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当代的中国作家从世界文学中吸取了很多养分,学到很多写作技巧,上世纪八十年代知名的作家作品中,基本上都带有模仿与学习的痕迹。比如王蒙受到的“意识流”影响,孙甘露、格非的作品和博尔赫斯有关,莫言的作品深受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等等,那么,我们中国作家又给世界文学贡献了什么呢?除了我们的古诗词、我们的戏曲以外。
程永新:我们处于弱势,人家西方处于强势,在西方,肯定是没有那么多人读中国小说的。在我们这么一个国家里,这一百多年来,“五四”时期是有过一段辉煌的,而这二三十年来又有了另外一个辉煌,产生过好作家好作品,也有很多作品被翻译到西方,其实西方的汉学家很热衷于翻译中国作家的小说,莫言的,余华的,苏童的,还有很多其他中国作家的作品。一方面弱势的文化不可能影响西方主流的文化,另一方面,中国文学为什么那么容易速朽?我们未来的路是好是坏为什么无法知道?其实还是跟我们前面谈到的这个多元的、取消价值标准的社会有关,我们的作家、评论家,乃至整个文化界都面临同样很大的问题——我们几乎没有传统。从文言文到白话文,根已经断了,影响我们几千年的源远流长的老庄、儒家文化,诗词戏曲,它们都是在那样一个传统背景下产生出来的,割断之后没有了背景,没有了文化支撑,过去的东西全不要了……
走走:也没有办法要,因为那个载体,那样一种语言死了。
程永新:对,又没有办法去创造新的东西。这种缺乏创造性跟东方民族有关系,我们没有宏大的宗教背景、哲学背景,正像顾斌说的是“二锅头”,移植过来的,这样一来我们面临的问题就比较大了。其实不仅涉及到文学,还涉及到艺术,你看艺术品市场非常火爆,但中国艺术品市场能火多久?艺术之根何在?说到电影,为何底气不足昙花一现?和资金和技术都没关系,《无极》花的钱不会少,技术方面也已达到很高的水准,但是内容苍白呀,我们没有商业文化的基础。
走走:中国国画行情一直不如世界油画,应该也是和强势与弱势有关,就像我们也说不出来当代越南最著名的画家是谁一样,但我们却能说出美国当代最优秀的画家,人永远只愿意看到比自己强大的国家的文化。那转回到文学上来,是不是只能作家们在自己国家热闹热闹,出口的都是土特产品,因为它们有乡土特色,有民族特色?
程永新:我们只能从现状来观察,中国作家的创造力、想象力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像井喷一样,但不像拉美作家那样,不足以让我们的文化有一个很大的成就,来影响西方的主流社会,因为没有背景,我们再做什么样的努力也是徒劳。小说其实什么样的题材都已经写尽了,什么样的花样都玩完了,你只能从生命个体出发,你只能写你非常局限的一些经验,但是如果背后没有大的形而上的东西的支撑,是没有办法超越别人的。
走走:那你支持作家“跨界”吗?我所谓的“跨界”不是易中天、于丹式的文史哲每样来一点一锅煲,那也就是一个“鸡公煲”,杂煮。我指的是像纳博科夫(既是昆虫学方面的学者又是批评家、翻译家、文体家),耶利内克(在文学和音乐上都有相当高造诣)那样,他们用其他学科的材料为小说加分,比如纳博科夫在《洛丽塔》里对语言的玩弄,再比如说耶利内克,她的那种残酷的诗意是从听觉开始的,我觉得对于文学来说,可能越是跨界,就越是饱满,能激活语言。我们要培养下一代作家,可能应该注重培养多才多艺,要从视觉、听觉等多角度来开发想象力的渠道,而不是一个作家就只能打字。
程永新:你这话题涉及到世纪后的写作还有多大的可能性这个很重要的问题。过去讲作家学者化,其实学者化还得看你是什么学问。在我们这个多元的信息密集的时代,知识“跨界”几乎是必需的。所有的知识都可以嫁接,所有人类取得的成果都应该拿来。比如“土”跟“洋”的问题,贾平凹写《秦腔》,尤其是《高老庄》,表面写得很土,农村的生活,家乡的生活,但《高老庄》里有很多现代的元素,他写到飞碟,写到了汉人的变异,涉及到人种学,他把现代科技的一些信息和研究成果都融进去了。现在的状况确实让人忧虑,经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学复兴时期,我们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可现在是什么状况呢?全面抛弃曾经有过的辉煌,曾经有过的繁荣,又走到另外一个极端了,强调一种写法,叫做所谓的“贴着地面行走”。这是一次文学的大倒退,它的后果就是让作家都去写民工,写民工变成了一种文学伪时尚。最搞笑的是,在某一个月里,我收到的从全国寄来的大部分稿子,竟然都是写民工题材的。真是文学的灾难啊。其实对文学而言,哪种写法哪种流派并不是很重要,每一种流派都出现过经典,关键是作家要表达想法的时候,想象力应该发挥到极致,各种信息都要为写作者服务,这时候写作者绝对是中心,他应该打破各种框框,各种界限,完全是自由忘我的状态。
大狗叫,小狗也可以叫
走走:你觉得现当代文学作品中形容词有没有滥用的现象?因此导致了一堆陈词滥调。比如只会讲自己寂寞如烟花,但具体怎么个寂寞法,寂寞也有很多种啊,但是描述不出来。你觉得是什么造成我们现在缺乏描述能力的?虽然你刚才说现在的趋势是“贴着地面行走”,但还原生活的这种回归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观察的耐心。
程永新:陈词滥调是缺少想象力和创造力造成的。我认为观察生活描述生活是基本功,是起码的东西,没有这些基本功怎么能成为作家呢?
走走:基本功怎么练成?
程永新:加强训练,没有其他途径。就是不能用一个词来描绘一种状态时,可以尝试其他方式,比如余华是用细节来表现的。
走走:我们编辑部里好几位编辑早期都受新小说影响,我觉得如果是一个初学写作者,我完全支持他接受新小说式的叙述训练以及观察的基本功。法国新小说强大的反小说观念先入为主地引导着有志者远离快乐的惯性的也是不动脑子的叙事。
程永新:这种训练当然有必要。其实小说在历史每一个时期的创新都对我们今天的写作有用,新小说这个流派在法国产生时,是在一种反小说观念的主导下,有意去这样做的,它会走极端,极致,过分强调它所要强调的东西,它就会走过头。当时它那样强调是有必要的,这个流派为此产生了很多经典。在我们今天这个社会里,人们不会有耐心去读,而且也没必要这么写,继续说“我要反小说”,那就没有意义了。我觉得一个作家要是没有描述现实的能力,还不如去写散文,散文就可以用情绪的东西来表达你的心境,个体生命的体验,都可以。为什么我读余华的小说有时会停下来?因为我会研究他的细节,他一点缝隙都没有,他非常简练地推进,而且从这个细节到下一个细节,就像音乐一样,过渡得特别舒服,但读好多人的小说却会觉得难受,他们不讲究,余华的技巧非常圆熟,这当然跟天赋有关系,也是训练的结果。
走走:那怎么判断自己有没有天赋?
程永新:大狗叫,小狗也可以叫。此外还要看有没有职业心态。南京的叶兆言曾经讲过,我写十篇作品,总能写出一篇好东西来。这就是有职业心态,你从事这个行业,确实热爱它,你下决心要写的时候才写,这是大的前提,不能否认。有些人的写作,不会认真思考和反省得和失。比如西方类型小说也很发达,你哪怕写类型小说,你要思考你的写作有什么新意,有什么过人之处。所以说,有没有天赋,其实你自己也未必能知道,别人可能会有一些评价,但这也是通过你的表现你的努力慢慢让人家发现。我从八十年代起和作家接触下来,确实有些作家天赋比较高,有些不太高,但天赋一般的通过勤奋、自省力、悟性、执着,还有一份对自己的勇敢,就是清楚自己的弱点在哪里,强项在哪里,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你努力下去,总会有成就,只不过是成就的高低。你变成大狗当然不错;你变成小狗,小狗也可以叫。历史上唐朝诗人那么多,那像李白那样的天赋几人有?杜甫肯定是没有的,但杜甫一样写出很多名篇。还有那些有才情的,王维,初唐四杰,天赋绝对是很好的。但对好多作家来说,就是昆德拉说的容易“速朽”,很多人的才华昙花一现,写出过好东西,但他没有职业心态,因为没有坚持,他就不是一个作家的命,缺乏做一个作家的素质,其实写作就是付出,非常枯燥,非常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