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昌义 小王:刀尖上舔血(二)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87 次 更新时间:2008-11-25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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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昌义   小王  

5. 《收获》扎堆先锋,把自己饿瘦了

老周:好了,不说张炜,还说刊物。当所有怀抱启蒙志向的兄弟刊物都奔启蒙先锋的时候,《当代》不声不响地坚持倾诉文学,也就是坚持讲故事的现实主义。

小王:是不是挺寂寞的?

老周:没有寂寞,只有窃喜。

小王:偷着乐?周老师偷着乐啥?我查阅80年代中后期的文学评论,先锋文学,如日中天,佳作迭出。现实主义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周老师自己就说过,在那些先锋评论家眼里,《当代》都不算纯文学了。我查那些评论,说到刊物,还真是有意无意漏掉《当代》。

老周:但就是那几年,《当代》从四大名旦的混战中脱颖而出,发行量位居天下第一。

小王:真有其事?

老周:也没权威部门统计,反正就成了公认。那几年最冷清的时候,确实是《当代》最辉煌的时候。人类历史,每隔多少年,就要折腾一回,绝望一回。文学就要先锋一回。周而复始。但是,以倾诉为特征的现实主义永远是主流,古往今来,概莫能外。当大家都弃之如履的时候,就是我们捡大便宜的时候。做为惟一敢旗帜鲜明地现实主义的文学刊物,理所当然成了现实主义大本营。最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和最大量的现实主义读者,理所当然要汇聚《当代》旗下。

小王:搜索那些年的经典目录,《老井》、《古船》、《白鹿原》、《尘埃落定》、《国画》、《沧浪之水》等,还有《新星》、《大国之魂》、《中国知青梦》、《蒙面之城》等等,的确蔚为壮观。

老周:先锋为什么要启蒙?他认为老百姓比自己傻。开始的时候,老百姓自己也承认傻,就欢迎精英启蒙。后来老百姓认为自己不傻了,精英还想醍醐灌顶,那就不识时务。

小王:老百姓认为自己不傻——周老师,咱们不说傻不傻好不好?听着不厚道。

老周:换词,说愚昧。

小王:说蒙昧吧。我的意思,很多时候,老百姓以为自己不蒙昧了,其实还蒙昧,还需要启蒙。比方阿Q,他永远不会认为自己蒙昧啊。

老周:就算人是阿Q,你要给阿Q启蒙,可阿Q不看你的先锋小说,你怎么启蒙?

小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先锋精神才可钦可敬。

老周:你这样说,是在糟蹋先锋,好像他们根本就没打算真启蒙,只是为了赢得你们的钦敬,为了孤芳自赏。

小王:周老师真能从鸡蛋里挑骨头。

老周:阿Q为什么不读先锋小说?现在的阿Q不止认识圆圈,还识字了,可他就是不读,因为他反先锋们居高临下的态度。先锋们一门心思给百姓启蒙的时候,忘了给自己启蒙:平等。现实主义的倾诉为什么不让阿Q烦?作家不认为自己比阿Q聪明,当然也不打算给阿Q启蒙。作家讲故事,讲忧愁,讲苦难,只打算同阿Q一起体验。如果阿Q读一遍,身临其境经历一遍,伤心一回,激动一回,心中的郁闷少了一些,那就很好。如果阿Q被震撼了,少了一些迟钝,少了一些麻木,那就更好,反倒有了启蒙的效果。

小王:周老师说得透彻,阿Q读《当代》,难怪《当代》火。

老周:比较起来,先锋阵营那边,是泡沫繁华。第一,写评论文章的都不花钱买刊物,都等着赠阅,不涨发行量。第二,一大堆先锋刊物争夺一小块市场,争抢三几个著名的先锋作家,僧多粥少,大家都吃不饱哇。第三,先锋浴血奋战,攻城拔寨之后,大摇大摆升帐的是谁?主帅。你打下城池,我们接管了;你缴获财宝,我们接收了;你抓获的俘虏,我们收编了;你创造的颠三倒四云山雾罩包括不打标点符号等小说攻略,我们都首肯了。我们开放的现实主义,胸怀宽广得很。

小王:这些天谈话,我还没见过周老师摇头晃脑。

老周:失态了?那的确是《当代》得意的时候。1979年《当代》创刊的时候,其势头远不如《收获》。《收获》文革前创刊,文革后是复刊,历史悠久,品牌著名,跟《当代》的从0开始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当代》说自己的辉煌,说的是50万,《收获》说辉煌,说的是100万。不成比例呀。后来能够三分天下,就因为《收获》扎堆先锋,把自己饿瘦了,《当代》和《十月》趁机把自己养肥了。

小王:还有《花城》,起初还名列四大名旦,后来被“三分”出局,也因为此?

老周:以《收获》和《花城》的四大名旦地位,在先锋阵营中,名声反不如吉林的《作家》、上海的《上海文学》,这应该让他们觉悟。《收获》很快就踏踏实实地保守下来,脱离先锋阵营,潜心静志经营现实主义。

小王:等等,周老师说《收获》是现实主义?

老周:还能是别的主义?只不过是南派,性格内向,外加深耕细作。

小王:《当代》就是北派,性格外向,粗放经营?

老周:《当代》和《收获》都注重倾诉,一个偏社会,重集体恩怨;一个偏内心,重个人情感。区别仅此而已。

小王:周老师这样说《收获》,不知道李小林老师他们作何感想。

老周:可能会嗤之以鼻。我这就是一块砖头,抛出去引他们的玉。

6. 最著名的启蒙发现,都不超过好莱坞常识

老周:再说《花城》,死扎在先锋阵营里边,终于赢得了超越《作家》和《上海文学》的先锋名头,功成名就之日,就是销声匿迹之时。

小王:周老师说起先锋文学,好像很不恭敬,非说人家是一条死路。

老周:我对先锋文学可是很敬仰的。在大学时我也写过先锋诗,给你欣赏欣赏。

小王:小王洗耳恭听。

老周:标题是:《爱情》

小王:很浪漫嘛。

老周:蒜臭。

小王:什么意思?

老周:完了。

小王:什么完了?不懂。

老周:我的诗,标题是两个字:爱情。正文也是两个字:蒜臭。

小王:周老师现在挺乐观的,年轻时候反倒挺颓废。

老周:你要在街心花园看大红大绿的大秧歌,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都比我乐观。

小王:那是,啥都有了,都不用操心了,一心奔和谐社会去了。

老周:所以,周老师对先锋文学还是很有感情的。客观地说,传统的现实主义能够发展的开放的现实主义,那就是先锋的成果,今天的作家能够有丰富多彩的倾诉方法,那都是他们探索的结果。可先锋这个名字就决定了他们的悲剧,攻城拔寨之日,就是寿终正寝之时。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小王:还真是,先锋作家和先锋文学还都是短命的。

老周:那真是命中注定,比方寂寞这个命题。现实主义形而下,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就能够演绎出成千上万的寂寞故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现代主义追求终极真理,喜欢抽象化,抽象到极致,就剩下两个字:寂寞。外加一个啊,寂寞啊。于是,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一个先锋作家把寂寞啊表达清楚了,别的先锋作家就只剩下剽窃的资格了,连他自己也只能洗手了。埋葬先锋的是先锋自己。

小王:按周老师这么极端的推理,先锋文学不早就该消失了?

老周:是早就消失了。十来年了,我就没见过哪儿还有先锋。

小王:《花城》、《钟山》、《芙蓉》、《大家》、《山花》前些年的探索努力,周老师都视而不见?

老周:他们是在努力探索,而且令人钦佩。可你倒说说,十来年里面,有谁探索出什么思想什么手法让我们眼前一亮的?

小王:小王说不出来,不等于没有啊。

老周:如果连你这个当代文学的研究生都视而不见,存在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小王:反正周老师你不能绝对否定。

老周:我敢绝对肯定的是,我们的先锋大师最杰出的探索成果,在海外,都是基本常识。我们最优秀的先锋小说的天大发现,都不超过港台最通俗的武侠小说和言情剧的认知水平。

小王:周老师语气很霸道。

老周:对不起,我应该学会婉转。知道刘再复吧?

小王:听说过,八十年代最著名的文学理论家。

老周:那就是一个文学理论先锋,那些文学先锋都接受过他的启蒙。他最著名的研究成果你知道是啥吗?

小王:我知道,性格二重论。

老周:挺佩服的吧?

小王:当时是在课堂上,老师告诉我们,性格二重论是中国当代文学第一大发现的时候,学生都笑了。金庸的岳不群早就性格二重甚至三重了。好莱坞《沉默的羔羊》又是几重?数不清嘛。

老周:所以,还是那句话,我们最优秀的先锋小说的天大发现,都不超过港台最通俗的武侠小说和言情剧的认知水平。只不过人家不故作先知的深沉状,不把那常识当回事,人家只把那些人性常识作为推动故事发展的基本元素而已。

小王:周老师,你这样是很残忍的。

老周:还要再婉转些?你听我说,我对先锋文学先锋刊物和先锋作家绝对是尊敬的。我只是认为,当国门大开,空气对流以后,你还要皱着眉头告诉读者,人性是那样的,文学是这样的,那就很搞笑。你以为读者比你傻,还需要你启蒙,那是自作多情。

小王:在周老师眼里,先锋文学真是一无是处了。

老周:有一个朋友,总把小说的故事写得颠三倒四,看着很费劲,感觉很深刻。我说他,你这么藏着掖着,丰乳肥臀都可惜了。他说不可惜不可惜。我说你就不会前挺后撅,充分展示你的丰乳肥臀?把他说急了,他就说了实话:我要有丰乳肥臀,还用藏着掖着?早他妈前挺后撅了。你看,先锋文学还是有用的,你要是写不出有劲的故事,你就把没劲的故事捣碎了揉烂了,来一个颠三倒四,还能蒙一个深刻的感觉。

小王:周老师越说越刻薄了。

老周:我是感到悲哀,替那些兄弟刊物的兄弟姐妹们,当《大家》、《芙蓉》、《花城》、《钟山》努力取代老牌先锋期刊《作家》和《上海文学》的时候,先锋文学早已经大势已去。最著名的先锋作家早已经不知所终,只有洪峰今年上街乞讨,轰动全国,创作了一部真人版先锋小说。至于余华莫言他们,早就成功转型成了通俗文学作家。

小王:周老师的言辞我永远不能接受。

老周:再说一句你不能接受的话:十年前,从新写实主义诞生的那天起,先锋文学就消失了。先锋作家们想向现实主义转型,又不太好意思,所以才取了一个羞答答的名字:新写实,外加0度表情装酷,以示和现实主义的区别。

小王:周老师说来说去,是不是就一句话,先锋文学必死。

老周:不是必死,是已死。你看后起的这几家先锋期刊,还有谁在坚持先锋?

小王:他们没了,还有《山花》。

老周:先锋文学的确还活着,可不是活在先锋文学刊物身上,是活在《收获》、《十月》、《当代》身上,先锋的成果,先锋的精神,先锋的生命,都只能活在兼收并蓄的文学身上。

小王:只能活在《当代》身上?

老周:还有《收获》、《十月》,《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等。

小王:还是死了。

周老师:宿命。

7. 组织作家,给好莱坞编故事去

小王:周老师说到先锋文学必死和已死,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周老师有没有想过,先锋文学的今天,有可能就是现实主义和《当代》的明天?

老周:解了半天,扣在这儿。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小王:我说的是忧国忧民终究会彻底过时,《当代》生存的基础就垮了。周老师说忧国忧民有不同的忧法,先锋文学的启蒙法会过世,现实主义的倾诉法不会过时。明显答非所问。如果人民越来越富强,社会越来越和谐,没什么冤仇需要倾诉,也没什么人有闲心听你倾诉,倾诉文学不就完了?《当代》的读者不就完了?

老周:忧国忧民会过时?杞人忧天嘛!

小王:老百姓不用忧国忧民,那才是和谐社会。

老周:放心,中国幅员辽阔,城乡差别、东西部差别、穷富差别都很大,三二十年之内不会彻底和谐。还有的是心酸郁闷需要倾诉。

小王:周老师盼着和谐晚点到来?

老周:这帽子太大了,号码不对。

小王:不管多少年,终归有一天,中国会建成和谐社会,周老师咋办?

老周:早退休了,说不定早寿终正寝了。

小王:《当代》怎么办?

老周:你问《当代》主编去。

小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老周:《当代》兴亡,何关国家兴亡?

小王:《当代》兴亡,编辑有责。

老周:我想,再和谐的社会也会有穷人有弱势群体吧?和谐如法国也还忧心非洲裔移民不平吧?和谐如美国也还忧心拉登袭击吧?和谐如冰岛也还忧心北冰洋变暖吧?和谐如日本也还忧心石油短缺吧?

小王:这点忧心在好莱坞大片里面倾诉倾诉就是了,不用麻烦文学期刊。

老周:还有,就算整个地球都无忧,全人类都和谐,所有人都成了中产阶级,也还会有个人恩怨:夫妻之间,父子之间,母女之间,邻里之间,朋友之间,师生之间,甚至左手和右手之间,也总会有些情感问题,忧心总是难免的嘛。

小王:就怕那点忧心养不活一本纯文学刊物了。

老周:也是,这类个性化忧心私密化程度高,就算能养活半本,也轮不到《当代》。

小王:会轮到谁?

老周:坚持私密化倾诉的期刊。

小王:周老师是指《收获》?

老周:还有比《收获》更私密化的刊物,只是它们熬不到那一天。

小王:有烟厂酒厂赞助也熬不到?

老周:这更不能指望,万一老板突然不喜欢文学了呢?

小王:不说别人,说《当代》吧。到了哪一天,《当代》咋办?

老周:组织作家,给好莱坞编故事。好莱坞的大片比我们还喜欢倾诉忧国忧民情怀。

小王:只可惜人家倾诉是为了让人高兴,不是为了让人难过。

老周:一字之差,一步之遥。

小王:周老师一会儿悲观,一会儿又乐观。

老周:活人不能给尿憋死嘛。

8. 等着郭敬明娶妻生子,为人夫为人父

小王:还有一个角度,能看出《当代》的困境,根本就不用等到和谐社会。80后,90后,你让他们忧国忧民?他们有郭敬明读,还读《当代》?老读者老去,新读者不接班,《当代》给谁看?

老周:我们每年都做读者调查,其中有一项是读者年龄。客观地说,80后不多,90后更少。但70后不少,比例逐年递增。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我们也担心70后无忧无虑。结果眨眼之间,无忧无虑的少男少女长成大男大女了,恋爱了,又失恋了;结婚了,又吵吵要离婚了;买房了,又操心还贷了;当爹当妈了,又操心下一代了。一句话:担责任了,有忧虑了。这时候,读读《当代》,同忧,挺好的。

小王:80后90后跟70后不一样。

老周:有一点是一样的,要长成大男大女,要结婚成家,要当爹当妈。

小王:人家丁克家庭,不要孩子。

老周:忽略不计,忽略不计。

小王:周老师还真指望郭敬明和他的粉丝读《当代》?

老周:等郭敬明娶妻生子,为人夫为人父,体会了生活的艰辛,他逆流成河的悲伤就不会是无病呻吟,而成为有病呻吟。《当代》就可能发他的作品,他的粉丝就可能读《当代》。

小王:小郭要学刘德华,坚持单身,《当代》就歇菜了。

老周:那就约他倾诉单身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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