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周老师用NBA打比方,提醒了我,周老师有一种特殊的爱好。
老周:小王你想说的是“癖好”。
小王:周老师喜欢在刀尖上舔血。
老周:喜欢在刀尖上舔血的就不是高僧,而是江湖混混。
小王:我也认识《十月》《收获》的编辑,职业生涯也很成功,可从来没见他们像周老师这样冒险。我帮周老师顺一顺,让您自己看一看。《中国知青梦》、《落日》、《国画》、《梅次故事》、《沧浪之水》、《蓝衣社碎片》、《警察与流氓》、《中国农民调查》,被禁的一串,没禁的也是侥幸。小混混舔血是赌命,周老师没必要赌啥,舔血好像是游戏。周老师看稿子,遇上敏感而有风险的,是不是就两眼发光?
老周:我该去看毕淑敏大夫了。
小王:我说得可能过分,对了,换一个比方,周老师就喜欢走钢丝,打擦边球。
老周:还是刀尖上舔血好。
小王:周老师很自豪。
老周:很无奈。我告诉你,周老师为啥喜欢刀尖上舔血。
1.这些年真正逆市上涨的,也就《小说月报》一家
老周:我得先往远处说,这场谈话开始的时候,你问起过《当代》的销量,我没告诉你。
小王:现在周老师想通了?
老周:想通了,销量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走势。
小王:还是犹抱琵琶。好吧,这二十多年来,《当代》是个什么走势?
老周:这几十年来,文学是个什么走势?所有文学期刊又是什么走势?
小王:当然是整体下滑,《当代》也不例外?
老周:覆巢之下,能有完卵?
小王:不一定吧?那鸟窝要摔在棉花堆里了,鸟蛋也可能完好无损吧?
老周:你说说,谁家的鸟窝摔在棉花堆里了?
小王:《收获》创刊五十周年期间,他们就说连年上涨。
老周:这几年,《当代》也是连年上涨。
小王:趋势改变了,熊市变牛市了?
老周:从几千点跌到一千点了,还不允许反弹个三二百点?
小王:还是大熊市?
老周:也许真见底了也说不定。但想要再度走牛,可能性不大。这些年,《当代》办拉力赛,办长篇小说年度奖,瞎折腾一气,并非想要改变熊市,只是想在熊市中苟延残喘,活到见底的这一天,以图东山再起。
小王:我听别的刊物编辑说话,都没周老师悲观。
老周:很多刊物销量十年前就不下跌了,人家当然不用悲观。
小王:有这样的刊物?
老周:一大批。
小王:明白了,早就跌没了。市场上早没影了,用不着操心,当然也用不着唉声叹气。
老周:这些年,几家大码头能够连年上涨,这是一大原因。很多刊物停刊了,或者改刊了,或者也不停刊也不改刊,但退出了市场,市面上看不见了。他们的读者就可能向我们靠拢。我们改变不了文学大趋势,但可以收编他们的读者,营造局部牛市。
小王:原来是趁火打劫呀。
老周:打劫成果最丰硕的是《小说月报》,他们先打劫人家的作品,读者一看,反正好短篇都要被选,还看它干吗,直接看《小说月报》吧,于是,把人家的读者也打劫了。我告诉你,这些年真正逆市上涨的就是《小说月报》,文学期刊死一家,他们就涨一节。
小王:昨天恰好认识了他们主编马津海老师,说起文学大势,别人都唉声叹气,就他踌躇满志的样子。
老周:《当代》《十月》《收获》我们几家也打劫,为什么成果不如老马?我们不是选刊,我们只能收编兄弟刊物走散的读者,不能选发人家的作品。读者不可能用《当代》《十月》《收获》去替代《花城》《钟山》《大家》《芙蓉》。
小王:周老师还有自知之明。
老周:《当代》这类老刊物,忠实读者主要是八十年代初高峰期积攒下来的。这以后,基本上是流失的过程:忙工作忙生意忙赚钱忙还贷,没时间读了;年龄大了,眼睛花了,看不清小字了,没法读了;企业改制,阅览室撤销,报刊经费压缩,没公费报销了。等等等等。总之是走一个少一个。所以只能是连年递减。
小王:底子薄的,就递减没了。底子厚的,就坚持下来了。
老周:坚持到底,就有了反弹机会。这些年能够连年上涨,一是有年轻读者加入,二是收编兄弟刊物读者,三是很多当年的老读者或者退休了,或者赚钱赚累了,总之心态平和下来,有时间也有心情买一本《当代》重温旧梦。
小王:没错,我老爸十几年不读《当代》了,但1979年的创刊号现在还留着,不舍得扔。
老周:叫他老人家留着,千万别扔。
小王:什么老人家,跟周老师您一般大。
老周:没错,我也算老人家。我的意思,创刊号值钱,我们这里都找不出来了。
小王:你们高价回购吗?
老周:生意以后再谈吧。
小王:我老爸不是十几年不读《当代》了吗?最近读保健药品广告读腻了,突然捡起我拿回家的一本《当代》翻,然后说,比以前好看了嘛。要我走后门,问《当代》要赠阅。
老周:先赠阅两期,让他上瘾,然后断奶,逼他掏钱订阅。
小王:好办法,《当代》发行量又会上涨了。
2.靠歌舞升平,《当代》能活到今天?
小王:你们这几大码头,能坚持下来,三足鼎立,除了底子厚,还有一点:独树一帜,不可替代。
老周:绕了半天,终于说到旗帜鲜明了。《当代》旗帜哪儿鲜明?
小王:周老师考我?文学克隆真实,作家关注民生。
老周:谢谢你能把《当代》的宗旨,倒背如流。
小王:我还看透了周老师居心叵测,想把舔血的嗜好归功于《当代》的宗旨?
老周: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
小王:可惜,克隆真实,关注民生,也得不出必然舔血的结论。周老师你不能说歌舞升平就不是真实的民生吧?歌功颂德,也不一定就违背了克隆真实、关注民生的宗旨。
老周:可是,靠歌舞升平,《当代》能活到今天?要看歌舞升平,听宋祖英唱歌,看新闻联播,读报纸头版,干脆看政府工作报告就是了,不用读小说。鲁迅的小说和文章从来没有歌舞升平,咱们的语文课本为什么一选再选?人类世世代代都需要文学,有一条很重要的理由,用文学来延续和培养人道精神。小王你说,人道精神用什么来表现好:歌舞升平还是忧国忧民好?
小王:那不用说,楚辞和汉赋文学史早有评价,歌舞升平的那些汉赋名篇,我都记不住了。倒是忧国忧民的屈原《离骚》,永远光芒万丈。
老周:那就是文学的根本:忧命途多舛,哀民生多艰。
小王:可要是风调雨顺莺歌燕舞,命途不舛,民生不艰,文学咋办?非要较劲,愣在鸡蛋里面挑骨头?
老周:鸡蛋里挑骨头,就是文学的任务。文学家都是书呆子,怎么呆法?心里边都有很完美的人道主义理想,用这把尺子衡量任何歌舞升平,也能挑出骨头来。所以,在文学家的眼里,永远是命途多舛,民生多艰。
小王:可是,明明歌舞升平,你偏说民生多艰,这不就有嫌疑了吗?
老周:你读文学史,命途多舛,民生多艰是不是一条永不间断的主线?
小王:那是封建社会嘛。
老周:文学家的这种偏执,跟什么社会没关系,也没有什么嫌疑。屈原哀民生之多艰,就不反楚怀王,杜甫哭路有冻死骨,也不是要推翻封建社会。那就是习惯,就是天性,就是责任,就是他们活着的理由。
小王:也是《当代》活着的理由?
老周:我给你数数《当代》部分篇目:《芙蓉镇》、《古船》、《活动变人形》、《白鹿原》、《尘埃落定》、《国画》、《沧浪之水》、《新星》、《中国农民调查》、《中国知青梦》、《大国之魂》,要没有这些忧国忧民之作,《当代》怎么旗帜鲜明地活到今天?
小王:这些书名,周老师就这么一念,我就感到震撼。
老周:有没有感到遗憾?
小王:什么遗憾?
老周:离现实太近了。
小王:对了,还真有不少人这么说《当代》,我导师就说《当代》的文学性不强,就因为现实感太强。
老周:你认为呢?
小王:没啥道理。文学性跟现实远近有什么关系?决定文学性的只能是作品体现的人文精神嘛。要说,同样忧国忧民,历史题材比现实题材好写多了,离现实近还需要更多的勇气。
老周:也就是贼大胆。再说,离现实近了,光顾了鼓足勇气,可能会忽略文字。
小王:这倒是,《当代》的文字可能差点。可文字就是文字,不是文学。
老周:文学除了精神,也还有文采的意思,没有文采,就不是文学,所谓人道,可能就成说教了。
小王:周老师突然谦虚起来了。
老周:我们也得给《收获》活着的理由嘛。
小王:我们好像跑题了。周老师是要解释自己刀尖上舔血的理由。
老周:没跑题,已经解释清楚了。
小王:不一定。《当代》对忧命途多舛,哀民生多艰的文学精神的追求,就算是周老师舔血的理由,你也不一定在刀尖上舔血嘛。
老周:还有哪儿可舔?
小王:刀背上。
老周:你也让我目瞪口呆。
3.最严厉的处罚,也就是下令将那期《当代》收回
小王:周老师能不能换一个角度,总是这么鸡蛋里面挑骨头,那鸡蛋可不冤死了?
老周:不冤,恰恰相反,鸡蛋没法沾沾自喜,永远有更理想的奋斗目标。
小王:鸡蛋还能往哪儿奋斗,天鹅蛋?所以有时候这作家是很讨人嫌的,把人惹恼了,伸手轻轻一按,自己成鸡蛋,头破血流了。
老周:这就是作家的悲哀,也是文学和文学家的悖论。文学的确是最强大的,它给社会竖立的人道标杆,谁都无法摆脱,天底下人读书识字,没有人不读屈原。不读屈原,也不能不过端午不吃粽子。即便那些暴君,教太子读书,也还是要哀民生之多艰。可作家又是最渺小的,掐死一个诗人作家比掐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小王:可不,闻一多在现代文学史上,何等光芒,他的散文至今还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可当年蒋介石一声令下,一个小特务食指轻轻一抠,就永垂不朽了。
老周:那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小王:可还是会有一个电话,一声招呼。
老周:比较起来,多么客气。所以,做《当代》编辑,不忧国忧民,都对不起这份客气。
小王:舔血的劲头又来了。周老师这么舔血,不怕给《当代》的生存带来麻烦?
老周:忧国忧民,忧虑过头了,是会引来招呼,有时候还会很严厉。但你要知道,对过分忧国忧民的处罚比对格调低下的谨慎很多。这么多年来,文学期刊因为忧国忧民而停刊的事件从未发生过。我在《当代》22年,经历最严重的事件也就是邓贤《落日》那一期,也就是下令收回销毁。
小王:已经够严厉的了,周老师还用这口气:也就下令收回销毁。
老周:所有那一期刊物早就在订户手中,有什么办法收回销毁?
小王:在报纸上登广告,高价回购,一千块一万块一本。
老周:几亿几十亿的资金,谁出?
小王:周老师把金钱看得比政治生命还重?
老周:就算《当代》从人文社那里要来重金回购,会出现什么景象?
小王:抢着往《当代》送。
老周:送回《当代》之前,先复印一百本一千本,满世界扩散。走到《当代》门口,突然往后退,抱着刊物回家,藏起来,几年以后卖给收藏家,十倍百倍的价钱。
小王:还有办法,一分钱都不用花,让警察拿着邮局的订户名单,挨家挨户上门回收。
老周:这办法好,一定深受小偷流氓欢迎,它们会奔走相告:警察放假了。
小王:看起来,收回销毁还真是一纸空文。我就不明白了,明知道是一纸空文,还装模作样干吗?
老周:不能说是装模作样,那是在表明态度,严厉的态度。
小王:也是,很多时候,态度就是最重要的。
老周:所以你那个比方,刀口上舔血,的确不恰当,没这么血腥。
小王:也是啊,周老师坐这儿侃侃而谈,的确没见着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样子。
老周:我说过,忧国忧民是《当代》活着的理由,也就是社会给《当代》活着的理由。读者需要一本忧国忧民的文学刊物。这个读者,不仅仅包括百姓读者。
小王:难道还包括下禁令打招呼的同志?
老周:你以为就老百姓才忧国忧民?
小王:我没这么以为。可有一件事让我感觉奇怪,你们这么舔血,连连撞线,总惹上面严厉表态,可每次评国家期刊奖,还总少不了你们《当代》。
老周:犯规跟冠军不冲突。你看齐达内,一头把人撞倒在地,照样当足球先生。
小王:刀口上舔血,舔出成就感来了。
4.张炜的《九月寓言》高过了《当代》水平
小王:周老师把刀口上舔血作为《当代》生存的理由,我突然想到,这会不会恰好是《当代》——对不起,我还得用这个词:死亡——会不会恰好是《当代》死亡的理由?
老周:振聋发聩呀!
小王:刚才周老师说到忧国忧民,说到忧命途多舛、哀民生多艰是文学的精神,是文学家的责任。说得振振有辞,把我给裹挟了。现在才想起,那也不是文学的全部啊。文学还有娱乐功能嘛,让读者娱乐,心情舒畅,身心健康,那也是人道精神嘛。
老周:反应很快嘛。
小王:而且,这个社会越来越娱乐化,《当代》死守着忧国忧民,会不会自掘坟墓?
老周:这又得从远方说起了。
小王:周老师说话,总是得道高僧口气。
老周:是无可奈何的口气。自古以来,文以载道。所以,我们的纯文学期刊,都不屑于娱乐,都比着忧国忧民。问题在于,忧国忧民也有不同的忧法,忧法的不同,能决定各家期刊的地位不同。比方《大家》和《当代》销量的差别,就是不同的忧国忧民法带来的。
小王:周老师说具体点。
老周:忧国忧民,有两种忧法:启蒙和倾诉。
小王:我好像以前听周老师说过,文学有三种:启蒙文学,倾诉文学,娱乐文学。
老周:信口开河吧。
小王:都说上世纪80年代文学火爆,随便办份文学期刊就能火爆。我们家乡文化馆老馆长当年以内部刊号办一份小说月刊,就能上三十万份,更不用说《当代》这类大刊。我投胎晚了,没赶上文学的好年景,但我知道,文学为什么火。
老周:地球人都知道。
小王:不对,很多人就不知道,火的不是文学,用周老师的话说,火的只是倾诉的文学。
老周:那就是一个倾诉的年代,经历了十年浩劫,人人都是一腔苦水,满腹悲伤,都铺天盖地往外倒。你看大家为当时最火爆的文学取的大名:伤痕文学。
小王:那时候的文学期刊风格区别大吗?
老周:不大。都倾诉苦水,所以都火。
小王:但很快,有一批文学精英不满足于倾诉,看不惯哭哭啼啼,开始思考,开始反省,开始追究中国人民苦难的根源。
老周:越过文革,追究到反右、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叁面红旗、四清四不清、清匪反霸,就成了反思文学;追究到现代、近代、古代、上古乃至蛮荒,乃至小鲍庄和马桥,那就是叫寻根。从国外拿来手术刀,剖开国人的胸腔,追究到人心最深处,那就是现代主义。
小王:这就是启蒙文学了吧?
老周:通俗说,就是先锋文学。
小王:这时候,文学期刊就分出类别来了吧?
老周:除了《十月》《当代》,全都争当启蒙先锋。
小王:韩少功的《爸爸爸》,王安忆的《小鲍庄》,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徐星的《无主题变奏》,还有洪峰、马原等著名先锋作家的小说,还真没有一部是《当代》发表的。
老周:比方张炜,一贯深刻,毕生启蒙,他的忧愤都融入了《古船》和《九月寓言》。但《古船》写苦难,不脱离故事,注重倾诉,还可划入倾诉文学,正好发在《当代》上。《九月寓言》这名字就能听出来,不是要讲故事命运,而是要讲真理。为了让读者思索真理,特地把苦难掰碎揉烂,先把你弄糊涂,好给你醍醐灌顶。这就成纯粹的启蒙文学了,结果就发表在《收获》上了。
小王:我看过《当代》前主编何启治的文章,《九月寓言》是《当代》的退稿,好像是老主编秦兆阳退的。何启治老师认为是失误,似乎在责怪秦老有些保守,政治上有忌讳。
老周:那时候我还是小和尚,住持方丈他们怎么决策不甚了了。现在想来,《九月寓言》还真不能在《当代》发。
小王:不够《当代》水平?
老周:超过了《当代》水平。
小王:怎么讲?
老周:我当时也看了稿子,坦白地说,没看懂。
小王:周老师太夸张了吧?我都看懂了。
老周:你看懂了?说说,张炜写的啥?
小王:这不能说,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说明白了就没劲了。
老周:你这话说到根子上了,为啥让人看不懂?看懂了就没劲了。
小王:周老师对张炜有看法?
老周:我是替张炜惋惜。张炜是天才,他的人道精神,他的文学才华,出类拔萃。他早期创作,比方《秋天的愤怒》等,全是倾诉文学杰作。一部《古船》,堪称现实主义巅峰之作,完全能够挺身在中国这几十年来最优秀的几部长篇小说的前列,就民族苦难之痛彻,当代作家,无人能比,就是陈忠实的《白鹿原》和贾平凹的《废都》,恐怕都有不如。
小王:只见周老师盛赞,没见周老师惋惜。
老周:但是他的《九月寓言》对启蒙的先锋文学,就无足轻重。以一部长篇的分量和地位,比不上刚才我列举的那些先锋中短篇中的任何一篇。
小王:不对吧,比方徐星和刘索拉,和张炜比分量,不成比例啊。
老周:那是,可《九月寓言》能和《你别无选择》《无主题变奏》比?
小王:怎么不能比?不用上秤,就知道《九月寓言》分量重。只不过发表时间晚了而已。
老周:所谓先锋文学,第一重要的就是时间,抢先出场,是先锋,晚点出场,就成后卫了。第一个说人是要死的,那是启蒙大师,是上帝;第二个再说人是要死的,只会被人当成傻子。
小王:话说回来,张炜老师写《九月寓言》的时候,先锋文学的确有点过气了。
老周:先锋了多年,忧愤了多年,终于醒悟,回过头来写《外省书》、《能不忆蜀葵》、《刺猬歌》,可惜已经心力交瘁了。
小王:周老师这么一说,让我心里堵,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