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学仁:自传与公传:一九五八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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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专题: 《西湖》2008年第9期  

董学仁  

鸟的悲哀与人的悲哀

大概是受到我所在星座的影响,我的想法飘忽不定,上下飞舞,常常出现一些奇怪的联想。有时候,我也说不清楚,这些联想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这些联想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这几天偶然看到一张报纸,写到麻雀已经成为受法律保护的动物:北京一位“白姓男子自制饵料毒杀600只麻雀,被大兴法院以非法狩猎罪判处1年徒刑”。放下报纸,我就想到:假如按照杀死600只麻雀坐牢一年来计算,杀死20亿只麻雀,岂不是坐牢300多万年?

杀死20亿只麻雀的事情,在中国确实发生过了。当时报纸说,中国有95%的人参与了剿灭麻雀的人民战争,上至105岁,下至5岁。据说,在1958年3月至11月上旬,全国捕杀麻雀19.6亿只。

我喜欢麻雀。

那年春天,我骑着一只四条腿的小板凳,在自家的院子里跑来跑去,唱着从刘小燕学来的儿歌:小板凳,四条腿,我给奶奶嗑瓜子。奶奶嫌我脏,我给奶奶擀面汤。面汤里面加点油,奶奶乐得直点头。我的奶奶在我爹10岁的时候得病死了,我对奶奶的认识也是从刘小燕那里学来的。奶奶给她嗑瓜子,给她擀面汤,所以她就爱笑,圆圆的脸蛋儿笑得很好看。我记得,她来过几次就不来了,她的爹是橡胶厂的书记,我爹是橡胶厂的厂长,两个爹可能是吵了架。后来我才知道两个爹确实有了矛盾,才知道刘小燕是我这辈子喜欢的第一个女孩。

我的伙伴儿就剩下我们家里的几只麻雀了。我们北方的孩子把麻雀叫做家雀儿,因为这种小鸟是一种与人类伴生的鸟类,终生在人类左右。它们特别忠实,吃苦耐劳,不像燕子每年都飞走,鸽子常常会串窝;它们聪明机警,酷爱自由,虽然和人特别亲近,但决不会被人类驯服为鸟笼里的玩物。我的哥哥们曾经在冬天的院子里扫开一小块积雪,放一点粮食,把家雀儿引诱到大草帽下面,猛地一拉绳子扣在里面。那只家雀儿关在笼子的一两天里,面对它喜爱的黄澄澄的小米,双眼紧闭一动不动,既不挣扎也不哀叫,直到英勇就义。

刚才我说到我们家里的几只麻雀,其实是住在我家屋檐瓦缝里的几位小小邻居。我在院子里骑板凳的时候,它们唧唧喳喳地唱我听不懂的歌曲,唧唧喳喳说我听不懂的事情,却从来没有落在我伸出的手上。

在我所有的记忆里,仅仅抓住过一只麻雀。那是在我中学毕业几年之后一个夏夜的夜晚,我趴在市郊火车线路北侧的大柴堆上,那柴堆是我所在的机械厂用收购来的荆条垛成的。那是一个爽朗的夜晚,满月静静地放送着光华,天空和大地清澈如水,有一种幽香的味道让我陶醉。这时就有一只小鸟落在我的前面,不惊不惧地盯着我看。在那样的情境里,无论是小鸟还是我,都与身外的自然融合在一起。我轻轻把它抓在手里,它没有躲避没有挣扎,还是不惊不惧地盯着我看。

那是我可以零距离观察麻雀的惟一机会。它的眼睛在月光之中略微发蓝,圆锥形的小嘴向下弯出漂亮的弧线,板栗色的背部有几道黑色条纹。还有,它肩部的羽毛是褐红色的,应该是一只雄鸟。

一分钟之后,小鸟向月亮那边飞走了。

雄麻雀肩部的羽毛是褐红色的,雌麻雀肩部的羽毛是橄榄色的,应该不会错。这是我从一本很旧的鸟类常识读物上看到的。那时出于一种我以后会说到的特殊的缘分,我读到许多别人读不到的书,包括一本带插图的古希腊神话,里面写到了掌管爱与美的女神,名字叫阿弗洛狄忒,喜欢桃金娘树,喜欢麻雀与天鹅。

在另一本书里,我读到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一篇散文诗《麻雀》,写得很短却很动人。我曾经工工整整地抄过好几遍,能够流利地背诵下来:

我打猎归来,沿着花园的林阴路走着。狗跑在我前边。

突然,狗放慢脚步,蹑足潜行,好像嗅到了前边有什么野物。

我顺着林阴路望去,看见了一只嘴边还带黄色、头上生着柔毛的小麻雀。风猛烈地吹打着林荫路上的白桦树,麻雀从巢里跌落下来,呆呆地伏在地上,孤立无援地张开两只羽毛还未丰满的小翅膀。

我的狗慢慢向它靠近。忽然,从附近一棵树上飞下一只黑胸脯的老麻雀,像一颗石子似的落到狗的跟前。老麻雀全身倒竖着羽毛,惊恐万状,发出绝望、凄惨的叫声,接着向露出牙齿、 大张着的狗嘴扑去。

老麻雀是猛扑下来救护幼雀的。它用身体掩护着自己的幼儿……但它整个小小的身体因恐怖而战栗着,它小小的声音也变得粗暴嘶哑,它在牺牲自己!

在它看来,狗该是多么庞大的怪物啊!然而,它还是不能站在自己高高的、安全的树枝上…一种比它的理智更强烈的力量,使它从那儿扑下身来。

我的狗站住了,向后退了退……看来,它也感到了这种力量。

我赶紧唤住惊慌失措的狗,然后我怀着崇敬的心情,走开了。

是啊,请不要见笑。我崇敬那只小小的、英勇的鸟儿,我崇敬它那种爱的冲动和力量。

爱,我想,比死和死的恐惧更强大。只有依靠它,依靠这种爱,生命才能维持下去,发展下去。

我还知道,屠格涅夫这篇《麻雀》的中文版本,是大名鼎鼎的巴金翻译的。巴金活了101岁,被称为20世纪中国杰出的文学大师、中国当代文坛的巨匠,但在我看来,由于他的政治理想一直高于文学理想,影响到他的语言能力一直马马虎虎,从来没有写过像他翻译的屠格涅夫《麻雀》那样深刻和优美的作品。我们还可以说,他从屠格涅夫那里没有学到一位文学大师的胸襟和良知。举例来说,如果俄国政府号召打麻雀,屠格涅夫会奋起反对,但中国政府号召打麻雀, “作家巴金捧着一个铜盆,在草地上敲了整整一个下午。做事认真的巴金,打麻雀都不偷懒。” 那是在1958年初春的一天,当时巴金已经54岁,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应该知道自己是谁,应该干些什么,不该干些什么。

在同样的事情上,在同样的时代里,巴金还比郭沫若强了好几百倍。身为中国文联主席、中国科学院院长、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校长的郭沫若,在1958年4月21日《北京晚报》上竟然发表了一首诗歌《咒麻雀》:“麻雀麻雀气太官,天塌下来你不管。麻雀麻雀气太阔,吃起米来如风刮。麻雀麻雀气太暮,光是偷懒没事做。麻雀麻雀气太傲,既怕红来又怕闹。麻雀麻雀气太娇,虽有翅膀飞不高。你真是混蛋鸟,五气俱全到处跳。犯下罪恶几千年,今天和你总清算。毒打轰掏齐进攻,最后方使烈火烘。连同武器齐烧空,四害俱无天下同。”

在1958年4月的北京,一场人与麻雀的大战持续了三天,总共消灭麻雀四十万一千一百六十只,很多地区已经看不到麻雀。据《人民日报》报道:

中国科学院有两千多科学家和工作人员参加了战斗。鸟类学家郑作新一面指挥一面轰赶。科学家华罗庚、钱学森等今天早晨不到五点就带着“武器”进入了“战区”。

这位郑作新先生也和华罗庚、钱学森一样,在世界上有很大的学术影响。他出生于1906年,福建长乐人。据我看到的资料介绍,他是中国科学院院士,国际著名的动物学家,中国鸟类学界泰斗,也为世界鸟类学研究与保护做出了卓越的贡献,被世界的鸟类学界誉为一代宗师。

可是在1958年中国人雀大战的前二年,也就是1956年1月8日,《人民日报》有郑作新撰写的文章《麻雀的害处和消灭它的方法》。

文章称经其试验,一只体重约六钱多的麻雀,每天所吃的谷子约二钱,为它体重的四分之一强。根据这个数字推算,每只麻雀一年中消耗谷物约四斤。——这个著名的推算,我相信是根据国家决策者的指示精神试验出来的,但又为那场对麻雀的整体屠杀提供了所谓的科学依据。

文中介绍了消灭麻雀的方法,“常见的有用铁丝夹、铁丝笼捉,用张网或拉网捕,用筛子、竹篦或木板扣,用弹弓或鸟枪打,用胶粘或用毒饵诱杀等等的方法。”重点介绍了手捕法、毁巢法、巢箱诱歼法等三种简单易行的方法。

文章结尾强调:“消灭麻雀是一个群众性的工作,必须发动和组织群众去做,并且要坚持下去,才能大量地歼灭麻雀,达到消除雀害的目的。”

看这段文章的时候,我已经知道郑作新1930年前在美国读完博士,并且以相当优秀的成绩引起世界瞩目。突然我就迷惑起来,写过这样文章的人,也算“为世界鸟类学研究与保护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20亿只麻雀的鲜血在我眼前又蔓延开来,接着流淌成河。这时候,除了希望那些骨头不硬的人不要从事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之外,我连一丝一毫的感慨也没有了。

鞍山的工厂和新来的雷锋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要论当时在中国最有名气的城市,有时是北京,有时是鞍山,别的城市统统排在后面。

我这样说,是有1958年地图出版社编制的《民兵训练图册》为证。如果翻到四幅国内形势图中的《人民公社好》,你就会读到一首诗歌:“全社面貌像苏联,工厂林立像鞍山,苹果结得赛西瓜,棉花桃儿像鹅蛋,鲤鱼长得比船大……”其中的“全社”指的是河南省遂平县崦岈山卫星人民公社,他们要在1958年下半年建设工厂1000个。鞍山是他们(以及全国各地)学习的榜样,并且能和苏联相提并论,可见其在中国所有城市中的崇高地位。

那种地位的基础,是那些到处冒着黑烟、到处降落粉尘、到处飘出汽油味儿的工厂。它们在鞍山遍地都是。

现在的鞍山,恐怕只有几位70岁以上的老工人,还记得那些令他们骄傲的日子了:1958年6月14日,鞍山试制成功我国第一台100马力的拖拉机和推土机,型号都是红旗80。当年7月24日,拖拉机轰轰隆隆地开进中南海,向党中央汇报。 7月28日,朱德同志特意为鞍山题写了厂名:鞍山红旗拖拉机制造厂。在那几年,每当天安门广场举行国庆庆典,就会出现红旗牌拖拉机高大威武的身影。据说,雷锋在鞍山工作的时候,最早驾驶的是苏联生产的斯大林八十推土机,后来就用上了中国生产的红旗牌推土机。更大的工厂是鞍钢,也就是雷锋工作过的工厂。那时候的鞍钢,不仅是新中国的钢铁摇篮,也是新中国国营企业的龙头老大。1958年的职工人数已经超过了10万人。但是还不够,还要再扩大。他们招工招到了湖南省的望城县,雷锋就跟着来了。雷锋原来所在的团山湖农场就要改为人民公社,他的拖拉机手很难再当下去。

雷锋来的那天是1958年11月15日,鞍山刚下过一场雪,一夜之间全变成白色,包括鞍钢化工总厂煤场的黑色煤堆。碰巧煤场的主任也姓白,就在那个白色的煤堆前面,和刚来的雷锋见了面:“你在农场开拖拉机每月工资多少?”“32元。”“你知道在这里学徒,每月工资多少?”“我没问过,不晓得。”“我告诉你,在这里学徒每月只有22元,比农场少拿10元,你不怕吃亏?”“吃亏?不,我不是为钱来的。” “那你大老远地到鞍钢来为什么?”“为了炼钢嘛,为了1070嘛!”——1070万吨钢是中央为1958年确定的全国钢产量。

这段对话摘自《我的好徒弟雷锋》,作者是雷锋学开推土机的师傅,姓李。看来李师傅的回忆是比较可信的,但是和雷锋自己写的文章《我学会了开推土机》参照着看,就在关键的地方出了问题——雷锋在那里几次提到的是1800万吨钢,他是为了1800万吨来的。据我了解,从全世界的范围来看,关键的地方能够被掩饰、被修改、被编造、被用作欺骗,非关键的地方也一样能够被掩饰、被修改、被编造、被用作欺骗。那些年月里,中国的宣传机构任意改变一切已经成了习惯,还有什么文字是可以信任的呢?当然,由于他们的疏忽、慵懒或低能,在关于雷锋的宣传中,就有类似的许多矛盾和漏洞(包括雷锋在1962年的死因),需要以后不断地修改与补充,一次比一次顺畅一些。

在以往的宣传里,有一些数字始终没有改动或不需要改动,始终被大家接受,但不等于就没有问题。

比如说雷锋的获奖情况。

只在鞍钢工作了不到一年零两个月的雷锋,1次被评为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3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5次被评为标兵,18次被评为红旗手。其实这也挺让人奇怪的,一是标兵、红旗手、积极分子、先进工作者都是同义反复的概念,鞍钢怎么就爱做这些重复性的工作?二是怎么才能让一个小徒工获得枪林弹雨般密集的荣誉,平均十多天被评上一次?三是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么在雷锋努力工作之外,别人都是怎样干活儿的?

为了搞清楚第三个也是更重要的一个问题,我找到一些被宣传机构回避的资料,看到了我不愿意看到的另一面事实。在全国一片你追我赶、先进经验每天爆出的大跃进年代,放不出“卫星”就是保守、落后、右倾,就会危及当地党政领导的政治前途。所以,1958年的鞍钢,在工人中普遍开展了“献工”、“献点”活动——就是动员工人发扬共产主义精神,“主动”、“自愿”延长工作时间。同时呢,还开会动员人们减少劳动报酬,“主动”、“自愿”给国家节省更多的资金。比如,在雷锋来到鞍钢的1958年11月,原先实行计件工资的27个厂矿,已有24个取消或准备取消计件工资和津贴,这样一来,就有约占总数三分之二的鞍钢生产工人,减少了四分之一以上的工资收入,而他们延长的劳动时间,根本就无法统计。那时的工资制度是最低限度的生存工资制度,一旦减少了许多工资,他们和他们家庭的生存就很惨了。

工人不是有工会吗?怎么就不替工人说话呢?记得我在读大学之前,在一篇批判文章里看到被批判的布哈林的一个观点。工人阶级夺取政权建立苏联不久,布哈林说过的一句话足以让他被枪毙许多次。那句话的大意是:工人阶级能夺取政权,却不能执掌政权,之后会从工人阶级里面分化出一个新的阶级,在工人阶级的头上执掌政权。我知道在中国有着工人运动光荣传统的上海,1957年5月下旬还有30多家工厂的工人上街请愿,但随后发生了超大规模的打击“右派分子”、“反社会主义分子”运动,工会的职能就顺理成章地转变,由代表工人群众的利益,变成代表管理工人群众者的利益。

1958年的鞍山,曾经有勇敢的工人创造了带着高压电作业的人间奇迹,但不会再创造带着高压政治作业的人间奇迹。雷锋带着高昂的理想踏进鞍山不久,鞍钢的生产开始显现危机,原材料、电力严重紧张导致生产时断时续。到了1959年2月,鞍钢三个轧钢厂被迫停工,其余几个主要轧钢厂也只能开两班。更为严重的是:由于1958年一年大量的献工、献点,许多工人吃住在车间,已经疲惫不堪,很难再坚持下去了;由于取消计件工资、津贴减少了工人收入,加之粮食和食品困难,工人体力急剧下降,生产事故接连发生。据说鞍钢领导想出了一条妙计:每天向所有工人免费提供一顿大锅饭,作为取消津贴和计件工资的一种补偿。几年前,我在一家小饭店里吃饭,邻座是一位黑红脸膛的老人。他指着面前的饭菜说,现在好哇,58年那年(鞍山的老工人常常把挨饿的1958—1960年统称为58年那年),我在鞍钢高炉干活吃不饱啊,厂子里给一顿饭,开始时候还挺好,后来就不行了。我就问怎么不行,他又说,一顿饭喝好几大碗小米稀粥,肚子撑得溜鼓,两泼尿就撒出去了,还饿。我又问,那怎么干活儿呢?他说,干啥活儿啊?吃啥饭,干啥活儿;小米饭,大仰壳儿。见我有些迷茫,他补充说道,大仰壳儿,就是躺在那块儿歇着呗。按照老工人的说法,58年那年,还有不少新进厂的工人吃不了那份苦,更害怕出工伤事故,私自卷起铺盖卷儿,跑回农村老家了。

相比起来,那时候的雷锋是最幸运的了。他是个孤儿,所有的工资一个人享用,不像同来的湖南老乡要把大部分的工资寄回去养活老人孩子。特别是鞍钢的一条土政策,把从技术熟练工人身上刮下来的钱补到非熟练工人身上,在全国首先大规模缩小了贡献不同者之间的工资差距,让雷锋确实受益不小。转到弓长岭铁矿后,他每个月能开到五十多元,能有钱买皮鞋、皮夹克、料子裤、进口表了。所以我们可以认为,别人都又累又饿,不能干也不想干活的时候,雷锋又能干又想干,不一定就是和鞍钢的工人阶级唱反调儿对着干,而是他的幸福感和乐观精神给他带来了那么多荣誉。还有一条重要原因,就是中国的南方人到北方来发展,吃苦耐劳又不计报酬,和到美国发展的墨西哥人有些相似,所以当年鞍钢要不远千里去湖南招工,看来是招对了,起码招来了一个伟大的雷锋。

雷锋来鞍钢的时候才18岁,个子矮矮的,身材瘦瘦的,一副娃娃脸,梳着刘海头,很精神很聪明也很可爱。一次厂里的女青年演出高跷秧歌,雷锋混在其中扭啊,浪啊,把一些老工人看得迷迷糊糊。他的文艺和文化功底都不错,写过和发表过诗歌散文,在鞍钢还兼任职工夜校的业余教员,教工人语文。还有就是他能熟练和标准地使用报纸上的官方语言,政治觉悟远远高于鞍钢的普通工人。

那时候还是阶级斗争年代,政治决定一切。1958年的新观点,是把过去留下的知识分子划到资产阶级一边,再把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划到剥削阶级一边。鞍钢的老技术人员多,对阶级斗争当然要重视。由于大跃进以后干活累、工时长、工资少,出身好的工人也纷纷出了问题,他们的工作热情降低,还有说不完的牢骚怪话,前面提到的“吃啥饭,干啥活儿;小米饭,大仰壳儿”,很多人都抑扬顿挫、理直气壮地说过。据一篇资料说,那时候的鞍钢采取了三种办法:1.批判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对大跃进的怀疑和动摇;2.在所属各厂矿设立肃反机构,开展肃清反革命的斗争;3.对一般工人根据思想和政治表现进行“排队摸底”。现在想来,如果我看到的资料基本准确的话,鞍钢把中国1949年以后对社会知名人士、知识分子、民族工商业者摸底排队的做法,拓展到一般工人那里去了,实在是我们城市的一大创举,应该在新中国政治运动的“光荣榜”上留有显赫的名字。

但那段历史已经封存起来,不会轻易向我们打开。好在还有一些意外的线索,比如鞍山出过共产主义名人雷锋,他在1960年11月的一次忆苦思甜报告里,说起了在鞍山时候的一件事,为当时的鞍山留下了一段严酷的记忆:

厂里开展社教以后,一次工会副主席对我说:“工厂是集体的,你不要那么认真,要注意身体。”那天我睡不着觉想不通,他是工会主席为什么这样?又过了几天,他又找我谈:“小雷,工厂大鸣大放,叫大家提意见,你要放就放几条,过去旧社会什么东西都有卖的,有鱼肉,现在什么也买不到。”我想在旧社会吃鱼肉的是地主,穷人哪吃得起呢!心里对他有意见,但是不敢对他提意见,他是工会副主席。李书记说大鸣大放要站稳阶级立场,听党听毛主席的话,我看了《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我就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对工会副主席进行了分析,看到他不是我们的人,我就将情况向李书记反映了,李书记要我以后注意他的言行。有一次在厕所,他又对一个新工人说过类似的话,我听了很气愤,又马上报告了党委。后来经过调查才知道,他是一个混进党内的异己分子,当过土匪。后来(他)被开除了党籍,进行劳动改造。这件事对我教育很深。

大食堂?摇共产风

上一个周末,好像是进入这个冬季最冷的一天,我正走在抚顺这个据说辽宁省最冷的城市。前面不远就是一家小旅店,住宿的客人几乎都是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亲属。说来他们都是我的姻亲,再准确一点说来,是我孩子姥姥家的亲属。

每隔三两年,他们总会从各地赶来,相聚在一个特别的日子。每次相聚的内容虽然不同,或者新生,或者婚嫁,或者寿宴,或者葬礼,但结束的方式从来不变,都是几十个人开一个家族会议,重复和提倡他们的传统:对老人要孝敬,对孩子要关心,对知识要尊重,对工作要认真。

那天吃奶的时候——对不起,敲错了键盘,应该是吃饭的时候,他们其乐融融地说着说着,就说起以前的事情来了。年龄最小的姨说,早先的时候,一个大家庭生活在一起,28个人同吃一锅饭一锅菜,是1958年分的家。

为什么是1958年分的家?我问。

分家以前是什么样子呢?我又问。

分家以后的生活好过了么?我又追问。

其实,他们生活经历我已经知道了一些,但由于我的《自传与公传》刚刚写到1958年,就对他们在1958年分家的事格外关心,想访问到更多的细节。

东边是丘陵,西边是平原。那个村庄离太子河很近,站在稍高一点的地方,甚至可以看见河水在太阳底下的反光。进了村子不远,就有一个很宽阔的四合院落里面,大大小小12间房子,住着他们一家大大小小28口人。

小姨那一辈儿人兄弟5个,姊妹10个,总共15个兄弟姊妹,他们不是同一个父亲的后代,是同一个爷爷的后代。特别有意思的,是其中的5个叔伯兄弟,各自成家后生育的子女总数,不多不少也是15个,可见整个家族有一种遗传复制的本能。如果我们放大了说,具有这种坚定不移的遗传复制的本能的,可能是整个民族,也可能是整个人类,还可能是地球上所有的生物种群。

就说这个叫做中华的民族吧,很早以前是个以农耕社会为主体的封闭结构,最重要的事情是在祖辈居住的土地上种植粮食,并且认真地守护它们,不被那些挥舞马刀的游牧民族掠夺。这件事情持续了几千年之久,构成了一个民族的历史和性格。从另外的视角来看,这个民族又细分成一个一个的家族,组织生产,抵御灾害,在平原、丘陵、高山,以及各种严酷的条件下都能生存。还有,他们一般不反对京城里的皇帝,那个从没见过面却把他们打下的粮食拿走十分之一左右的人,就像现代的小商小贩不反对黑社会一样,以为交一些保护费十分正常。

说到农耕社会,就必然说到农民群体。他们只想安守本分,自食其力,很少关心更重要的事情。1949年改朝换代,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年代开始了。1952年底以前,农村的土地重新分配,对于农民群体来说,这是他们听说过的事情,历史上许多次改朝换代之后都实行耕者有其田的再分配,可是用不了很多年,零散的土地又会集中到能吃苦、有经验、会管理的那部分农民手里,失去土地的人再次成为那部分农民的雇工。但时代不同了,意外的事情在1954年以后陆续发生,首先是通过成立初级社和高级社,分给农民的土地以及农民原有的土地,全都归了集体。从有些学者关心的角度来看,这样一来,所有农民的身份都成了集体的雇工,所有农民的劳力都成了集体的财产。

我关心的角度与他们不同。在这种前所未有的变化之后,占这个民族九成左右的农民群体,与他们祖祖辈辈的生活联系被生生切断。那么,这个民族是否可以说被彻底颠覆?他们的道德,他们的思想,他们的情感,他们的经验,必然像煎鱼一样,发生翻覆的变化。怎样变化,我很关心。

如果不是1958年秋天发生的事情,小姨的一大家人就不会分开,还会继续那种已经习惯了的和睦的生活。那年秋天玉米上场之后,应该分给各家各户的口粮不分了,全都集中在一个新成立的组织那里,那个组织叫人民公社,是一种军事、政治、经济、生活合一的体制。我考虑之后觉得,在这种体制里面,排在前面的还是军事化的组织方式。那时候的执政领袖,是依靠军事得到全国政权的,还想继续使用军事的方式治理百姓。

比如,军事化的组织之内,没有私有财产,都在一个食堂吃饭,男女分开睡觉,人民公社就取消了私有化,建立了大食堂,甚至在一些地区还拆掉百姓住屋,老人住进养老院,孩子住进幼儿园,青年和中年男女住在各自编成的民兵队伍,中小学的学生干脆实行统一的军事化组织,设立营、连、排、班的编制集中住宿。这种指导思想和组织方式看起来很有创意,但不知不觉地,就与此前一百年的洪秀全太平天国比较相似。

在我看来,所有的革命中最为相似的,还是对于革命的宣传。1958年的宣传工具,曾经将人民公社大食堂的优越性总结为十个方面,如打破了几千年的私有观念,集体主义思想大大增长,等等。当然对农民群体的宣传,还要采用他们喜闻乐见的形式,比如当时的一首“新民歌”:

公共食堂真是好,省劳力来节约粮;厨房饭厅宽又大,男女老少喜洋洋。老人吃饭桌上请,小孩有馍又有汤;老少照顾都周到,个个吃得饱又好。吃起饭来人人喜,内心感谢毛主席;只要苦战再苦战,幸福生活乐无疆。

农民的私有观念确实被打破了,因为那是军事化的年代。建立大食堂的年月,只要干部(相当于军事首长)在大会发了号召,不论你是否同意,家家都要把粮食交出来,家家的鸡、猪等家禽家畜抓去“共产”,家家的铁锅全部上交砸碎,家家的大酱要连缸一起搬走。还有,每家的房子已经失去私有的意义,由干部统一安排,可能被当作养老院、幼儿园、缝纫组等公用设施。这种情况在全国都很普遍,太子河边的村庄不会不受到影响,小姨的大家庭不会不受到影响。按她的说法是分家,实际上,很可能连家的概念都不存在了。

那时候没有电视机、收音机,但家家的屋门里面一人多高的地方,挂着一只电喇叭,神圣地传达干部们的指示和命令。很多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到那个年月的一首民歌,既是写电喇叭的,也是写大食堂的:

电喇叭,电喇叭,你成天瞎哇哇。鸡被抓,猪被杀,仓里没有米,铁锅也被砸,半碗稀粥照影影儿,你还哇哇个啥?

其中的“半碗稀粥照影影儿”,写的是大食堂办了几个月以后,粮食没有了的情景。

外国的卫星和中国的卫星

想起了一个听来的笑话。

说是1958年,中国吉林,有人在深山老林挖了一棵人参,比以前挖到的都大,赶紧向国家报告。总理说送到北京来吧,于是送到北京。总理看了,确实是个宝贝,第二天就向领导汇报,说是要搞个展览,让全国人民都来参观。领导拍拍肚子说,不用了,昨天晚上,叫我吃了。

见我没有笑,讲笑话的人也收起笑容说,那是真的,当时全国各行各业都在放卫星,吉林也要放,还是敲锣打鼓送到北京的呢。这时我就笑了,因为我想起了大跃进时候各色各样的卫星,每一个都比这棵人参卫星的笑话更有趣。

比如创造一个新动物的卫星。某大学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一头牛和一口猪交配成功,然后眼巴巴地等了很久,一直等到那个不猪不牛的东西生下来。他们是准备放卫星的,还想等它再长大一些,好看一些或者结实一些,再拿出去展览。但这个歪歪扭扭的怪物就是不争气,时间不长就一命呜呼了。

生产新的动物不容易,生产新的人物很容易。1958年冬天,河南省某县的一个乡,本来地处半文盲的山区,本来只有3万人左右,忽然放出来三千多个人才卫星,共有科学家、发明家、学术家、画家、音乐家、歌唱家、文学家、说唱家等十二类,占了乡里人口的十分之一。

在当年各地的人才里面,文学家是最容易涌现的,激情一上来,谁都挡不住。在安徽省一个以花鼓闻名的县里,1958年总人口40万,不知道出了多少文学家,竟然写作了200万首诗歌。其后的两年没有饭吃,还饿死了好几万人,但诗歌卫星仍然冲上天去,1959年的产量是300万首。

更为成功也更为传奇的卫星,应该是各种农作物的卫星,从1958年就接连不断升上天空。

这一年的1月和2月,广东省和贵州省分别放出了晚稻亩产3000斤、早稻亩产3025斤的高产纪录。

到了6月7日的《人民日报》,第一版最醒目的文章标题是写河南省的:《卫星社坐上了卫星 五亩小麦亩产2105斤——在过去亩产一百多斤的低产区创造了高产新纪录》。开始的时候农村的干部还算老实,才把几亩地或十几亩地的庄稼悄悄迁移一块地里计算亩产,后来一看挺好,还受到鼓励,还可以升官,那贼胆子越来越大,就逐渐把亩产扩大到几十倍、几百倍。不信你就翻开1959年8月——9月的《人民日报》,那些高产卫星的报道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离谱,越来越惊人。

8月13日:湖北麻城早稻亩产36958斤;

8月22日:安徽繁昌中稻亩产43075斤;

9月1日:湖北谷城中稻亩产52658斤;

9月9日:云南红河中稻亩产60479斤6两3钱;

9月18日:广西环江中稻亩产140217斤4两。

亩是什么,亩是中国的面积单位。在中国农村有一种简单的估算土地方式,让一个人迈着大步向前跑,然后数着他的步数,“长十六,宽十五,不多不少整一亩”。如果说得标准一点,一亩地折合的面积为666平方米;如果说得直观一点,大约是一个篮球场再加上半个篮球场的面积。这样一个面积生产14万斤稻子,或生产8万多斤小麦,无异于天方夜谭,如果用一句中国土话说,简直就是“糊弄洋鬼子”了。

据说,当时还真骗到了外国人,比如捷克斯洛伐克、苏联等一些国家,纷纷联系中国政府,要求派人前来学习粮食高产技术,解决他们的粮食紧缺难题。假如,中国政府真的不知道这些粮食卫星都是谎言,真的允许外国人参观学习,那玩笑可就开大了。关于1958年与以后相继发生的事情,我读过一些公开出版的专著,几天前在网上搜索一下,挑剔以后粘贴复制的就有四百多页,几乎不能停手,几乎让我失眠。我说的挑剔,是选择那些经过论证的、趋向一致的、非情绪化的、立场宽泛的材料。看着林林总总的素材,我觉得奇怪,极少有人分析过一个很明显的问题,这些漫天飞舞的卫星谎言,究竟对谁有利?现象背后的实质又是什么?

以前,我看到有人回忆伪满洲国的文字,说到那个由中国末代皇帝溥仪在日本人扶植下建立和管理的地方,每个县只有一个日本人担任副县长,县长和其他领导还都是中国人。有的县长树立个人政绩,多报粮食产量,以至于翻箱倒柜掘地三尺,把百姓的粮食搜刮一空。我没想到这种丑陋的现象,20年后几乎中国所有的县都在泛滥。

从这件事情来看,1958年的政府,如果不知道中国已经全面进入丑陋的谎言时代,那将是严重的糊涂和失职。实际上中国政府还是十分清醒和尽职的,那一年各地上报的粮食产量之和,超过了一万亿吨,政府觉得其中有很大的虚报成分,对外公布的只有7000万吨(再去掉一半就与实际产量接近了)。但作为当时的政府,不去制止全国范围的谎言泛滥,相反却用尽所有的媒体和宣传力量,传播、推广、鼓励这种谎言,如果不是这谎言的最大受益者,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

对此,一般的看法停留在比较浅近的程度,觉得放那些谎言卫星,自然是对那些放卫星的干部有利,因为一些说真话的官员被批为右倾然后撤职严办,一些说假话的官员可以保住职位然后继续爬升。当然,中国在许多年前就在施行这种道德逆淘汰(我新搭建的词语,以后会细一些描述)的潜规则,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绝迹。但这种看法实在是忽略了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在中国文化的大范围之中,有一类文化几千年来一直蓬勃发展,这就是治国文化(这个词语看起来有点陌生,但是容易理解)。

我们先来举一个相同类型的例子,比如谎言与欺骗,看一下外国与中国在治国文化上的差异。

在《皇帝的新衣》这篇外国故事里面,那件不存在的新衣是谎言与欺骗,由此受害的是统治者个人。官员们面临着一种测试,如果看不见新衣就意味着对国王的不忠,可能会被撤职。在这种压力之下,他们容易产生看见新衣的幻觉,或者把没看见新衣当作幻觉加以否认。其中也有另一种情况,有些官员和国王的关系挺随和,知道了也不说,看看他的笑话。不管怎样,似乎并不深刻关系到高尚勇敢还是卑鄙怯懦的道德问题,即使错了以后还有改正的机会。

在中国有一个“指鹿为马”的故事,几千年前,有个当权者把一头鹿说成一匹马,同样是谎言与欺骗,但由此受害的是整个社会。那个当权者是执政集团的首领,生杀大权在握。卑鄙怯懦的官员们说马,就继续升官继续发财;高尚勇敢的官员说鹿,就丢掉官职丢掉性命。升官和被杀之后,他们再也没有改正的机会,还要引起社会的道德指数全面下跌和崩盘。如果把敢于说真话的人清除干净,如果让懦于说真话的人追随左右,当权者的统治再怎样糟糕,也变得容易多了。

凡是懂得中国历史的人都会向你指出,其实中国的谎言,不是从1958开始的,已经在几千年的血泪历史里一次次复制粘贴,只是在1958年形成了横扫到全国、普及到全民的一次高潮。

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锵,咚咚锵。

1958年夏天开始,锣鼓的声音一次次在我耳边响起。城里也在放各种各样的卫星。每隔三天五天,就有抬着很大卫星模型的人们,高声大气地唱着歌曲,从我家的门前走过。他们的卫星模型是一个圆球,有四条很长的腿,像一种我家里就有的长腿蜘蛛。我一直当作条腿,直到那一年秋天才知道卫星是不用走路的,那几条像腿的长东西是天线。那一天,大哥从信封上剪下一块来,连同上面的邮票泡在水里,还告诉我水里的邮票叫做“苏联人造地球卫星”。我凑过去仔细看看,说我认识那几条腿,大哥就笑了,说那是天线。

我看到人们抬的卫星模型,原来是按照苏联的卫星样子制作的。他们唱的歌曲之一,很久以后我在某个歌本上看到了,是当年中苏友好的热门歌曲:“胜利的旗帜哗啦啦地飘,千万人的歌声地动山摇。毛泽东、斯大林,毛泽东、斯大林,像太阳在天空照。红旗在前面飘,全世界走向路一条……”其实1958年是赫鲁晓夫执政,斯大林个人崇拜和乱杀无辜的罪行已经被清算,他不能是苏联人的太阳了,只能是中国人的太阳。

就在1957年年底和1958年年初,苏联和美国的几颗卫星接连进入太空,把人类的千年梦想变成了美好现实,把人类的发展进程领进了太空时代。这是一件大事,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有关他们卫星的事很多,只选择几件写在下面:

世界第一颗人造卫星叫“伴侣”号,球形,直径55厘米。“地球是球形,所以第一个卫星也必须是球形。”有人说,它的诞生借了导弹项目的光。那时苏联工程师研制了可以携带氢弹的弹道导弹,由于未被告知携带弹头的重量,造得推力极强,无意中成为发射一件物品进入太空的完美载体。

“伴侣”号发射成功,很多人都没有立即感受到其中的巨大意义。包括苏联的工程师们,“当时我们无法充分理解我们创造了什么,直到整个世界都为之疯狂的时候,我们才感到狂喜” 。也包括赫鲁晓夫,“只是觉得苏联在技术领域又取得了一项成绩,就像造出一架新客机或建成第一座核电厂”。还包括美国国务卿杜勒斯,面对新闻媒介一篇又一篇的赞美之辞,他不解地问报界人士赫斯勒:“为什么围绕这个‘铁块’大做文章?”赫斯勒意味深长地回答:“因为这个‘铁块’使人类生活进步了几个世纪。”

赫鲁晓夫找来导弹的设计师,对他说:直到现在我才相信,你不是幻想家。此次成功是史无前例的,但是为了庆祝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胜利40周年,苏联人民期待着更好的礼物。坐在一旁的米高扬建议道,再搞一颗卫星,要能在太空播放《国际歌》。赫鲁晓夫很生气:放什么《国际歌》,卫星又不是手摇风琴。于是,一个月后发射的第二颗卫星,没有在天空播放的国际歌,只有被用作实验的流浪狗。

在卫星上天之前,苏联的赫鲁晓夫确立了和西方国家和平共处的发展原则,而美国的艾森豪威尔日益意识到核战争的毁灭性,思考重心从如何赢得核战争转向如何避免核战争,因为核军备竞赛继续下去,会导致美国社会的军事化。他知道,应该限制军工业以减小政府的规模和国家军事化以及核战争的危险。

卫星上天之后,艾森豪威尔任命温和派科学家担任美国历史上第一个正式的、专职的总统科学顾问,同时任命了一个温和的总统科学顾问委员会,来帮助协调和统筹联邦科技政策,控制军备竞赛。这种灵活的科学顾问制,既使得总统直接与科学界取得密切联系,又避免建立一个庞大的科技官僚系统。

还有,卫星上天之后,美国掀起了长达10年的科教兴国运动,另外,现在的世界能够成为比较和谐的“地球村”,与当时美苏之间在太空和其它领域的和平竞争策略,可能有重要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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