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儿:极端方式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13 次 更新时间:2008-11-25 11:54

进入专题: 《西湖》2008年第9期  

陈春儿  

谨以此献给那些已经自杀了的,曾经自杀过的和想要自杀的人们。

刀子轻轻的划过腕上的皮肤,立刻生出一条细细的红线,血珠从红线上一粒粒渗出来。是一点点轻微的疼痛。心里,却有了很久以来没有过的痛快。

更深一点的划下去,血象眼泪一样汩汩地流出来。心已是灰败冰冷,血依然是鲜红而热的,痛感神经完好无损。谁说自杀只是懦夫的行为?!一个人要一刀一刀的杀死自己是要大勇气的。除非这个人的精神状态已经是颠狂了。

鲜血和疼痛使我下意识的捂住伤口。我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感觉自己就象一只在密林里受伤的困兽。悲伤,迷茫,彷徊,绝望。眼泪无声无息的留下来。

除了深度的不能承受的打击。除了那种有着惊人的勇气和惊人的愚蠢的冲动幼稚的小女孩,只为了要威胁谁而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等情况以外。自杀应该还有很多种别的原因。而我,只是厌世。不可遏制的厌世的情绪折磨的我对生毫无兴趣。对于我来说,每一个日子摸来多是潮湿而苍老的。就像一个垂死的老人,我已经没有能力享受人世间的一切。只是艰难的呼吸,艰难的打开自己的感官勉强接受生命里的每一种情绪和运动。一个人情绪低落到连死的念头多有了而没有人知道,就象怀揣着个恶梦却不得不和别人道了晚安上床睡觉。半夜里醒来,强烈的想死去的念头在黑夜里久久徘徊。

我知道一个人过了25岁还在思考生命的意义是一件对生命不负责任的事。所以我无法跟别人说起我真正痛苦和困惑,也因此,我更痛苦!

从四楼的窗口望下去,是种的密匝匝的三棵石榴树,正是五月中旬,满树开着榴花。这些肉质的,浓郁的,热烈到无耻的深橘红的花,在五月中午燥热的太阳底下让人看了真是眼晕。那些绿油油的树叶子哪里镇得住榴花那蓬勃的张力。这些花儿象极了那些过分热爱生活的人们。它们似乎在蓬蓬的燃烧,对生活充满了火一样的激情。

其实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象榴花一样一年一年热烈的开花,一年一年欢天喜地的结出美丽的果实来。不知厌倦。直到整个树身老去。我很强烈得想如果我可以象榴花那样以燃烧的姿态热爱着生活就好了。哪怕热爱到无耻。只要我可以心安理得的活到老,老到不能再老然后恋恋不舍的死去。

血已经不再流出来了,半干的血迹在我手腕的四周盛开了一幅简单又可以想象无穷的印象派画。找出个大橡皮膏贴在伤口上。然后整个人缩到床角。冰而硬的墙面接住我几近瘫软的背。我瘫靠在它的身上,投进它没有温情的怀抱。

很奇怪,想死的念头其实是缘于对死亡的恐惧。有很多年了吧。应该是16岁那年,那一年我刚上高中,看着挂在教室黑板上的一具人体骨骼标本。我忽然明白了死的真正含义。人死了,一钵黄土掩埋了肉身。从此身体和灵魂都不存在了,和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任何关系。这多么令人震惊和恐惧!深深的恐惧之后是对生的极度怀疑。没有人告诉我,既然人最终从身体到精神都会彻底的消亡,那么我们所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既然什么都是毫无意义的。那还活着干什么呢?动力没了,精神委靡下去。想死的念头潮水一样涌来,被狠狠地侵袭着,冲刷着。没有一个人知道,一个16岁的小女孩,静静地坐着,内心里却是怎样的灰暗和无望,恐惧和颓废!

也许那是一个特殊的年龄段吧,也不知道是从谁开始的,反正整个班级弥满了这样悲观和颓废的气息。我们的班主任是个只比我们大了八岁的男老师。他年轻的心嗅出了这种不健康的气息。在一次班会上,他要求我们每人写一篇自己对人生的理解,不用签名,也就是说大家完全可以有什么说什么。不用担心会被批评教育。那一节课,很多人写下了生命里也许是最愿意写也是写得最得意的一段好文字吧。

在下一次班会,老师挑了几篇读了。其中有一篇受到了大大的表扬,时隔那么多年,我只记了个大概。那个人写着“我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的是‘人生有没有意义并不是我的责任,怎样过好每一天才是我的责任’。我觉得这话说得很哲理,人生有没有意义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就象植物要开花结果一样,这不需要理由。生命存在便存在了。更重要的应该是它的过程而不是结果。人的生命完全可以过成植物的简单状态。生长,绽放,枯萎,凋零。当然人的生活远比植物要精彩的多。又有古人云,不做无聊之事,何谴有涯之生。这是对凡人生活的最好诠释,无聊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并不是生命里的每一件事多要被赋予重大的意义。对,我们要努力学习争取考上一个理想的大学,但是逃两节自修课去看一场电影,或者偶然不做一次作业应该也很正常。我觉得快乐的充实的过好每一天是最重要的,等我老了,快要死的时候我会想我这一生过的一点也不遗憾。这就可以了。”

老师说这是谁写的,眼睛热切的看着我们班学习最好,最冷静最理性的数理化才子蒋晨恩。看不惯老师那种的偏颇的眼神,我主动说是我写的。老师听了只是很轻描淡写的“哦”了一声。并没有继续表扬下去。老师后来找了好多人谈心。包括那个特理性的才子,因为才子在老师苦口婆心的说人生很有意义的时候,他站起来大声说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啊。老师没有找我谈话。我心态那么好,当然不用拯救。后来很多人好象都走出了那个时期的阴影,而我始终不能。到现在我都不明白我的思想怎么会有这样的多重性。明明心里如此灰暗,却可以说出这么明达的一套大道理来。这种该死的能力使我丧失了被理解和被再教育的机会。

我有个同学大学读了一半出家做了和尚。一任家人怎么劝导威胁都不肯回头。我很羡慕他。他做了他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当然他一定是经过了最痛苦的思考和挣扎。他找到了他所要的。我坚信人要有了信仰的支持就一定可以笃定的活下去。哪怕只是每天念经,跪拜,洒扫,吃睡。

我也曾经这样想过。在我最灰暗的时候。可是,我不行。当我见了那些尼姑和尚们,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们身上有点不干净,好象突然间闻到了老年人身上的那股气息一样令人有点不痛快。再说要对一个由木匠,泥水匠,油漆匠打造出来的泥菩萨敬若神灵是很难的,哪怕他全身镀了金,飞了银,开了光,也还是不行。曾经读到过一段话,说,信佛并不一定是弃世,而是为了更好的入世。出家人,也不是出家,而是回家,回到了心灵的家。初读的时候有一种震撼和感动。但是我觉得一个人不是有了佛性而只是要依靠佛门来解决对生的迷茫是不可能的。这多少有点自欺欺人。既然一个人对凡尘俗事不再有兴趣,也不再参与。那么做尼姑,做和尚简直就是偷生。是一种假的姿态。如此行尸走肉地活着就是可耻。只有自杀才是真正的没俗事杂念了。

我房东最近刚被人劝着信了基督,耶稣。一大帮老女人和小女人在星期天赶庙会一样热热闹闹的去教堂做礼拜。有一天很多人站在她家的院子里,她说,我们信耶稣的人死了都可以上天堂,不信的人死了只能下地狱。 说完哈哈大笑。我听了只觉得心里一紧,什么东西到了中国人手里多会走了样。什么多从实用主义出发,只要是实用的就有人深信不疑。没有根基的中国人的西式教堂是永远也不可能有外国教堂里的虔诚宗教信仰的庄严肃穆氛围的。

对于大多数国人来说几千年信菩萨当然也是一样的道理,说到底只是为了保佑自己好运,健康,事业有成。而我要的是精神支柱。是继续活下去的热情。然后才是好运,健康,事业。

当然,我尊重别人选择的任何生活方式。我也希望别人会尊重我的选择。

手机的音乐铃声一遍遍响起。有那么几分钟,我无能为力的看着桌上轻微转动的手机。身体早已冰冷麻木,几乎无法动弹。好容易才把自己从墙体上撕裂下来。挪到桌边。

是美珊打来的电话。美姗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读完了初中,高中,大学。其实人活着亲密的同性朋友也许是更不可缺少的。这样的友谊有时候是比父母,姐妹,男朋友更为重要的存在。

我们之间有时候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我们什么都聊,互相能够懂得。

我一直记得读高中那几年,我们常常会在晚自修前的一小段时间里,去校门外的一座小山坡坐坐。

每一个有落日的傍晚,我们并排坐着,痴痴的看着凄美绝伦的落日一点一点被远山隐去。天空是大片沉静苍黛的蓝。暮色渐渐地浮上来,将那份苍黛的蓝一点一点侵吞。

那个小山坡留下了我们青春年少时所有的喜悦和悲伤,眼泪和微笑。就象那一地的落叶和生生不息的杂草树木。

我们一直好得象一对精神上的连体儿,直到有一天,我们有了各自的男朋友。我有了张明远。她有了洪绅。一个有家室的成功男人。

美珊说:“你在干什么?”我一楞。忽然意识到白天不是消灭自己的最好时间。万一要是中途被人发现了呢?我想象着自己半死不活,混身是血的被人送去医院。我可不希望会是这样狼狈的结果。

深夜,应该是在深夜。没有人打搅。可以安安静静的。现在只是中午。那就还有很长时间了。我宽下心来。

我笑着对她说:“我在写遗书啊。可惜没多少财产,不能分点给你。给你你也不一定敢要吧。”

美珊哈哈大笑说:“你又发神经啊。说得人心里慌兮兮的。”

我说:“美姗,我如果死了你会不会把我从合影里剪掉啊?”

美姗:“你别老是这样行不行啊。我知道,你是不会自杀的。你多说了几年了。要自杀也不用等到今天了。年纪多一大把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我说:“恩。对。那你现在怎样?办公室主任做得可惬意?”

美珊:“我打电话给你就是想说这事儿,我想辞职不干了。办公室主任是个最鸡肋的职业了。什么多要管,但又什么多轮不到你真正的管。做好了也不过是产生不了利润的鸡零狗碎的小事。有了差错就是白吃饭的闲人一个。说起来头上还带着一顶高帽子,其实背地里人人多拿你当可有可无之人。老板也不过是觉得帮洪绅一个忙,也没认真要我做什么的意思。这样做事情你说有意思吗?我可不是想混日子的人。”

我说:“看样子你又深刻了一点了。”

美珊:“不是深刻,是明白。”

我说:“你和洪绅还这么下去吗?”

美珊:“不然怎样啊,反正就这么过吧。也许我会帮他生个孩子,也许我会找个人结婚。也许我会一个人过完下半辈子。”

我说:“美珊,你那么好一个女孩子,应该有个好归宿。洪绅这样子对你你不觉得他太自私了吗?你不可能永远年轻的。”

她顿了一顿说:“你今天好象悲观的有点象个老人。”

“对,”我说,“我就象一个临死前的老人,什么都看透了。又对什么都宽容。我觉得你也该考虑以后的生活了。他不可能爱你一辈子的。这样的事例还不够多吗?”

又聊了一会儿我们挂了电话。

在挂上电话的一刹那,我觉得应该写点什么。死人在太平盛世总是一件大事。一定不可能无声无息就可以了了。我不想让人认为我是被逼而死的。我完全是自愿的,甚至是快乐的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和任何人无关。我不想死了还连累活着的人。更不想死了还要被人解剖来解剖去的找死因。

而且我想起来我是化装化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觉得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我只画了一条眉毛,也没搽口红,还穿着睡衣。我可以不要生命。但生命怎么可以是如此草草收场?

打开电视。一个频道一个频道的调过去。唱歌,跳舞,新闻,广告,风景,教育,爱恨情仇。一屋子满当当的人间气味。

在满当当的人间气味里,将脸洗净了,开始收拾。找出新近才买的一件墨蓝色连衣裙。将它平摊在床上。衣服是那种一看之下很简单,但是怎么看怎么有味道的那种。那天在店里一眼看见它,就很喜欢。虽然贵得吓人,我还是买了下来。只是买的时候并不知道我就会穿这件衣服。

衣服,书本,碟片,照片,一点饰品,两件电器,几本数字弱小的存折。虽然家无长物。收拾起来还是很费时间的。

收拾完了。坐下来,开始写。遗书。这是一种我从来也没写过的文体。心里居然很平静。

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是张明远。

我死了以后张明远该会大吃一惊吧,哈!也许我会是他心里一个永远的痛?

他会痛哭吗?我希望他会。我起身找出张明远的照片。我温柔地

看着照片里这个高大清秀的男孩子,他看上去更象一个男孩子而不是一个男人。即使是在他皱紧了眉头抽烟的时候。

读大学的时候张明远的眼睛是闪闪发亮的,闪动着做为一个理想主义者激情的眼光。而他现在是一头安安静静吃草的羊。

他总是温和的没脾气的笑着,对什么多不急不忙的。上班,打牌,喝酒,抽烟,偶尔弹弹吉他。隔一两天来我这里陪我吃顿饭,或者出去走走。月底的时候我们把钱合在一起去还银行房贷。偶尔去看看还没完工的新房。看着被脚手架和防护网整个包起来的灰蒙蒙的房子一层一层的长高。没有喜悦只有压力,仿佛整个人多被榨干了。而婚期也一直定不下来。

我本来想和他一起做那安安静静吃草的羊。那也没什么不好的,象大多数人一样。可是他的轻浅的爱根本就拯救不了我。在很多个夜晚,半夜里醒来,即使有他睡在身边,厌世的念头依然如潮水一样涌来。他的单薄的背根本就抵挡不了这股黑色的狂潮。

曾经和他说起过我对生和死的想法,我一直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对着一个人絮絮的诉说我的痛苦和困惑。然后他会笑着说有我在你怕什么。或者说点别的什么。但是碰到张明远以后,我知道,生命里总会有一个人来爱你,但有些事其实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拯救你的。

很可能,他会很快就把我忘了,娶妻生子。就象什么也没发生过?

眼泪滴在他的照片上,我再也不会对着他哭了。

很多人看电视也会掉眼泪,可是对身边因为无望而死去的人却不肯给予一点点的善良和同情。那些自己选择死去的人,以为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总可以改变什么。其实除了对家人朋友的伤害,什么也改变不了,能改变的只是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知道,自杀的结果一定不是被同情而是不被理解的不负责任的议论。那些不负责任的议论会象一束束利箭飞刺家人破碎的心。

如果我死了,我有点怀疑我母亲对我的恨会比痛更多一点。

应该说我母亲是一个要强能干的女人,在我的生命里我总是遇到这样的女人,也许是太无能的男人成就了这样的女人。

母亲气急败坏地操持一切,父亲终日无语。

一个不快乐的母亲,一个冰冷的妻子,一个满腹怒气的女主人,一个事事要强的女人。注定了这个家里的每个家庭成员都是不快乐的。因为不快乐,我和妹妹都把时间和精力放到学习中去,我们相继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这也许是我父母婚姻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我只希望我死了,在悲痛的被人指指点点议论的日子里他们能够互相安慰,互相珍爱着走过这段困难时期。并且会因此而珍爱一生。在死亡面前一切多是苍白无力的。只有亲情和爱是生命里唯一温暖扎实的东西吧。

我觉得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需要牵挂的人,那就是我妹妹。我很庆幸我有这样一个妹妹,使我可以放心的死去。妹妹是很聪明能干的女孩子。她有很好的收入,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和热情。对父母也很孝顺,我完全可以把父母交给她,当然我这样做很自私,但是一个连生命多不要的人,你还能对她有什么要求呢?想起我们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想起以后她要为我的死所付出的一切。我哭了。我是做姐姐的啊。

我很想打个电话个她,可是我能说什么呢?也许,我打电话给她反而会让她一辈子责怪自己没从电话里听出我的异样来。

时间过得真快,楼下有好几个人在做晚饭,有油煎带鱼的略带腥气的香味,有炖猪蹄的浓郁的肉香,谁家的高压锅哧哧的响个不停。人人多这么有滋有味的活着为什么我就不能呢?我走下楼去,在榴花树前站住,挑一朵开得最大,开得最鲜亮的榴花摘下来,我想把它插在我的衣服上,陪着我死去。如果有下一辈子,我一定要做个特别热爱生活的人。象榴花一样极致绽放自己。

房东看到我在院子里,很客气的过来跟我说话,问我做不做饭,不做的话就在她家吃了吧,我忽然有点感动起来,我就要死在她的屋子里了,是不是有点不道德?明天她一定要恨死我了,不是骂那么简单吧。也许我应该去跳河?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的和她打了招呼拿着榴花上了楼。

我把榴花用别针别在我晚上要穿的那条连衣裙的前胸,很好,大片的深墨绿配着一裘热烈的深榴红,居然很别致。看着衣服和花,心里的感觉真的很复杂。有一点点恐惧,有一点点悲哀,有一点点如释重负。

我决定出去走走。坐下来给自己化了个淡妆。本想穿上自己最前卫的衣服。去酒吧买醉。也许在醉酒的状态下死去肉体上不至于太痛苦吧。但是我悲哀的发现我很久没穿的斜肩露脊装已经不合适我了。衣服太张扬而我的脸容太沉静。大街上年轻的女孩子不断的在成批的涌现,她们有着嫩粉红的肌肤,蓬勃的气息,飞扬的青春。我还没有结婚,我依然是个女孩子。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苍老已经一点一点爬上我的脸颊。而那个该死的说爱我的人一直也没把我娶回家,好让我理直气壮的苍老下去。多说人生苦短,短的只是青春吧。刚刚还觉得青春长远的看不到边,一回首,它已经只剩下一条淡淡的握不紧的尾巴。我沮丧的把这套曾经让我很个性,很张扬的衣服褪下来。换上了一套别致的粉蓝色的小套裙。

走出院子,在小巷里穿行。我不喜欢明亮的大街。我喜欢行走在黑暗里。喜欢被黑暗包裹着,在黑暗里觉得身心自由。而狂走更是一件最痛快的事。很多个不快乐的日子里我多是这样在大街小巷狂走,旁若无人,目空一切。直到累到极点。然后沉沉睡去。

走到江边。有点累,我在江边的栏杆上伏着,微凉的风吹来。让人一哆嗉。五月是个日夜温差很大的季节。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街灯闪着冷清的光。远处的江上是一只通体灯火阑珊的船,在漆黑的江面上缓缓前行。整个人与黑暗成为一体。思维极端散漫自由的如同不是自己的。其实很喜欢这样的状态,但人生这样的时刻太少。

迷蒙的眼角的余光里只觉得有个人不停的转来转去。果然那人凑过来,声音嗳昧“小姐,你寂寞吗?”我一楞,呆呆的盯住他。这是一个瘦小的男人。还有点年轻。他显然被我的表情吓住了。也有点惊谔的盯住我,就这么对视了很久,我忽然间又清醒了过来,呀的一声大叫,落荒而逃!

仓皇奔逃到灯光底下,忽然想,我一个死多不怕的人,还怕这样恶心的小人?!这么一想,咚咚跳着的心渐渐的平静下来。剩下的只是恼怒。我怎么看上去会象一个马路上最便宜的风尘女子?怎么会?!情绪更差了一点。

肚子好饿啊。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饥饿让我的胃一抽一抽的想吐。说什么也不能做个饿死鬼吧。我向西街的“优麦子”走去。“优麦子”是一家小小的茶餐厅。老板娘是个还没结婚的女孩子,有三十岁了吧。年纪比我还大一点。因为喜欢这个独特温和平正的知性女子,喜欢这家店很特别的氛围,喜欢老板娘和她的姐姐做的干净的美丽的食物。也喜欢她们店里的一句话“爱她就带她来优美子”!

一个人的日子我常常来这里解决晚餐。找一本书,点一些精致好吃又熟悉亲切的茶点,听着舒缓的音乐久久的坐着。没客人的时候我们也常常聊着。我们是心性很相象的两个人。

我很痛惜,这样聪明优雅能干的一个女孩子居然没有一个相当男人来爱她。这也是做小地方女子的悲哀吧。这世上可以完美的东西真的太少了。

走进店里,在柠檬黄的灯光和轻柔的音乐里,迎面见着老板娘很温柔亲切的一笑。心里一下子觉得很温暖,很愉快。她微笑着问我:还是老样子?我微笑着点头。老板娘细声问道,怎么那么迟还没吃?我笑笑说恩,今天加班。不一会儿东西上来了。小份水果拼盘,原味珍珠奶茶,手工芹菜水饺加辣,一份奶油爆米花。我开始看书,吃东西,听音乐,窝在松软的沙发里。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拒绝活下去。生活其实也可以很美好的。

今天客人很多,把她的小茶餐厅都快涌满了。每次我抬起头来,都能看到她温和的对我笑笑。直到我吃完她也还没空下来。

结完帐,我对她说,以后我要是不来了,你会想起我来吗?她惊异的问怎么你要去别的地方工作?我说也许,我会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一辈子也不一定会回来了。她说你去之前一定来我店里坐坐。留个地址给我。我说好的。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我怕我再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我看着她的眼睛,很不负责任地对她说,你随便找个人结婚吧,哪怕只是为了离婚而结婚。这样至少压力会小一点。这个世界并不适合我们这样的理想主义的人。

我发现我们的眼里多有了一点泪光。我们互相笑笑点点头。说再见。

现在时间是晚上9点,离回家还早了点,我决定还是去酒吧。选择去从前去的比较多的那家零点酒吧。我喜欢一切熟悉的东西,除了人。

走到离酒吧十来米远的一墙角暗影里,迅速地把裙子两边沿接边处撕开一小截。放下扎着的马尾。打散,把头发随便的盘在脑后,解下外套上别着的太阳花形的水钻别针,斜斜的别在发际。一些散发以最自由的姿态挂下来。我审视了一下自己,然后向酒吧走去。

走进酒吧。我把小外套脱了,只穿一个紧身同色吊带小背心。

这里的环境依旧,和我两年前常来的时候一样,连墙壁上的壁画也没变过。凹凸不平漆成深褐色的石墙上是浓墨重彩诡异夸张的人形 。涂着荧光粉的人形在激烈跳动的灯光下扭动。

很好,吧台前的服务生没有一个是认识的。那样我就可以不用多说一句话。从容坐到吧台前的高脚椅上,点了一瓶芝华士,墨色修长的瓶子握在手里,手感极好。凉滑刺激的液体一路碰触唇舌喉腔。心里异样安静。

酒吧里已经很热闹了。吧台前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做服务的小女生对拼,很是抢眼。小女生嘎嘎的笑着,眼神娇媚。头发蓬乱却很有味道。身子不停的随激烈的音乐扭动。两个男人直勾勾的眼神抓住小女孩的娇嫩的脸和发育的同她的年龄不相称的丰胸不放。如果有来生,我想我会选择做男人,也许男人才不会去想意义之类的愚蠢的问题。男人应该有更多可追求的。

不断的有人进来。一瓶芝华士已经喝完了,我又叫了一瓶。我微笑俯视着替我开酒瓶的稚嫩俊气的小男生。小男生面无表情,手势娴熟漂亮。一个男人低厚的声音扑到我耳边,颈间。给我也来一瓶 。我回过身来朝他看了一眼。很奇怪他并不是一个愚蠢狂妄的油滑男孩。而是一个快40的男人。一般这样年纪的男人不太喜欢上酒吧,酒吧是个唯一让不再年轻的人忍不住要感叹自己年龄的地方。实在想来也不会是一个人来的。更奇怪的是,这个男人是如此的英俊!脸上的每一个部分都是如此的优美而且充满男性魅力。他脸上仿佛长满了温柔的小手,轻轻的不容推拒的拉住我的眼神。我忍不住对他看了又看。他想必是被女人看惯了的。眼神安然的看着我。眼睛里带着笑意,那笑意越来越深。让人不安到呼吸多困难。

也不说话,我们同时拿起酒瓶子来。碰了一碰。一口气喝干。

在酒吧,酒也可以是一种语言。沉默着但很迷人。

酒瓶一个个的堆叠起来。我们喝得越来越快,想要毁灭什么似的。

看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那刮得铁青的下巴,他的脸颊上盛开着的两抹醉人的红。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歌舞升平,心生悲哀。心底里的悲凉从眼眶慢慢的渗出。在微笑着的脸上滑落。

他毫不犹豫的熟练的拥住我。

他的身上是那种很爱自己的男人的味道。一种淡淡的很好闻的香水味。男人多是很懒的,只有很爱自己的自信的男人才会搽香水。

艰难地推开他,朝他灿烂一笑。抓住外套,掉头狂扭到人堆里。我把头发解开了,让它又狂又野的飞舞。

他懒懒的坐到高脚椅上,面对着人群,手里握着个酒瓶子,喝酒,身体微微摇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如果可以看清他的脸也一定看不明白他的表情。他的表情是经历了千锤百炼的。

人人多会热爱美好的东西。在他的生命里一定有太多的女人。我不想就这样甄没在他的女人堆里。即使我的生命已经燃烧到尾声。

我曾经看到过一句话。“拿自己的生命去点缀别人的生命,何苦。”震惊!然后我把它烙在我的心里。

酒吧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我已经完全融入进去。音乐震天动地的响,酒吧里的人们喝酒,调情,跳舞。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多被调动起来。沉睡的情绪醒了,连久已没有味觉反应的舌间也有了感觉。生活在这里绽放出极致快乐的花。酒吧可以隐匿和吞噬生活里压抑的情绪。所以很多人在情绪低落的时候会喜欢来酒吧。如果人生多是这样欢快的,我会愿意永远活着吗?

可是,快乐总是会有结束的时候。

走出酒吧,快乐就象一件被落下的外衣留在了酒吧。

街上显得空旷而安静。清冷的街灯照着清冷的街,沉默的马路和那孤独前行的出租车。

慢慢地往回走。经过一个小公园。公园美丽的长椅子上,躺着一个流浪汉,他身上盖着一大叠报纸。看到我,他微微的昂起头来,复又倒下。没有家。远离人群。夜,在他,永远是挡不住的寒冷。

而我,不也正是人类世界里的一个精神意义上的流浪汉?!在寒冬的夜里。冷冷发白的月光底下,一张涂成茶褐色的长条木椅子。椅背上镂刻着简单大方的钢花。木椅子上是一个簌簌发抖的僵硬的身体。睡下了,可是做不成梦。冷,冻。漫漫长夜。是比死更痛苦的生。没有一个热爱生命的人能理解这样的感觉。一个渴望死去的人的感觉。

关了电视。关了灯。在黑暗里和衣躺着,酒精使我有点昏昏沉沉。

“扑拉拉,扑拉拉。”一只蝙蝠在我房间里一圈又一圈的飞着。不知疲倦。我被惊醒。难道它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吗?把窗户打开。我给你自由,我对它说。过了很久它依然一圈一圈急急的飞着,绝望,盲目,坚持。真是一个笨家伙。我摸黑拿出个晾衣服的杆子将它赶了出去。房间里安静下来。

在黑暗里久久的坐着。心里仿佛也有一只黑色的蝙蝠在胸腔里一遍遍的飞着。扑拉拉。扑拉拉。是不能忍受的烦躁不安。

酒精带来的热度早已退却。心一点一点的冰冷下去。死亡的念头依然强烈的冒出来。

把台灯旋亮。橘红色的温暖的光圈照亮了我的桌子。

桌子上放着一瓶积攒了很久的安眠药,一把黑橡胶柄的雪亮的小刀闪着锋利的寒光。我温柔的久久的看着它们,心里凄然一笑。

时针已走到凌晨两点。把深墨绿的连衣裙换上。几个小时过去了。胸前那一大裘榴花依然鲜红热烈。精神的象一朵涂了色的假花。惊异它的生命力是如此的旺盛!

头很晕,安眠药真的很管用。用尽全身的力气。我对着自己的手腕狠狠地划下去。血喷出来,整个手很快染红了。血滴以我不能想象的速度和流量奔涌而出。很快洇湿了脚下的一小方地板。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在被一丝丝抽空。

发虚的身体艰难的挪过去。费力的爬上窗台下的凳子,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突然很难过。为什么我就不能好好的活着呢?!难道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什么能挽留我了吗?

张开身体,一用力我就可以飞纵而下。我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没有天堂,也不是地狱。

明天,蓬勃怒放的石榴树下。将是一朵自私凋谢的生命之花。

    进入专题: 《西湖》2008年第9期  

本文责编:jiangxiangling
发信站:爱思想(https://www.aisixiang.com)
栏目: 学术 > 文学 > 中国现当代文学
本文链接:https://www.aisixiang.com/data/22545.html
文章来源:作者授权爱思想发布,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aisixiang.com)。

爱思想(aisixiang.com)网站为公益纯学术网站,旨在推动学术繁荣、塑造社会精神。
凡本网首发及经作者授权但非首发的所有作品,版权归作者本人所有。网络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并保持完整,纸媒转载请经本网或作者本人书面授权。
凡本网注明“来源:XXX(非爱思想网)”的作品,均转载自其它媒体,转载目的在于分享信息、助推思想传播,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若作者或版权人不愿被使用,请来函指出,本网即予改正。

相同作者阅读

Powered by aisixiang.com Copyright © 2024 by aisixiang.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爱思想 京ICP备12007865号-1 京公网安备11010602120014号.
工业和信息化部备案管理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