这是因为什么?
我:这是由建筑艺术的以下几个特点决定的。
第一,相比于其他一些造型艺术门类而言,建筑与生活的关系显然密切、广泛得多。大部分造型艺术作品都只与人类精神生活的某一方面发生联系,但建筑却几乎与人类的全部生活即从最初级的物质生活到最精微的精神生活都发生联系。这只要看看建筑类型的多样性就可以一目了然了:城市、宫殿、坛庙、陵墓、寺观、佛塔、园林、民居、宅第、衙署、村镇、桥梁……近代更有住宅、医院、学校、商店、车站、体育馆、图书馆、博物馆、纪念堂……甚至还有火葬场。人类的一切生活生产活动、文化艺术活动,政治、宗教、教育、医疗、交通、体育……总之,生老病死的一切,没有一样能离得开建筑。建筑既然建立在如此广阔的生活土壤之上,就必然会在满足人们物质需要的同时,还要多方面、多层次地满足人们的精神需求,最广泛地反映人们的生活理想和对美的追求。这一特性,决定了建筑体现文化的必然性。
其二,前几次谈话我们已经说过,建筑拥有丰富的艺术语言,使建筑拥有了巨大的艺术表现力。这一特性,决定了建筑体现文化的可能性。
其三,建筑艺术本性的表现性与抽象性,使它具有与人类心灵直接相通的特点,直接给人以诸如轻灵或凝重、宁静或骚动、冲和或繁丽、朴质或富丽、淡泊或威严、清丽或庄重等明晰的感受,迅速激起强烈的情感火花。这一特性,决定了建筑体现文化的有效性。
其四,建筑艺术最重要的价值在于它与文化整体的同构对应关系,它是某一文化环境中的群体心态的映射,更多地具有整体性、必然性和永恒性的品质。
A:怎么理解“同构”?
我:艺术与生活的对应关系,自浅而深,有同形、同态、同构等层级。同形就是与生活中某一对象的表面形相上的对应,同态是与一群对象的存在势态上的对应,同构是与文化整体的深层结构上的对应。
A:您能举例说明吗?
我:比如画一幅画,只希望别人看了称赞说:“这张画画得挺像的”,必不是一位有深度的画家,所以苏东坡才说“绘画求形似,见与儿童邻”,这就是同形对应。若是一幅画不但能画得惟妙惟肖,还能形神兼备,把画中人物的神态心理和复杂的性格和盘托出,就达到了同态对应。同构对应一般只出现在如长篇小说那样的鸿篇巨制中,比如《红楼梦》,就不但惟妙惟肖,形神兼备,还把这结构复杂的整个儿社会生活的广阔场景,都活生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并深刻揭示了它的本质内涵。
又如陕西临潼姜寨原始村落遗址就生动反映了母系氏族社会盛期的生活和精神面貌。村落由壕沟围成圆形,中心是广场,周边有五组房屋;每组各以一座具有公共建筑性质的“大房子”为中心,其他是居住小屋;所有房屋都面向中心广场开门,总体呈向心集团式布局,说明这里居住着五个母系氏族,各有相对的独立性又相互紧密依赖,组成部落。“大房子”又反映了原始宗教活动的一些情况。
明清北京和北京宫殿鲜明地体现了中国封建社会晚期高度发展的专制集权意识和后期儒学一整套宗法礼制观念,皇权是一切社会生活的中心。这些观念,几乎已成了当时的一种全民式的群体心态。欧洲中世纪建筑则体现了神权在生活中的绝对地位,尤以哥特式教堂最为突出,瘦骨嶙峋的尖塔高刺入天,尖拱、尖券和成捆成束的垂直线条占满了各个部分,充满了强烈的动势,人们的灵魂也随之升腾,匍匐在上帝的脚下。
中国古典园林非常强调与大自然的亲切融洽,绝对禁忌违背大自然的固有逻辑,人工的地貌处理和园林建筑只是顺乎自然之势的美的和艺术的加工,体现了中国人的天人观念和道家哲学的影响。欧洲的园林则大异其趣,要“强迫自然服从均称的法则”,体现了欧洲人的自然观,更强调人对大自然的征服。
深沉的释迦塔矗立在华北大地,玲珑的龙华塔翼然于江南水乡,粗犷的布达拉宫雄踞的高墙沐浴在布达山的晨辉之中,阿巴和加陵静穆的琉璃穹隆闪烁在西陲夕阳之下,还有世界各地难以罗列的更多建筑艺术精品莫不与当时当地的社会群体心态息息相关。
A:为什么说建筑与生活的关系,可以达到同构对应的高度呢?
我:不是所有的建筑,那些处于较低的艺术层级,只需要用美观与否来评价的建筑,不在现在的讨论范围以内。我现在关注的建筑,拥有较深的人文内涵,它们与社会生活的关系,就属于同构对应。
绘画由画家个人完成,创作的自由度几乎是无限的,在作品中,充分挥洒着画家的性格,人们可以通过画面窥探到画家的独特个性及人品,所以对于画家个人的研究在绘画史中具有重要的意义。建筑艺术家却没有这种好运气,始终要受到各种条件的严格限制,集体创作的方式更不容许任何一个人随心所欲。建筑的创作者和产权所有者通常也不同一,前者要受到后者的很大制约。这些,再加上建筑艺术本质上的抽象性,使得建筑的主要意义并不在于表现某一位艺术家的独特个性,而在于映射某一社会文化环境下的群体心态。建筑艺术家个人必须把自己融合在这一体现为“文化圈”的群体心态当中,他的工作就在于使这种群体心态表现得更加完美。例如中国的私家园林和皇家园林的风格差异,就是文人墨客和皇家贵族这两种人群的群体心态,通过艺术家的创作得出的反映。一座园林的经营要一二十年,使用可达百年,可以几易其主,也可能换过几个建筑师,这里面已不能明显地看出某一个人的独特之处,但却能从中鲜明地感受到高雅的书卷气或雍容的贵族气的不同。它们又同是中国园林,共同显示了中国人与自然密切相亲的心态,而与西方园林反映的高居于自然之上的意识迥然有异。北京宫殿时历两朝,绵延五百余年,易主二十多次,建筑师也不知更替凡几,却仍然鲜明映射了中国人有关皇权的近乎全民的群体心态。太和殿巍然于三层白石台座之上,宏伟的金字塔式的立体构图使它显得非常庄严而崇高,体现出巍巍帝德君临天下的无比神圣。但它又不是一味的威壮严厉,广阔方正的院庭、壮丽开朗的天际线,使它又显出了动人的博大、宁静与平和。庄严崇高是“礼”的体现,“礼辨异”,强调区别尊卑等级;平和宁静是“乐”的化出,“乐统同”,宣扬君臣庶民的协调认同;博大和开阔则十分符合于这座作为中华大帝国统治中心的伟大建筑的身份。这些,都道出了封建社会占统治地位的一种近乎全民式的群体心态,也是太和殿不同于粗犷沉重的金字塔、明丽端庄的帕提侬神庙以及质朴平实的农家小舍的根据。
A:的确是这样,那么,建筑师受到的“局限”反而“逼”得他创作的建筑更接近于生活的本质了。
我:你这个“逼”字用得很机智。我们还可以从文化的结构层次这一侧面再作一点补充。
已经有人对于文化的结构层次作了许多研究。文化的表层是物,即人类一切劳动包括艺术劳动的物化形态;中层是心物结合,体现为各种规范制度、法律法式或法则以及艺术创作方法等;深层的即心,即属于这一文化整体的社会群体心态,包括群体的伦理思想、思维方式、价值观念、民族性格、宗教感情、审美趣味,它离物较远,却是在精神的物化过程中决定物的根本。在文化的深层结构通过中层向着表层发挥作用的时候,正像已经谈过的,存在着两种情形。一种情形如绘画,在表达画家独特个性的意义上,具有很大优势,但在涵括文化深层群体心态这一方面,就每一单独的作品而言,却不免要受到作者的思想、个性的局限和干扰,发生某种变形和取舍,而具有个别性、偶然性和暂时性的因素,不能得到更充分的表现。我们只有通过对某一文化环境中的作家群所创作的作品群的总体综合,才能把握到深层的气息。另一种情形如建筑,正好相反,创作者个人的身影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融入广阔的社会和时间背景之中而几至消失,中层的干扰较少,与个体相关的个别性、偶然性和暂时性让位给了群体的整体性、必然性和永恒性,在反映整体文化深层的意义上,具有更为本质更为概括的优势。这一事实,加上建筑艺术的抽象性品质,意味着建筑与文化的关系,已经超出了同形对应,而是与文化整体的深层同构对应。
建筑艺术与文化整体的同构对应这一特性,决定了建筑体现文化的深刻性。
所以,雨果才在描述巴黎圣母院这座伟大建筑时动情地说:“这个人,这个建筑家,这个无名氏,在这些没有任何作者名字的巨著中消失了,而人类的智慧却在那里凝固了集中了。这个可敬的建筑物的每一个面、每一块石头,都不仅是我们国家历史的一页,并且也是科学史和艺术史的一页。”
现在我们可以明白了,为什么当代美术史家简森(H.W.Janson) 在他的已有14种文字译本行销数百万册的《西洋艺术史》中要这么认为:“当我们想起过去伟大的文明时,我们有一种习惯,就是应用看得见、有纪念性的建筑作为每个文明独特的象征。”对于这句话,可以举出无数的例证。
A:明确了这些,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我:从本质而言,建筑艺术与其他多数艺术的一个重大区别就是它的极强的公众性。作为重要的审美符号,它在时间和空间的坐标系上巍然屹立,决定了它不单只是业主或建筑师的事(即使这座建筑的产权完全属于私人),而是公众理所当然的关注对象,必须体现公众的群体审美心态。所以,虽然我也很欣赏建筑师个人天才在符合于这个前提下的充分发挥,却不十分赞成那种完全忽视建筑的公众性,单纯强调张扬自我的创作态度。从这个角度看去,“建筑艺术”当然也不是人言言殊的个人好恶问题,仍然是有它的客观评判标准的。对于人们争论已久的传统继承问题,也不是一个个人兴趣能够解释得了的了。所以,对于国家大剧院的方案提出者所说他的作品就像是他的孩子,我们可以理解,但只有这件作品不但受到这位建筑师个人和少数新潮人士的钟爱,而且更得到全体至少是大多数中国人的钟爱,才是值得夸耀的,对于这座具体的建筑来说,也是必需的。
早在1878年,法国建筑师达维吾德就说过:“只有当一个建筑师、一个工程师、一个艺术家和一个学者的才能汇集在一个人的身上时,建筑作品才能真实、全面与丰富,多方面的知识是艺术发展的必要条件。”他批评这样一种错误认识:“许多人愚蠢地认为艺术是跟多方面的知识分离的东西、孤立的东西,只有在艺术家本人主观离奇古怪的幻想之中才会产生出来。”我们就拿这句话结束我们的谈话吧!
(原载《建筑意》第三辑,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