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方喜 金惠敏 张宝贵 刘武:建筑之思与低碳之美——哲学与建筑的对话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03 次 更新时间:2021-10-26 0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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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方喜(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马克思主义理论室主任):学术界现在讲低碳,讲环保,理论层面与社会实践与生产实践往往是脱节的,而从材料的角度来研究,我们就可以找到一个很真实、很有效的路径。材料“再生”,使我想到马克思这样的论述:资本主义生产“破坏着人和土地之间的物质变换,也就是使人以衣食形式消费掉的土地的组成部分不能回到土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52页)——这种描述关乎“循环经济”,来自土地(自然)的材料不断重新回归土地(自然),就构成了一种“循环”和“再生”:马克思讲的是衣食材料,前现代的建筑材料也是如此,其中根本无所谓“废物”,房子烂了砖还可以继续再盖房子,不产生建筑垃圾,木料烂了再“回到土地”而变成肥料,它是循环的,不仅在人类生活中也在人与自然之间循环——现代资本主义生产则打破了这种循环,于是才会产生越来越多的垃圾。马克思、恩格斯还有“物质带着诗意的感性光辉对人的全身心发出微笑”“自然界的本质的全部丰富性”之说,现代资本主义生产使“物质”丧失了这种“诗意的感性光辉”“本质的全部丰富性”——由此来看,相对于用于“盖房子”,把再生材料用于雕塑艺术创作,建筑废弃之“物”获得了真正的“再生”“复活”“解放”而重新闪耀着“诗意的感性光辉”——这也是我在欣赏张宝贵先生雕塑作品时产生的感受,而在这种“物”的解放中,雕塑艺术家作为“人”也同时获得了“解放”——创造一种新的“材料语言”,其实也是在构建一种新型的“物”与“人”的关系,这对于思考人类与自然的未来命运有重要启示。


恩格斯指出:“要不是每一个人都得到解放,社会本身也不能得到解放。”(《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318页)面对现代化以来自然万物用完即弃而形成的巨量垃圾,我们今天也可以说:“要不是每一个物都得到解放,人本身也不能得到解放”——“人”的解放离不开“物”的解放,或者说,人类社会的解放离不开自然的解放。现代生产的一个重要后果是:不断产生巨量废弃物或垃圾并对地球生态造成严重破坏——当今许多生态主义者将此归咎于“人类(主体)中心主义”或人类征服自然的冲动,似乎现代生产只伤害了自然或物;而英国波兰裔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废弃的生命》则揭示了问题的另一面:现代生产也造成了越来越多的“废弃的生命”;赫拉利《未来简史》预测:随着当今人工智能的进一步发展,未来将出现庞大的“无用阶级”——现代生产不仅造成越来越多的“无用”之“物”或“废物”,同时也造成越来越多的“无用”之“人”或“废人”,并且两者都面临着被抛弃的命运。


张宝贵(中国亚洲经济发展协会公共艺术委员会会长、中国雕塑企业工作委员会主任):我们用废料做的雕塑放在首都机场,国家大剧院音乐厅的吊顶是我和农民一起做的。社会进步了,不然首都机场雕塑不会选择变废为宝的方法。大剧院音乐厅吊顶也不会选择农民来完成,所有的进步在于改变,改变习惯、改变意识。我们赶上了好时候,我们是幸运的。


首钢片区作为城市的重要一隅,同样也牵动和影响着城市整体更新的方向和气的社会习惯有关系。假如我们把已有建筑的存在方式也看成是一张白纸,把城市中已有的“荆棘丛生”也认为是原点呢?如何面对和解决这些既有存在,就需要我们扩大视野,放下许多,所谓放下,更多是内心的。将一些既有的存在“视为空无一物”,改变已有的思维和定位,发现和学习如何去理解、利用、改造、亲近并唤醒“原来”,其实这也是当代设计的一部分。我通过参加《文艺研究》的一些活动,在接触学者的过程中掌握了一种方法,一种接近本质的逻辑思维方法,学习在困境中突围。


如果问我“城市更新”的未来趋势为何? 我认为会题材丰富,不过一个重要内容是:绿色环保,变废料为原料。面对30000平方米外墙板,毫无疑问,这便是当代的“首钢宣言”,因为绿色可持续是能与国际对话的“通行证”。这不是迎合,这是披荆斩棘,虽有风险,首钢先行一步。很可惜,由于我们自身表达的力度不够,没能让更多的设计师、业主乃至领导们注意到这一“语言”的可贵之处和重要性,我们需要把信息发散出去,影响更多的人。建筑除了设计和建造,还要学习传达的方法,持续发声,通过不断的呼吁和研究,用鲜活的语言引起有关层面对于可持续环保材料的关注。这里需要强调的是,环保是一种设计态度,是一种新的建造语言。在不久的将来,不管是艺术还是建筑,能够通过“材料语言”让绿色、低碳和环保理念成为社会、城市乃至国家的精神导向。环保材料不再只是一种物质,由表及里,由此及彼,是一种更接近时代本质的方法。


金惠敏(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四川大学研究员):确实要推广一种环保理念,这不是迎合时代。迎合是你在时代之外你去迎合,宝贵这位艺术家他本身就代表了某种潮流。你在创业起步阶段,那是为了生存,因为要做原材料,如果你真正用铜,真金白银,镀金的也是非常贵的,这个造价负担不起,所以一开始为了生存。但是慢慢发现可以利用这些废旧材料,这些工业产生的大量垃圾,让它们变废为宝。你和时代本身取得了一种共振、共鸣。当年的工业革命也是一种时代的发展,你也是处在这里面,你的创造和它是一种相互的作用,是“和而不同”的应和。孔子的“和而不同”有这样一个区分,君子和小人的,君子是保持自己的立场,和对象之间保持相互之间平等呼应、对应关系;小人则是一味迎合一个东西。想与时代发生“应和”而非“迎合”的关系,那就必须投入时代大潮,而非只是一个观潮人。


刘方喜:我们仍然可以引用马克思的话来说,“物质的原始形式是物质内部所固有的、活生生的、本质的力量,这些力量使物质获得个性,并造成各种特殊的差异……唯物主义在它的第一个创始人培根那里,还在朴素的形式下包含着全面发展的萌芽。物质带着诗意的感性光辉对人的全身心发出微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63-164页)什么是“诗意的感性光辉”? 什么是“物质的原始形式”? 我的理解就是物质内部所“固有”的、活生生的、本质力量,而人可以创造出“同人的本质和自然界的本质的全部丰富性相适应的人的感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6页)——物质的“诗意的感性光辉”,也体现了“自然界的本质的全部丰富性”。


刘武(艺术评论家、原《中国青年报》经济部主任):这次探讨,正好可以就这方面重新来思考一些问题。刚才我看到有个评价,说“宝贵身上的朝气犹如沼气,一点就着”,其中“沼气”这个词激发了我的联想。我的老家在湖南汨罗江,屈原投江的地方,那个地方在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时候,是全国应用沼气特别先进的地方,尤其农村搞得特别好。沼气就是通过把粪水发酵产生的可燃烧气体收集起来,废物利用,用来烧水做饭。那个年代没有天然气、煤气,很多地方电都没有,有电的地方还经常断电,需要点煤油灯、蜡烛。农村原来可以砍柴,但后来封山育林,不能砍了,农民没有东西烧了怎么办? 有人说可以利用沼气,那时每家都有粪池,用塑料薄膜覆盖在粪池上面,再用塑料管引出里面的沼气就能点燃。


金惠敏:还有一个感想,你做这个一方面要有材料,现实地做一个东西,但是更主要还是在宣传一种理念,是一种行为,同时也是一种艺术,应称之为“行为艺术”。我认为宝贵的艺术作品应该作为一种公共艺术。上海大学原来搞公共艺术的研讨,我参加过讨论,谈了一些对公共艺术的看法。公共艺术在公共空间里面作用非常明显,对大众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作用,参观、浏览或一瞥的时候就是一种普及,你不是传达一种很美的形象,而是传达一种很美的理念,深入到无意识层次的。你刚才讲话里面提到要科普。实际上我们要潜移默化,移风易俗,在整个社会形成一种环保意识、环境意识,人与环境一体、人与自然一体的意识。但是,让人转向环保意识有时候需要一点引导、甚至强迫,需要强力推进。举一个日常生活中的例子,北京昌平区要求小区每一个垃圾桶旁边必须有一个人值守,24小时的,但是物业做不到这个,只能把所有的垃圾桶撤销了,撤销以后每家把垃圾放在门口,既不美观,也有气味。现在呢,每家买一个小垃圾桶,养成一种对环境负责任的文化。区政府用强力措施,虽然有点不太合理,一个垃圾桶旁边站一个人,一天24小时要值班,物业哪有那么多人?! 所以有一些好的东西也是需要强力推进的。


张宝贵:解决这两个问题,我觉得最重要的便是做好科普工作,让更多的人从专业和技术的角度认识“低碳”,认识“绿色”。“双碳”不该只是个口号,而是切实的技术性问题,是个系统问题。可以列举一些相关数据讨论一下。众所周知,建材行业是我国的碳排放大户,水泥业则是其中重要一员,我们国家每年生产水泥20多亿吨,生产1吨水泥的过程会排放将近1吨二氧化碳,从这个数据来看,有效削减水泥使用量,进而减少水泥的生产量,将有效降低我国碳排放总量,这是贯彻“碳达峰碳中和”发展要求的一个重要内容。


金惠敏:我特别欣赏刚才张先生讲的“世间本无废物,废与不废不在物,而在人”,确实一个东西你把它宣布为废品是从人的角度出发的,就是它对人有用没有用。一个东西是不是废品,在于人怎么看,怎么用。莎士比亚《哈姆雷特》有一句“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这是非常有名的一句话。工业革命以来,人成了自然的主人,成了衡量万物价值的尺度。说好听点,是张扬了人的主体性,但结果是破坏了环境,进一步也是破坏了人的主体性,因为主体包含了其环境。人不是一种孤立的存在,而是一种“间在”,是处身于与万事万物之关系中的存在。


刘武:说起低碳时代的废物再利用这件事,我把绿色文创科普馆展馆中的作品整个细看了以后,整体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可以概括为一个词,那就是一种“回归”。为什么叫回归呢? 研究艺术方面的专家都知道,从最早的原始艺术来说,很多作品讲实话就是随手使用的材料,比如西班牙阿尔塔米拉洞穴壁画,是欧洲旧石器时代的作品,当时的人类想画画,用的所谓纸或画布就是墙壁,画画工具就是泥土或者石块,涂抹用的材料也是随机的,可能用的是牛骨、牛血或者其他动物的骨血等等。要说雕塑那就更典型了,现存最早的雕塑作品也出现在新石器时代早期,其中有石雕、牙雕、木雕、泥塑等,后来的文字也是先刻在牛骨、龟壳等上面的。从这些现象我们可以确信,艺术的东西其实就是自然的东西,只是后来发展到一定程度我们才把它规范化、模式化。


像我们熟悉的油画、国画材料,最开始也不是现在用的这些。油画最初画在木板、墙壁、布料等材料上,颜料来源于植物、动物或矿物中。国画也同样如此,画在墙上、丝绸上、布上、木板上,颜料也是从各种动植物或矿物中提炼出来,完全是天然颜料,没有现代那种化工合成材料。到了后来,尤其是工业革命以后,好多东西就慢慢规范化了,被固定了,形成了某种思维定式,人们往往认为油画只能用画布来创作,国画也只能用宣纸来画,久而久之,就把创作道路弄得越来越窄,创作理念越来越狭隘,显然这就限制了艺术的发展。


近些年来时兴的现代艺术又在试图打破这个东西,比如装置艺术就非常典型,艺术家可以拿各种材料来创作艺术品,什么木头、石头、钢铁、布料、废纸等等都可以拿来做艺术原料。其实张先生的这些作品,也可以称之为装置艺术,它符合装置艺术的一切特征:不拘一格的材料、立体的空间、材料的架构等等。显而易见的是,装置艺术家认识到原来那种艺术创作的局限性,所以他们选择用各种各样的材料来创作,打破固有的方法和意识,让艺术回归生活,回归历史,回归从前的文化传统。我们也可以看到,包括国画现在也在打破框框,一些国画家不再按照原有的方法去创作,他们试图将国画画到其他材质的东西上面去,或者尝试用别的材料来画国画,这其实都是艺术家有意识的一种回归。非常有意思的是,很多理论家声称这些艺术家的创作是“实验”,说他们是“实验艺术家”。其实在我看来,这不是实验,其实已经实验过了,人家已经做过了,你只是再回过去而已,把它重新弄过来而已。


张宝贵:“真”与“假”是矛盾的,对立的,因为废料变原料,大家说这是假的,我就这点谈个观点。所谓“真”和“假”一直困扰着人们,大家长期以来习惯强调材料的真实感。说实话,以我们现在的认识水平,仍无法分辨世界上很多事情的真假,材料领域同样如此。我们崇尚“真”,真材实料固然是好的,然而,现在的我们正面对着全球资源危机。城市快速发展进程中有很多废弃的材料,如果不利用,这些材料就会成为垃圾。这些废砖废瓦显然不能直接变成“真的砖瓦”,我们能做的只有将它们打碎,重新配比做成“假砖假瓦”“假的夯土墙”等等,但其中的属性本源,孰真孰假,怎么界定? 只是着眼于材料的初次使用价值? 还是无限的使用价值?


我们除了服从于材料客观存在、客观审美,能不能主动起来让材料不断发生变化? 变化是一种真,变化是一种美,变化是一种当代语言。


刘武:这里我说一个艺术家,德国的西格玛尔·波尔克(SigmarPol⁃ke),他是20世纪最“贪婪”的实验艺术家之一。上世纪80年代,波尔克就直接放弃油画布、蜂蜡等传统原料,用刮、吹、抹、擦等手法,在涂满树脂的染布上再铺满各种剂料,让整个画面变得半透明,经过温度、湿度和化学物质相互反应,令作品产生出奇异的新变化。此前,其最早的创意是在布面或俗气的装饰印花布上用点阵勾绘日常图案,他先是用画笔,然后再用网格板和喷枪在日常使用的花布上进行创作,或者用橡皮制成印模在纸上布上点阵,画面经三维方式叠层满铺装饰结点构成闪烁、驿动。此外,他还随手拿来日常的报纸、画报图片、连环画,还有19世纪木刻作品集以及一些艺术大师作品的印刷图等,将它们作为素材拼贴成自己的光怪陆离之作,让拼贴的那些东西获得了全新的与原物毫无干系的意义。


不难看出,波尔克的作品就是着眼于打破业已僵化和固定的模式,采用人们意料之外的材料或手法去创作。从表面来看,似乎他是醉心于实验,但从内在追求来看,他其实是回归,就是回归到人类最原初的状态,把身边的一切物件或废材都当做可以制作艺术品的材料。2007年11月份,他的作品曾在北京展览过,引起过国内不少艺术家的关注。他认为“艺术家的创作方式只有全面地开放,才能够将复杂的、全部意义已无法琢磨的,以及现实中隐匿的内涵,从潜在无限涵义的层面中剥离出来”,这样才能达到“要表现的就要自然表现。作品不是方案的僵死再现,而是不断追求不可预见性的延伸”。


刘方喜: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不管是艺术还是建筑,能够通过“材料语言”让绿色、低碳和环保理念成为社会、城市乃至国家的精神导向。记得张先生说过,环保材料不再只是一种物质,由表及里,由此及彼,是一种更接近时代本质的方法,这是比较深刻的。


张宝贵:以前的雕塑大部分都是真材实料,他们成为了人类的艺术宝库。以后也许会出现新的可能,大家开始用环保材料去做雕塑,进而表达一种探索,铜雕石雕是前人留给我们的一种记忆,环保雕塑也许会成为我们留给后人的一种新的记忆,当然,这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样的过程中会出现很多的故事,除了雕塑,除了环保,也许七仙女会再一次下凡,因为人间又有了董永。


环保是一个口号,可以去喊。环保是一个理念,可以去说。环保是一个课题,可以取得经费。环保也是一个故事,正在悄悄地发生在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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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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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 中华读书报 》2021年10月13日,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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