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娜:位置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65 次 更新时间:2008-11-25 13:09

进入专题: 《西湖》2008年第9期  

赵丽娜  

她的位置很好,蒲会计一直嫉妒,说她靠在最角落,后面就是茶水间,右手边的窗户卸了也看不到她在电脑后面做什么。

“茶水间?老板恨不得把你用到工资的利息钱也榨出来,谁有空闲还没事跑去茶水间。”蒲会计经常那样说。

所以茶水间形同虚设,这个位置有得天独厚的隐蔽性。

她躲在电脑后面,拿起话筒,用一两秒时间就在电话机上按了一串数字。

“你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明后再拨……”

怎么可以这样冷血!

无名火从她的小腹点着,火苗蹿到胸口,一阵胸闷:没有着落!该死的竟然这么冷血!电信公司怎么也可以用这种话搪塞客户?这种平板不带感情的声调,好像在说:“没有什么大不了,事情就是这样,突然停机本来就很正常,就算前天这个号码还可以通,就算前天还抱着那根接通的电话线哭泣,但是,断了就是断了,没什么好奇怪的,就算一夜之间事情有点变化也正常吧。

怎么可以这样冷血!

她抬起头,向周围望了望,办公室里的人永远这么忙,坐着的永远低着头,站着的永远都在冲进冲出,连平日四处张望的蒲会计今天也忙着在接电话。只有她,只有她的时间是静止的。

他到底去了哪里?她开始变得焦虑,把脖子微微蜷缩下去后,她又想输入另外一串号码。

过了一阵子,她起身去茶水间倒了杯开水,回到座位时,她看见椅子上有一小块暗褐色的污斑,她皱了皱眉头,早上上班用抹布擦桌椅时还没有这污点啊。

她蹲着,看着椅子上的那一小块污点,暗褐,不规则,接近椭圆形。她想了想,站起来,右手探到身后往臀部摸去,然后收回来,她看着手指顿了顿,手指上有着些微的红色。

啊,原来是月经来了。

她左手还端着茶杯站在那里,然后回头看看低头接电话的蒲会计,办公室里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月经来了。可是?就是因为月经啊!就是因为月经!她才联络不到他啊,就是因为月经,他才拼命躲着她啊!直到今天,他完完全全消失已经超过十天了,连工厂老总都不知道生产部的经理去了哪里,而迟了一个月的月经却在今天来了。

她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将他的消失跟今天到来的月经连上什么样的因果关系。这时那个女人过来了,撩起一阵细风,是蒲会计,她两只鞋跟交缠在地板上,像是循着一首揪心彷徨的曲子在朝她走来,踩着直捣人心的矛盾点:疾旋两步,再怔然停住,脚尖轻扭半寸的欲退还休、几秒钟的沉默,突然“咯”的一声,鞋跟切到地板,带出蒲会计愠怒的声音:“这个月报表你怎么做的,你再看看,看看这些应收账款,你把现金收款做到哪里去了!统统给我重做,下班前给我!”

鞋跟切到铜质砖铺就的地板,咯咯咯一阵乱点子过去了。

她坐下来,对着电脑屏幕,打开文件夹,开始打进一串串数据。中午了,办公室里的人一下作鸟兽散,各自去觅食,整间办公室空荡荡的,不会再有人来管她,只有办公桌上的电脑主机还在发出残存的嗡嗡嗡的声音。

她站起来,转过身,再去看自己那把浅灰色的织布椅,上面又多了几块变形虫形状的污渍。她站在椅子旁看着,像是又看到那张三十秒文本图,那图是他拿来给她看的,她指着黑色画面上那盏昏暗的白炽灯问他:

“这是什么意思?”

“重点在这里。”

他从背后伸出右手来一把握住她的右手,拉着她的手指移到画面下方的几行英文字母上。左手搭上了她的腰。

她高中毕业,从安徽来到上海打工,好不容易才从生产现场坐到办公室会计的座位上来,她不懂英文。

“这是在说一个人的头在被快速砍离开活体后30秒内的反应。”

“啊,砍下来,还会有表情吗?”

“这是一个实验!”他的手掌从背后绕过来,放到她脖子下面的位置,在她耳边放沉了声音说道:“要不要试一试?咔嚓!”他的手掌在她隆起的双峰前抹过:“头会滚出去,凳子上就剩一滩血!”

凳子上真的就是一摊血。

用餐时间结束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后,人群陆陆续续又回到办公室,她这才背过身来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一整个下午,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臀部与椅子相贴的地方。她感到她的屁股越来越湿润,温热。她偶尔装模作样起身去拿桌子另一侧底层抽屉里的出库单,然后蹲着观察椅子上的变形虫,它们一只只越来越大,接着数量开始变少,体积却加倍在庞大起来。

她看着这堆虫,想起在上海火车站买过的一张小报上说,中国古代流传在云贵、广西、湖南一带的“蛊术”,就是把一堆虫,是毒虫,关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不给任何食物,让它们自相残杀,以彼此为食物,到最后留下一只最毒的,蛊术师就可以拿去下蛊,而蛊据说还按功能分成几种,有血蛊,还有尸蛊等。

当她看着血渍完全连成一片占据着整张坐垫时,她想,或许她也可以下蛊了。

下班了,开始有人离开,她闻到一股腥甜的味道,臀部更加湿溽。杂乱的脚步声突然冒出两只鞋跟重力切到地板的声音,咯咯咯咯,虽然人声嘈杂,声音却奇异地开始在她的体腔内引发隐隐的、有节奏的阵痛,清晰而有力。这声音是朝着她来的,又是蒲会计,这个女人把一沓报表甩到她桌上,纸片“哗”一声落在桌面上:“你好了没有,坐在角落里,一天到晚不知在动什么脑筋,做不好就在这里加班好了。”又一阵咯咯咯的点子散出去,体腔内的共震也随之高昂起来,它在静静地,静静地荡漾,回旋,并没有随点子的远去而有丝毫的减弱。

办公室的同事陆陆续续地离开,办公室的中央空调已经关闭,除了蒲会计,没有人到过她这块角落,连接近的也没有。那越来越浓的腥甜只有她闻得到。

七点十分,人早已走光了,她把蒲会计丢在桌上的报表收进了抽屉,然后,她站起身来,弯腰把出库单放回底层抽屉的时候,她又看到她的灰色织布椅,坐垫已经湿透,一只硕大的变形虫张开在凳面上,不再是先前暗褐的污渍,而是带着光泽的液体。她蹲着按了按坐垫,陷下去的凹洞就会涌出一小洼红褐色的水。

“啪”,办公室的灯突然全暗了,30秒文本图上那盏暗黄的灯被移去了楼道边上。

“啊!”

办公室的电灯又亮起来,站在楼道口的警卫有点吃惊地看着她的头从办公桌边伸出来。

“是小何啊,你还没走,今天要加班吗?”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眼睛还注视着她灰色织物椅的凳面。

“那我留盏灯给你,你走的时候,记得把灯关了,留这盏楼道灯就好。”

警卫耸耸肩下楼去了,办公室静得让人只有一个联想——黑洞。她站在那里,伸手摸摸工作裙下面自己的腿,也是湿湿黏黏的,连带掌上也沾了血,她慢慢蹲下去,跌坐在地板上,右脸颊贴住椅子冰凉的铁边框,于是那股潮湿的腥甜奔涌而来把她紧紧包围住,她伸手想去摸坐垫,突然感到又有点心安。并且开始倚着凳框吃吃地笑起来。

她闭起眼,脑子里一堆杂乱开始翻腾,下身也紧跟着一阵阵收缩疼痛,像乡下河滩上要被人奋力拧干的被单,一大捆水嗒嗒的被单,两只手要使劲了力气才好将河水从布缝里拧出来,拧到半湿,被单就已经皱得不像样子了,她觉得自己的下身,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半湿的被单,可恨的月经每月都令她痛苦,从十四岁开始她就怨恨自己是个女的,只有女的还要受这种一月一次的痛,看着邻居阿二,夏天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她还能想什么呢,当男的真好。

“要是月经真折没来,你哭还来不及呢!”是他说的,他还说她比他女儿大三岁,她女儿十八岁,准备要到外国去念西洋文学史。后来,就在上个月,月经真的没来,她真的慌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去他生产现场的办公室找他,他叫她晚上在家里等她,她请了半天假,早早在那个租来的“家”里等着,当初告诉她“没来你就哭了”的,就是他,所以她想他应该知道怎么办。

结果,是一连串的吼叫、哭泣、逃避,他说他不能,他没有告诉她不能什么,也没有告诉她能什么。他就此消失了。

原来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然而,就在他消失后的这一天,月经它居然来了。

她蜷缩在地板上,阵阵的痛在加剧,是经痛,她知道的,她的确是值得庆幸的,她想,她真是对不起月经,讨厌它讨厌了那么久,没想到今天连这疼痛也有了宽慰人的作用。

等等,在哪里啊,在哪里看过一篇生理卫生的文章,好像是说:女性的月经是有排毒功能的,因为一个月一次的大排毒,所以女性的身体比较不容易蓄积不好的东西,所以比较不容易得癌症。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月经真的可以把不好的东西都排掉吗?如果真的,那她真是太对不起月经了。

她闭起眼睛,想她是多么地不该,不该痛恨自己是女的,不该痛恨月经。

充血厚实的膜正在她的体内崩解分离着,一块一块。脱落的膜坍下来,软塌塌地跌在子宫里,而它刚脱落的地方就涌出一股殷红的鲜血,顺着子宫壁流溢,慢慢地滑出子宫颈、滑出阴道。刚出了阴道口,那些膜就被内裤挡住了,就只能待在那里等着衰败,然后那些殷红的血还是在不断涌出、涌出。吸水再好的棉质内裤也无法阻挡它们,于是就一再被染红了,血水一股股前仆后继地向外流动着。

那些坏东西也跟着被剥落、带出体外。

那些喜怒哀乐、爱憎恨痴也跟着剥落,被带出体外了。

承载着这些负担的鲜红血水慢慢地流,流过她的大腿,流过她的小腿,然后均匀地流淌到地板上。

她微微地睁开眼,看着地板上逐渐扩散的液体,孱弱地、安心地微笑。

那些她年轻还无法懂得承受的七情六欲都从体内流淌出去,那些人世里花落花开,岁序不言的炎凉恩怨终于冲出形骸去了。

血水在地板上逐渐扩散成一片红色区域,它们形成了一片刺眼的罪恶,从她身下开始蔓延的这一片破碎的红色泡沫,带着长长的一米开外的痕迹向茶水间滑去,形成一片难以处理的尴尬。

她想,明天早上负责清洁的阿姨一定会很头大,还有蒲会计,她再也不会走到她这个角落来了,还有……还有她无力再想的还有。

九点十分,世界开始一团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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