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李立小说三题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002 次 更新时间:2008-11-25 10:12

进入专题: 《西湖》2008年第8期  

李立  

作者简介:

李立,河南洛阳人。已在《山花》《莽原》《红豆》等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若干。现在鲁迅文学院第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习。

栏目主持人吴玄:

李立的的小说坚持自己内心的立场,可以说完全是“意象”式的,很值得人久久玩味,对阅读者的才华和耐心将是一种考验。

长 眠

淡黄色的壁纸映照在床头灯透过灯罩而形成的巨大光晕中,一两只黑色的小虫在上面爬行,六只脚和轻薄的翅膀发出难以捕捉的震动。柜子上有一具玻璃花瓶,里面插着两枝生长旺盛的马蹄莲,油绿色的茎干折断时发出清脆的响声,通过顶部的白色喇叭放大。楼下的花店里还有其他更易于表达感情的花,热烈的玫瑰,或者,璀璨的勿忘我,来自遥远的普罗旺斯的薰衣草,那种令眼睛灼伤的紫色,不适合初夏夜淡淡的冷色调。清风习习,月朗星稀,窗帘被无情地拉了起来,如同幕布将舞台遮蔽,观众们纷纷离席,演员们却还在幕后游戏,欢庆,举杯畅饮,开怀大笑。他们的身体扭动在一起,脚轻轻地踏在床头钉过的木板上,那里曾因撞击而松动,一个缠着头巾的木匠把它修复,是个讨厌鬼,红头发,三角眼,敲弯了五根钉子,因为视线总离不开她的腰。他双手放在她的腰际,揭开粉红色的纱巾,放下喇叭长裙,让她的双腿从里面褪出来。黑色网状丝袜,双腿并在一起,半曲着放在白色的床单上,他的手挑动黑色的网线,拉一下,一紧,再一松,像美人鱼搁浅在沙滩上,被我的渔网缠住了尾鳍。她喜欢海边,海水涌来,浸润她的臀,小腹,胸部,臂弯,像一双善解人意的手一遍遍地抚摸。我们在黄金海岸有一座木房子,有厨房和卧室。每年盛夏,也许还有挑逗。她穿着比基尼躺在沙滩上,向我张开怀抱,我骑在一个浪头上打下来把她顺势拖入水中,我想起玛丽、雷蒙和干掉阿拉伯人的小子。他想,今天还没有吻她,于是就吻了她,我也吻了她,我不知道这中间技术上的差别有多大,海水渗进来我们舌尖都有一点咸咸的滋味,鼻腔里还有一点腥味。这时的太阳总是很高昂,晒得皮肤发痒,头发晕,怪不得容易激动。她要游泳,我用手抱住她的腰,她来滑水,我脚来蹬,毋庸置疑,这是我偷学来的,还好她也很欣赏。要知道,这并不多见。她总说长时间在盐水中浸泡不好,没一会儿就上岸洗澡去了。流汗呢,流汗算不算浸在盐水中,她的肚脐上渗出那小小的汗珠,他用手替她拭去,把食指探进肚脐中,她小声地笑了两下。我平躺在海上,这环境让我喜欢,三面是高大的悬崖,有一排曲折的木梯通下来,一面对着大海,一间木屋一块沙滩,和什么也不是的男女。那高大的岩石如同屏风。我在屋檐下面装了喷头,远远地看见她在淋浴,奶白色的液体在她的身体上流淌,她赤身裸体,面朝着广袤的大海,旁若无人。这话也对,我不过是一只翱翔的海鸥,一只跃起的飞鱼,她弯下腰来擦拭双腿,如同两只垂在枝头熟透的蜜桃,我感到身体的某些部分开始沉重、紧张,这上浮力再也无法矜持,崩溃的身心让我的躯体直达深邃的海底。此时,我犹如收音机中跳舞的无线电波。他为她擦拭掉背部的泡沫,并从后面将她抱住,她回手钩住他的脖子,在这三幅中国画的屏风后面,一块大镜子前,观众们哗哗的掌声和安可安可的叫声,他们看不到幕后这高难度的表演。

酒红的毯子遮住了视线,仿佛有两只大鸟在伸展双翼,或是两个渴望飞行的灵魂。一个巨大的隐喻在蓬勃展开,常识在神秘的面纱下变得有趣,过程总是引人入胜。当温度恢复到正常,毯子下露出她象牙般的一双脚来,有人把它抱在腰间,贴着发虚的肚皮。她捏了两下耳垂子:我饿了。

这里不是中心,所以入夜后也不吵闹。广告牌上的霓虹灯在闪烁,寥寥的行人都穿金戴银,似乎精神很好,到夜幕降临也不肯返回。海风中有一股温暖潮湿的味道,像是见到深海瑰丽古怪的大眼鱼。沿着鹅卵石街道向下坡走,这里是丘陵的地形。人们也并非多么浪漫,只是盛产一些不凡的东西和一股缓慢生活的节奏,慢,慢,慢到一切都像是自然的原始的模样。一队蚂蚁沿着砖缝向墙上爬,绿色的苔藓铺成不规则的图案,百叶窗口透着橘色的光。杂货店的老板没精打采地打着呵欠,货架上的物品陈旧暗淡。我还欠他十五块,这小小的债务不但不会为难谁,反而会使我们的关系更加亲密。他眯缝着的小眼也曾看到,她穿着宽大的白色连衣裙,像一朵盛开的牵牛花,默默缠着架子向后爬去,但只有两三个小时的花期,应该像一只摇曳的铃铛,叮叮当当地远去。那后面的男子,身材挺拔,穿着格子衬衫,硬质牛仔裤,他双手插在兜中,眼睛在她棕色的头发和背部两肩胛骨间扫视,温柔得如同天上的群星。没有一朵云,天使们都提了灯笼出来调皮。有一个小小的,射了一箭,要了不知哪两个孤单人的命。

八点了,餐厅中没有多少人,尽管这里的海鲜很出名,布置和气氛也都很好。钢琴师的弹奏,一般是一些舒缓的乐曲,对于心情的更迭和胃里的蠕动都有促进作用,因此这里声誉不错。她大概知道,所以选了这里,不过也可能是慌不择路,这里离家最近。他或许已将餐厅的名字默记下来,临走时他还会取一盒印有这里名字地址与电话号码的火柴,这些都是回忆点滴的积累。他不胜感激,这一天或许不会终了,他开始准备享受她不经意的安排产生的效果。靠着高大植物盒栽的一张桌子,白色的桌布印有碎花,桌上是调味料的罐子和两杯清水。她把脖子靠在椅背上,短短的旅途也累人吗?侍应生是一个多情的小伙子,穿着白衬衫黑马夹,打着领结,头发梳在后面,用定形水固定住。他拿来菜单,对女士微微一笑,把它递给她,对男士点了一下头,也递过去一份。她没有去翻动,接过来放在桌上,把手按在上面。其实,她应该熟悉里面的内容,以前,每一次挽着我的胳臂到这里来时,各时各式的特色菜都是她叫的,甚至连红酒的年份和乐曲的名字她都了然于心。我早就说过,一个有心计把一切安排得有序的女人会带来持久的幸福感,一点不错,当她不在你身旁时,那茫然无措也是更强烈的,我体会得更深了。

这儿的海鲜不错。她向他推荐。

哦,是吗,那不如……他并没有抬头,仍在翻看菜单。

可我今天不想吃海鲜。

它们是不是会有些腥味。

不,一点也没有,这里的烹饪手法是一流的。

那为什么?

我想要一些实在的东西。

那你,你要点什么?

我要一份牛排,三成熟。她把菜单递还给那个帅小伙,他仍旧微微一笑。

我就要一份海鲜套餐。喝什么呢?他也把菜单递还回去,小伙子又点了一下头。

我不想喝酒了。

好吧,一杯红酒,一杯橙汁。

帅小伙轻轻鞠了个躬,一旋身离开了。现在好像仪式开始前的等待。窗口还有一对男女也在用餐,不过显然不如他们那么容易引起关注。那男的个头很低,头上谢顶,地中海发式,穿着一件深灰色夹克,袖头有个水手的标志。女的有点发胖,脖子有一圈赘肉,脸上涂了很厚的粉,连衣裙圆桶一般罩在身上。他们用外国的语言交谈着,俄语,声音很大,可能是一对游客,因为小镇上的人屈指可数,没有人认识他们,而且跟他们相比,她年轻,漂亮,举止优雅。她无聊地拨弄着杯中的勺子,用食指中指和大拇指轻轻转动勺子把,玩够了,就咬了咬小拇指上的纹络,她像一个天真的小孩,那皮肤就像婴儿一样滑嫩,我真渴望从她一出生就爱着她和她在一起,可惜的是直到我步入中年才认识了风华绝代的她,不过,这时,她的风采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卓越的,挑不出任何的瑕疵,就连任何细小的动作。吧台后的调酒师和几个侍应生都远远地注视着她,在这寂寥的夏夜有这么一位动人的顾客,那个为她服务的帅小伙更是幸运得脸颊都发红,口中不断念叨:我的耶丽亚,也是这样该多好。同样地,他也适合作她的伴侣,他始终用深情的眼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映印在他心中就是曼妙的舞姿。你难以想象人的城府到底有多深,在爱人面前能如此心如止水,一旦翻起波涛却是无比凶猛与可怕。或许我也一样,我总习惯在这些个事件的空隙期,时间的盲点,空间的断层处,做一些突兀的事情,握住她的手,她总是因为这样的触动而同样心生荡漾,比如在病房外,在电梯里,在律师事务所的门房,虽然她的反应不一,一个眼神,一个热吻,奋力一甩或者干脆几个响亮的巴掌,但可以说明我们都是需要阳光雨露滋润的花草般的情种。

这一餐达到了某些目的,他赞许地对她点了点头,她将手伸过去搭在他的手心。像听完一出优美的歌剧要鼓掌,他不自觉地多给了帅小伙一点小费。他当然受宠若惊地替他们开门,门口的铃铛叮咚响了一声,他又是一鞠躬,将她留下的最后一丝体香占为己有。回去的路是朝上走,街上更冷清了,店铺都关了门,灯也熄了一半,旅店门口的霓虹灯还在闪,所以离老远就能看到终点。因此不必着急,一些事就是这样,如果它在迷雾中,你就着急地投入进去,寻找,确定它在不在那里;而你洞悉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时,步伐就变得拖沓与缓慢了,它始终在那里,不会消失,不是海市蜃楼。但她却来了劲头,拉着他向上跑去,裙子的下摆迎风张扬,高跟鞋与地面的敲击频率越来越快,她大口地呼吸着,而他则担心她崴了脚,紧紧地跟着她。他们一口气跑上坡,在霓虹灯下来了个深深的拥抱,她闭上眼睛,鼻孔呼着气,胳膊缠绕在他的颈上。他就势将她抱住,推开旅店那吱吱呀呀的木门,上楼去了。她是如此主动,迸发出激情,甚至有点让人招架不住。人们通常怎样形容,狂风骤雨,电闪雷鸣,海滩上的一幕如风而散,森林中的篝火被点燃,这小屋或许就是世界。远处有人急急地敲了一阵鼓点,又开始拨吉他的弦。天上的星星睡了一半,海上的风没有乱,仍旧徐徐地吹着。

他把窗户打开,卷起窗帘,坐在床脚,抽一根烟,口中吐出的烟雾向后飘去,从窗口能远远望到海滩,有心的人知道现在是海龟埋蛋的时间了,那笨拙的东西也需要一片温床。她睡得很沉静,脊背露在外面,在黑暗中比镜子更能反射光线,眼皮不时跳动一下,大概在做梦吧,美梦吗,我想是的。他来到卫生间的镜子前,整了整头发,胡须又长了出来,来不及刮了。他打开房门,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她棕色拳曲的秀发在肩膀上婆娑着,屋里静极了,当你面对这样的女人远离时,肯定会彷徨与不安,她没一分钟不需要保护,她对每一个男人都需要誓言,“几分钟,就几分钟,我会回来的。”门被带上了,再打开会不会就是黎明了。

我的办公室在三楼,从外面看是最南边的一间,从楼梯间出来一直走到头,先敲门,玛丽会来开门。她是我的秘书,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来上班,帮我处理一些文件,泡一杯咖啡,叫一份外卖什么的。当然,有时会开一些暧昧的玩笑,孤男寡女难免让人怀疑,可她是个可爱的姑娘,可爱得有点简单,有点反应迟钝,我必须大喊:玛丽!玛丽!她才听得到,所以别指望她能发现你的一些暗示和心中的呼唤。不过,她待人接物还是很热情的,她会将你引进我里面的办公室,告诉你我出去了,两点回来,现在是一点半钟,你可以稍等片刻。她要带门出去了,忍不住又多瞟了这位来客一眼,这气宇非凡的男子总是容易掠去年轻女人的心,她脚步一错,问道:您的咖啡要放糖吗?

他冷酷地回答:不必麻烦。

一点也不麻烦,世界都处在一种安然的状态,一个陌生人轻而易举地就进入了某家机构的内部,直插入心脏。其实,如果针对的是我背后庞大的集团的话,那未必达到了目的。我处在最皮毛的地方,我受雇于老板,老板受雇于更大的老板,这是一个涉及多项领域的贸易公司,要知道,任何社会都会有一两间这样的非政府组织,它们的势力在某些方面可能比政府还强,但因为他们之间有协议有共同利益,所以两者才会相安无事。但偶有一些小的摩擦与矛盾,私人性质的,牵涉小团体的,等等等等,我就负责来替公司处理好这些事,好比大机器上小零件间的润滑剂。老实说,待遇还不错,有车,有办公室,有小秘,有牛肉,有项圈,而我也只是众多拴在大门口的狗中的一条而已。(我在路上时就想:某种程度上,公司这个大名号对我也是一种佑护,那些人总不敢太过分地要求)

办公室里陈设简单,墙上没有贴壁纸,而是涂了一层白灰。有一个保险柜,青蓝色的,放在墙角。他用脚踢了踢,发出沉闷的响声,钢板很厚,想知道里面的秘密就要知道密码,会是什么呢?他猜测,她的生日,他弯下腰去扭动了一下,没有成功,鼻孔哼了一下,没那么简单的。对着门的墙上挂了一幅油画,是哪个超现实主义画家的作品。他端详了一阵,画面由一些正方形、三角形、椭圆、梯形构成,色彩比较沉郁,深红,深灰,咖啡色。他解读着其中的内涵,一道白线在画面中央蜿蜒而过,代表某种线索,或是界限。事故现场,警察总喜欢用白线将当事人与当事物圈禁起来。那颜色在画中都突兀万分,喷薄欲出,深色的暗红,在他眼球中不断膨胀,使那白珠上的细丝越来越密越来越多,他看到一把匕首插在死者的胸口,眼中带着绝望与悲哀,嘴里一股血腥味,他闭上了眼,脑海中却还有一幅幅画面在反复闪现。曲折的道路,匆匆的脚步,头上悬着的鹰隼,拔出腰间的利器,在钢板上雕了一朵玫瑰花。

某些时刻,我感到被某种神秘的势力操控,比如说我在地毯上做俯卧撑时,我自满于自己健壮的腹肌,通过穿衣镜看到床上安睡的她的身影时,我会感到小腹膨胀,下坠,沉重,两臂力量越来越充盈,闭上眼,我会想象她贴上来,贴在我的胸膛,贴近我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我就能一口气做一百多个。而当我西装革履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尝试时,只能通过半开的门看到玛丽臃肿的屁股,一下就泄了气,倒在地上忍不住笑出声来。这种现象,恐怕不容易解释。再比如,我竟然一连三四次鞋带松开,不得不反复弯腰系好它,而又一连三四次在路口遇到红灯,每次都要等个四十五秒,而后又遇到了三四次熟人,光客套就让我厌烦,这时,你必须明白,是时间不愿让你前进,不愿让你过早到达,让进程过早结束。我抬头一看,似乎前面还有不少麻烦,于是在街角的一家咖啡馆坐下来,打开报纸阅读起来。如果有人让你避开某事而且是一件重要的事,那你就一定要聪明地照办。

油画让人头晕,艺术品会有这样意外的效果的,让人的臆想超越可以控制的范围。再来看写字桌上的这个小巧的雕塑吧,是用石膏制作的。我一直认为石膏虽然不如陶瓷精细,但在表现力量方面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这是一个古希腊投掷标枪的运动员的形象,头颅高高仰起,两腿跨立,左脚在前左手上指,右臂弯曲,手中握着一柄标枪,象征着爆发。那标枪应该是用青铜做的,顶端锋利,涂上橄榄油,在阳光照射下闪着寒光,让所有猛兽与来侵犯的敌人胆战心惊。它摆放的位置显然经过设计,正对着客人的方向,因此这让他刚才紧张的神经又被拽了一下。那杆标枪好像正对着他的眼睛,哦,不,不,往下一点,是咽喉,呃,再往下,是心脏,他往左移一点,雕像好像也往左移了一点,往右挪一点,握着标枪的手弯就朝右转一点,或许里面藏有机关,有弹力装置,如果我在桌子上猛击一下,运动员就会准确地把标枪刺进来客的身体。真是个厉害的对手,他额上有一滴汗珠滑落,松了松领带,缓慢地把手臂伸过来,小心翼翼地将雕像转了个个,让它对着我的老板椅。现在似乎先入为主,反客为主了。

玛丽推门走进来,“您看来还要再等一会儿,现在已经两点钟了。”

“没关系。”他莞尔一笑,眉宇间陷下仿佛刀刻的一条纹。她也莞尔一笑,像火炬手的交接。

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吹得桌上的一堆手稿哗哗作响,有几张被吹翻过来,滑落到他手中,滑落到他眼前。作为一个光明磊落的形象,他犹豫了一下,偷窥无论怎么说也还是一种为人不齿的行为,所以他只是在将它们放回到原处时,飞快地扫着了几眼。最初着重在那些决定性质的动词和名词上,形容词和虚词他统统跳了过去,……线索……套……狠命一拉……仆伏……道路……抓住……把柄……这可能是一场阴谋,他胡乱地猜测到。因为渴望对其程度和对象的了解,他又瞄了两眼,发现了一些激烈的形容词,这显然是着重渲染了的,即而他看到了一个不愿承认的事实,她的名字,他默数到,一处、两处、三处……几乎都出现在关键的地方,显然她是受害者,而且处于不知情的地方,她打开冰箱取橙汁时,背后有阴影闪过,她往地下室去放杂物时,角落中有冒着寒气的眼睛,她在床上时,那鬼魅一样的杀手终于要扑下来了。策划者一直躲在暗处,而阴谋将在光天化日下进行。他重重地将手稿摔在桌上,那笔迹他再也熟悉不过了,在她抽屉的情诗上经常看到,最后都有我的署名。来得太及时了,他心中本来留有最后的一丝怜悯与同情也荡然无存,不仅抛弃她,还要置她于死地,他焦虑地来回踱步,眼眶几乎要湿润了,那不是痛苦的眼泪,最好是鳄鱼的眼泪。

报纸相当乏味,印了一些对某样商品质量的调查报告,占据了足足四版。人们开始过分关注这些东西,饮用水,洗涤剂,小麦粉,大麦粉,都又是日常琐碎的事情,当然,这是最与他们戚戚相关的,犯罪率和失业率似乎不太重要了,当这些问题在他们头上时,他们才只有不停抱怨,抱怨,抱怨,抱怨到政府崩溃,社会颠覆。我无奈地将双手一摊,什么也不想说,已经两点半了,差不多了,我看到刚才喧哗热闹的街道此刻安安静静,云朵的阴影还恰好将它覆盖,它伸展开怀抱,为我准备好,要我再次踏上它。我怀着一种愉快的心情再次上路,我健步如飞,像是在一瞬间,前进,左转前进,第三个门洞,上楼梯,五十六级,左转,一直到头。我仿佛只是站着被自动扶梯直接送回了办公室。我推开门,玛丽站起来告诉我:有位先生等您很久了。我就知道有不速之客的到来,否则,这些征兆也不会那么地明显。

老实说,我不认识他,当一丝轻慢从他鼻尖上不经意滑过时我也只是觉得有点熟悉而已。我示意他坐下,可他执拗地站着,这种不合作的态度表明来者不善。我尽量挤出一个看上去和善的表情,然后耸耸肩: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你必须离开她。

我感觉有一块黑云突然将他的头顶笼罩,因此我只能看到他脖子上面一团墨渍,他说得很清楚,也很平静,所以我猜他还是保持着一种高傲的姿态。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命令,而并非请求。我想以前我也受到过威胁,有时候我采取强硬的立场回绝了,有时候我妥协,那大多数是站在公司的立场上考虑的,也就是说会有人替我撑腰,我就可以坚持己见。你想我应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你一定以为我会陷入沉思,其实我以前曾想过有一天我会面临今天这处境,而且这一天终会到来的。有些事情不需靠预言。当她站在我背后,搂住我的腰,轻轻咬动我的耳垂,呼吸的气息打在我脖子上,那美妙的感觉不容人犹豫,无论我的肾上腺激素、睾丸激素还是雄性荷尔蒙都发出拒绝的信号,而且很强烈。

这不可能。

他显然也出乎意料我会如此迅速地做出回答,而且语气和他一样清楚平静。他双手插进裤子口袋,掏了两下。

你必须离开她。

这不可能。

你必须离开她。

这不可能。

必须离开。

不可能。

一张纸条上反复出现一道杠,一个点,一道杠,一个点……像某种密码,从打印机里一下一下吐出来。

他突然用力在我的桌上一拍,把身子压下来,压向我,遗憾的是我仍看不到他的脸,这直接导致我难以根据情况做出恰当的判断,你会发现我在之前着力描述细节,而此刻却丧失掉了这份主动性,也许是气氛的紧张切断了某些探知和视角的延伸,不容人留意环境中微妙的变化。但有些客观事实不会改变:一,这是我的地盘,二,这是我的桌子。所以,我也双手在桌上一拍,站起身来,西装的下摆不小心一带,把标枪运动员完美的身姿摔了个粉碎。

玛丽马上打开门,她以为我又下了措辞激烈的逐客令,表情凝重且坚毅,代表她誓死站在我这一边,有时女人对她的偶像还是忠诚的,而可怜的是那些她们的崇拜者。她是个好姑娘,我说过,不是吗,每到这时我心中总洋溢着一丝感动。我收起脸上的不快,对她摆摆手:啊,玛丽,我和这位先生有点私事要谈,我想你今天可以提前下班。我对她眨了眨眼,又撇了下嘴,这是我和她常用的告别方式。她收拾好手提包,把文件码好,在窗外朝我招了招手。

我重新坐下,他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我们之间一时也没了话题。他最好哭泣,最好忏悔。沉默只有两种可能,屈服或爆发。我抬头看了一下墙上那幅油画,几道精巧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天使与圣母的轮廓,印象派与抽象主义与超现实的结合。每次我一看到它就能很快放松下来,进入一种奇怪的臆想的境地。蓝色,是天空与汪洋;红色,熔岩;绿色,草原与森林;灰色,岩石;白色,诞生或死亡;黑色,死亡或重生,这是一种交替与次序上的先后。宗教信仰和自然景物在我心中都是净化人们心灵的法器。我总带给她惊喜,惊喜,我自视超凡的文学造诣,写给她的那些动人而不矫情的情诗,总能逗得她咯咯发笑。虽然我不敢肯定她是否能体会其中的意境,但她接受了,接受被歌颂与赞美,这就是一种承认。桌子上的手稿散乱着,是我准备的一个故事,我的女主角,睡美人般优雅,任时事纷扰,我愿做身后的隐藏的护佑者,一双翅膀,一个浓情满溢的浴缸。我想这个位置是不必竞争的,在精神层面我优势明显,我同那些感情用事的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尊重理性的判断。

(因此,您就废话连篇,婆婆妈妈?

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谈,女人不该成为男人之间的障碍,你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你自己出去,另一条我送你出去。

我倒觉得有些该省略掉……)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我像是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脚都坐麻了,我探出身子去拿话筒,右手却被他的左手按在电话上,我翻起上眼皮,这下看清了,他的鹰钩鼻有猎人的特征,眉毛上扬,眼神好像在同我告别。他右手伸向西装的内兜,从里面掏出一把左轮手枪来,六发装的,西部片里经常能见到,他拿枪对着我,速度很慢,像是卡壳的电影在一针一针地跳特写画面。然后,他开了三枪,城里有家大的射击俱乐部,我猜他肯定没去过,一枚射中肩膀,一枚射中肚子左侧,一枚射中心脏,我先是倒在桌上,即而滚落在地,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蜷曲着,我没有呻吟,火药是致命的,我迅速地死掉了,快得连他出门时的模样都没来得及看到。

一直没人来收拾,就这么放在那里。凌晨两点又一个持枪男子闯了进来,他像鬼魅一样无影无声,看到地上有一具尸体时,先是一愣,发现死者正是他要杀的人时,不禁哑然失笑。这种不劳而获有点荒唐和侮辱的意味,他想起誓言来:“我会亲手做一个了断,亲手,亲手”。于是,他在枪上装了消声器,朝地板开了一枪,又朝眉宇之间开了一枪,一条细细的红线打破了死者脸部坚硬冰冷的表情。这么一来,就有了五个窟窿,他心满意足地走了,伴随着彻底的黑暗的袭来和一阵咯吱咯吱胶片转动的声音。

几个穿着口袋背心的人过来把它抬了出去,他们把它先扔上车,和轨道,脚手架什么的堆在一起,拉到一个废品仓库的地方,统统倒了进去,门上落了锁。这些东西总该还有点价值,可不知为什么统统被人抛弃了,如同一场谋杀后彻底地毁灭掉证据。几个星期后,仓库管理员即将成年的儿子进来过一次,他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奇的道具,那把左轮手枪当然是首选了,他打开它时惊喜地发现里面还剩了一发子弹。还有两件西装也被他带走了,穿上后,就由天真的男孩成了忧郁多情的男人。几个月后,铁锁生了锈,电影也上映了,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商业和艺术两方面,猪头猪脑的导演搂着塞壬女主角的水蛇腰踏上了红地毯,接受闪光灯的洗礼。每一次影院散场后观众都议论纷纷,他们说有两场戏最好,一场是女主角在旅馆熟睡时,镜头从飘动的窗帘移入,她裸露的背部,丝绸般细腻,镜头缓缓爬升,一只小虫在上面几乎站不住脚,清淡的色调,透漏出一种悲伤与诀别,唯美至极。另一场是最后的枪杀,一个镜头切出,闪了三下,快得来不及眨眼,那人中枪后闷不吭声迅速倒地而亡,一切都跟真的似的。

春天流放的声音

  

嫁与春风不用媒 ——李贺

在你房间的时候,打开新换的被罩,把吸足了阳光的棉被塞进去,抓住黄与淡黄交替的格子一角,用力抖动,它们在梦里垒落成黄昏中的白眼、菠萝上的波浪、蛋黄派对、妈妈的叮咛等等等等等到天亮。地上湿漉漉的脚印正一点点蒸发殆尽,像是脑海中的不愉快被一点点抹去,那个带路的首领,赤脚站在椅子上指挥着拖把从桌子劈开的双腿下穿过去再从另一面的双腿下穿出来。桌子上随意地扔着各种小东西:笔记本和笔记本电脑,橡皮和原子笔,润肤膏和利乐砖包装盒,烟和烟雾下的沉默,镜子和镜中的面孔,几包还未拆封的卫生护垫,手指在它们之间跳来跳去,不知道到底该拿起哪个放下哪个,索性随它们去吧。抽屉里留着上个住客的纪念品,一打航空信封和一双劣质丝袜,那为什么不能再留下些什么呢,直到把整座房间都占据,但不知道,声音是否也被收藏,它们睡在不易察觉的角落中,耳朵附在墙上那个螺旋状的小洞上时,听到什么:流水徐行,惊雷疾驰,金鱼的穿插,锁孔的尖叫,震得玻璃杯都哆哆嗦嗦,杯中的水里溶化了冰糖,一饮而尽时杯底残留着细碎的晶体,像是积攒了全部的甜蜜,喝下去的液体却淡而无味,只在舌尖弹了几个不成文的音符。又回到床,床单铺好了,也是格子的,可上面没有写字,它只收留身体,一辈子爬格子的命运,倘若人生就像这些格子,会好玩吗?一场跳房子的游戏,顽皮的笑容从这头翻到那头,睡觉时手总卷成一只铃铛摆在腮边,像是在侧耳倾听着回声,那是脱线的梦话,在夏天烧毁凉爽前,离开这里。起身,抚过把手,关门,关于你的光线渐渐收拢成腰间的月牙,月色中有圆舞曲,矢车菊,黑白火焰和颅腔幽禁的大海。你的房间安静异常,像是从没有人住过,你的房间没有人整理,或许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人整理,你的房间将慢慢被诗歌和雨丝覆盖,被如时间般无处不在的灰尘所覆盖。

不像是春末夏初的天气,随便走上一截路,就感到后背仿佛爬满了觅食的小虫,啃噬着唯唯诺诺的神经。空中飘满了柳絮,仿佛白化病的睫毛,露出让人垂怜的眼神,它们从指缝间爬过又爬上你的手背。你用袖口掩住了嘴,紧紧地贴在我的肩膀上,躲过卡车开过时扬起的尘土。路过的人看着我们或看着脚下看着远方。我在书报亭换了些零钱,手上多出一瓶绿茶,你摇摇头说不想喝,我打开盖,马上一个白色的吻贴在了瓶口。等公交时,你靠在树上,我试图讲个笑话,可刚开头就被打断了,“你不能消停会儿吗,烦死了。”这样的天气让人焦急,所等的车迟迟不肯出现,不等的车却一辆接一辆地开过去,悲剧命运吗,像是在嘲笑自己。你把脸别过去,不时把滑落的领口提上来,一件灰色的V领的体恤里面拥着一件绿色吊带,你喜欢的风格,鲜艳的颜色,一点点性感,你穿上那件闪闪发亮的低胸连衣裙时脸上的得意模样,仿佛已经拥有了世界,在镜子前不住地转身,笑得像位女皇,我只是呆呆看着那条垂进胸口的弧线。身边的人们也都哈欠连连,偶尔出现的美女套着黑色的丝袜,不久前游荡的朋友说过,今年流行深色连裤袜,以往她们还露出膝盖。你挠了挠脖子,皮肤有点过敏,嘴唇很干,脸上的妆容也开始融化,“来得及吗?”“要不然,打车走好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幸运号码随着话音一同进站了。

“哎,想什么呢?”我把视线从窗外收回:一个执花的少年在掌声中一阵飞奔,车轮在拐弯时留下的黑色印迹引出一起事故,形单影只的扶手下空空荡荡,你换到了前面的位置:“我们到终点站下吗?”我点了点头,你的侧脸,饱满圆润,耳垂上养着只绿色的小鱼,发梢上有块白色的斑点,像是阳光在垂涎,我轻轻捋着那几根缠在一起的头发,因为太轻了,好几下,才把柳絮从你头上捋下,我抬起手腕,它消失于指尖的纹路。

那个方向,顺着食指望过去,是身形庞大的立交桥复杂的消化系统,好胃口,等下要把我们吞下肚去。路边的围栏上坐着一名油漆工,留着小胡子,对着你露出的肩膀吹了下口哨,我们相视一笑,真低级,我说道,扭头打量了他一番,他越缩越小的身影,像很多人不良的姿态,在你身前身后浪费口舌地炫耀着,你却只是报以亲切的笑容。他们把脚步踏过界来,就像从地铁口一下子涌出的人流,有意无意地试图冲散我们。我一只手牵着你,另一只手要推开一群横眉怒目的手肘,它们在我的肋骨神经上留下一道道划痕,与阴雨的夜晚短兵相接。过路口时,红灯变成绿灯的一瞬我拉着你迈步出去,一辆大巴车一个急刹车,我向前一拽,你脸上飘过一丝忧虑,你说可别在马路中间一甩手把你扔出去,怎么会呢,这样也好赔个几十万可以给家里人用了,想得美又不是飞机的保险,我讨厌这样的假设,其实,你不必担心被车撞到,过马路时我总是站在朝向车流的那一面,哪怕只有零点零几秒的时差,也足够挥手再见。你笑着说幸好有我倘若我把你扔在这儿可就再也摸不回去了,又一个假设,我说不会的只要我一撒手马上就会有人冲过来把你扛起来就跑,我会跟在他身后,喊着抢亲了抢亲了,可就是追不上他,他在饭桌上像绅士在饭桌下像只野兽。这些假设让生活充满了悬念,让脚步飘忽,解决方法有很多,其中之一是搭上辆直达目的地的巴士,而它恰好露出头来,遗憾声中,它开了过去,我甚至觉得司机在不怀好意地摆手,没办法,但至少证明我们找对了地方。路边,等车的人排成一队,你累了,坐在石台上,头枕着我的肚子。空中到处飘的都是柳絮,人们喜欢把它们形容成雪,可它们不会铺垫,只是四处流落,它们如同死去的声音,从每一个人的嘴边经过;像婴儿的新牙;它们飘舞起来像是托词,落下时形似承诺;如果换上它们的视角,是否时间会被拉长,一切都变得缓慢,慢,慢,不停地慢下去,直到静止成一座座雕塑,它们想象着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弄着你的头发:想象出一副深情的嗓音朗诵着一首哭泣的词:“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拾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那个女的好像林妹妹啊,好瘦啊。”

“没注意看,很瘦吗。”

“过去了,烦死了,跟你说话都没认真听。”

“你总是看人家瘦,你也很瘦啊。”

“滚,当初我才瘦呢,还是长发,比现在好看得多了,唉,烦躁。”

“哎,哎,过来了,过来点,林妹妹现在站在你身后了,是她吧,还不错啊,长得也还不错啊。”

林妹妹坐在前排的位子上,摆弄着手机,一会儿贴近左耳一会儿右耳。车里的广播声音很小,电视上播放着机场的广告,卡帧了,一架飞机在不停地耸肩,始终无法从跑道上起飞,那场面一定很滑稽。我们坐在向阳的一面,和房间正相反,阳光劈头盖脸地扑下来,钻进了你的怀里,一阵乱拱,你没有把窗帘拉起来,只是不住地喝水,盯着窗外,广告牌簌簌地向后飞行着。车开得很快,没到高峰期,又走的是宽阔的主路,可能用不了三十分钟就到了。一分钟写下一笔,三十分钟也不过是一轮盈盈亏亏的月相,不过是六个并列的汉字两张相依的面容。你在看什么,飞逝的招贴画吗,还是那些越拉越长的阴影。你对周围的景物,逢春的枯木,闪闪发光的高大建筑都不感兴趣,反而是人们随遇而安的脸色惹人发笑,你说过一个人在这么大的城市里不熟悉不了解瞎转悠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回家去。家里熟门熟路,不必顾及方向,永远不会迷路,去哪里都是走的。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抱怨哪里都是灰蒙蒙的,人们的眼神也如同浮尘,呛得你眼泪直流,皮肤上莫名留下了几粒雀斑。直到某天,出门去,看到路边的绿化带擦洗净身体,你的目光才从南方回来。北方的绿色,来得迟,又随意;家乡的绿,如泣如诉,此刻的心情,都穿戴在身上;我羡慕的是像南方那座著名的大学出门就面朝大海一样,你的家乡出门就是风景:起飞的山,此消彼长的森林,瓦眼里的歌声,鱼翔浅底的池塘,以及你笑时嘴角的漩涡,本身就是一座大公园。

“呶,朝阳公园。”

“你怎么知道?”

“我到过这附近。朝阳公园很大,坐在公交车上,几站前是公园东门,几站后还是公园东门。”

“那些是什么树?”

“杨树吧,不像,不是杨树,桐树?咦,是杨树,杨树,北方都是这些树,杨树啊,桐树啊,槐树啊,之类的,都是些高大乔木。”

这些嘹亮的喉咙,唱不出婉转的风景,更多的时候,它们只是挡下风沙的嘲讽,让人们睡得安稳。车子转进高速公路,田野出现了,景色变得单调起来,几乎看不到什么人,路上竟然只行驶着我们这一辆车。太阳很高,大部分人把车窗帘拉了起来,低头睡去,车里被忧伤的蓝色光线所笼罩,像一只安静的鱼缸。你把头靠在我肩上,双手抱着肚子,一动不动,我以为你也睡着了,停下了哼着的歌曲,闭上眼,有一阵子,我很担心,连司机也睡去了,这辆车会开向哪里,为什么只有我们在这孤独的路途中,终点是什么在等着你,起飞,飞,我在地上远远地望着你飞向天际,过了草长莺飞的二月天,手中的线轴就散了,只有一截衣袖,舞动,仿佛有个人在另一头拉拽着,渐渐地我感到掌中有股向外挣脱的力量,越来越大,我不肯松手,紧紧拽着袖口,手臂上的血管凸了起来,截断后的蚯蚓般抽动着,刺啦,一声尖叫,它碎成了一群柳絮,忽地一下子扑面而来,迷住了我的眼睛。我揉着眼睛,车厢里也飘荡着几片碎绒,仿佛鱼儿吐出的气泡。突然,胳膊上传来一阵战栗,你小声呻吟着,颤动着,腰弯下去,抱着头,“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你晃动肩膀,我想把你扶起来,可你抗拒着,蜷缩成一团,哼哼地叫着,像是在啜泣,到底怎么了,脑门子上往外淌汗,前面的林妹妹一脸疑惑地扭头看着我俩,你还好吧?我又问道,发出的声音大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好得很,你猛然抬起头来,大声喊道:司机停车,你捂着嘴跑下车去,跃过一人高的防护栏,轻盈得像一只羚羊,车上的人都目瞪口呆,你向前跑去,手臂摆动着,带起一阵风,雪像啄食的鸟般扑在我的脸上,我挥动胳膊驱赶着,你超越了声音,它们被你抛到脑后,终于你停了下来,放下手捂着肚子蹲下去,身体微微颤动着。我叉着腰,大声喘气,慢慢地走到你身边,第一次我靠近你的脚步,如同火柴擦划时的点滴火光,你抬起头来,眼里含着泪水,发出一阵拾穗者的笑声,鸽子花龙虾花在笑声中抖开声势,我也忍不住笑起来,伸手在脸颊上擦拭着,你站起身来,我们笑作一团,一团缠绕情欲的毛线,一团滋生爱意的根须,一团积聚能量的电容。你手攥成拳捶着我的胸口,额头敲着我的鼻梁,我低下头,飘上你的睫毛,游过你的唇影,趴在你的耳畔,很快,我听到牙齿碰撞的声音,那也像一场笑声。渐渐地,倒在地上,身体铺开,大地全部陷入我的怀抱,无论在哪儿,都不过是掌纹上那根上扬的弧线上的一点。你到哪里去了,我看不到你,你的呼吸平静下来,看不到你,但听得到你的心跳。不一会儿,你又回来,躺下来,我们躺在那儿,你枕着我的胸口,你的头发将我的心室缠绕成一只巢穴,安放着你的气息,它每搏动一次,就有白色的柳絮从血脉中喷薄而出。我们躺在白色的背景下,四周一片静谧,天空如同隐逸的窗口,每次推开时,你都正从梦中醒来。

“到了吗?”

“到了,过了这个收费处,看到没,就是那个扁平的建筑物。”

“感觉睡了好久一样。”

“没有吧,一小会儿而已,可能比较安静,午后都会犯困的。”

“嗯,还来得及吗?听说有好多手续。”

“不用急,一步一步来,都很好办的,检查会比较多吧,关键的是最后领一张卡片,上面会有个圆形的章,有人说像只救生圈。我觉得要是设计成心形的会更浪漫些啊。”

“会很麻烦吗?”

不麻烦吧,第一次,只是有莫名的兴奋和紧张,甚至有点害怕,你说过最见不得人多的地方,有哭的冲动,我想你感动的可能是竟有那么多人为了同一件事前赴后继,远处看,它像龙的骨架,你说像只乌龟,走近后,无非是高大的钢架支撑着一只巨大的金属伞盖,大家都在下面避雨与乘凉。进入大厅的时候,我们在三层,我向你确定没有走错航站楼,你才把撅起的嘴放下。问了胖胖的导航人员,路过的空姐都面色绯红,颔首挺胸。排队换登机卡,我说最好挑靠过道的位子,方便出入,而且听有经验的人讲最好不要坐在窗户边,可对第一次坐飞机的人来说,怎么可能抗拒向窗外望去,起飞和降落的时候是根本没有心情去顾及这些的,等平稳后,外面除了云还是云。你接过登机卡,我们犹豫着该朝哪个方向,无处不在的指示牌揭晓了一切,很快,两名不苟言笑的值勤员挡在了我面前,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我会在玻璃后看着你,接下来,是你一个人的行程。我看了看那禁止告别的区域,幸福终点站中,那好像是个无国界的地方,你要暂时到哪儿也不是的地方去了,你睁大了眼睛,没说什么,我拍着你的肩膀说没关系看指示牌上写着登机口的号码呢如果找不到就问人不要慌不要急,这时,身旁的女孩儿突然大喊了句什么,涨红脸,走了下去,顺着她望去的方向,穿绿衬衫的男孩儿幸福地挠着头,你说好傻难道在拍偶像剧吗,不一会儿,你要进去了,时间还很宽裕,轻松点,不要赶时间,也不要让时间赶人,你接过提包,没有表情地把头向我的肩膀靠了一下,步下自动扶梯,朝哔哔作响的安检处走去,从背后看,你是有一点点驼背,双手提着皮包,像赌气出走的孩子晃着步伐。把包递给领子很挺的女安检,在某个考试中我也曾被人拿着探测器在身前背后扫过,包被打开了,你把东西一件件展示出来,我忘记了那本碧波荡漾的日记是否待在里面,她微笑着同你讲着什么,你扭过头来朝我伸出两个指头,开合几次,我耸了耸肩,不明白,你也耸了耸肩,无所谓。后来我知道他们没收了你的剪刀,而你懒得再把它送到我的手上。那把剪刀,我曾用它裁开一整张纸,取下一半,几次翻折,注意角和边的平整,使它成型,用签字笔在翅膀上写上名字,另一个名字,画了个不规则的半圆弧,同一个起点对称的画了另一个不规则的半圆弧,好了,调整一下机翼,对着机头哈了口气,打开窗户,探出身去,屈起手肘,向前送出小臂,抖动手腕,释放掌心,它平稳地飞了出去,爬升,飞过围墙,擦过桦树树冠,下沉,落在灰色的石棉瓦屋顶上,晚上,有野猫跳来跳去。你也把视线从窗外收回,站起身来,用凉鞋踢了下我的屁股,我扭过身来,外面的风把头发吹开了一道缝。你帮我梳好,把梳子放到随身携带的银色手袋中,看了下电话机上的电子钟:

“过得真快。”

“走吧。”

“来得及吗?”

“来得及,还有好几个小时呢。”

“把窗户关好吧,我不想回来的时候屋里落满了灰尘。”

劳 动 周

  

时间是一星期,其实除去双休日,只有五天。天气晴朗,气温回升,他们在校园中散步。绕着花圃走了一圈后回到屋中,这两天有大把时间,不用着急。陶瓷水池壁上的水垢要清除,我需要一把刷子,洗涤液要蓝瓶盖的,瓶身上印着一只胡须沾满了泡沫的白色猫咪(它很可爱吗?我不这么认为);地板需要擦洗,泼洒的糖水使上面有些部分黏乎乎的,脚印杂乱无章,方便食品的袋子被踢到写字台下面去了,几双袜子丢在床板下。总之,肮脏的,令人心烦的,需要付出相当的体力劳动(在冬天把手伸进冰冷的水中作重复动作的滋味儿可真不好受)才能使其污秽的东西都被隐藏起来;天花板上有几道裂缝,吊扇上的灰尘越积越厚,扇片的边缘布满黑色的印记,可能是油漆脱落后生出的铁锈,几次在床上伸懒腰时我的胳膊都碰到它了。你完全可以坐下来。坐下来,是吗,哪里?我们的板凳断了三条腿,长时间地摇晃,在受到三个身体叠加的重压后轰然倒地,碎裂成了几块。哎哟!他大叫一声,被压在最下面,他的身体减轻了我坠落带来的冲击力,像海绵垫子,不够长。脚碰触到床头板缝处突起的粗木纤维,挠得脚趾痒痒;他总在夜里蹭床板,睡熟后又发出一些怪声,磨牙齿,嘴唇开合叭叭地响,啃噬我们味道甘甜的梦;香味儿从厨房中飘过来,今天吃什么?袋装牛肉配菠菜面,速冻水饺猪肉大葱馅的。简直像一锅粥,玉米粒,麦片,黑豆和冰糖,我不喜欢甜食。咖啡和茶你选择什么?咖啡,请给我咖啡,谢谢;调整一下阅读姿势,好让身体不至于挡住惟一的光源,莲花吊灯中四只灯泡都牢骚满腹,床头接着的台灯发出一道橘红色的光柱,灯泡上印了一个回形的认证标志,在书页上投射出一道浅浅的环状阴影,它在滚动,书页翻转,从故事开头后的第二段滚向结尾前的短暂空白;电视忽明忽暗,声音开得很大。情节起伏不定,演员们的眼神冷峻且不安,一部犯罪片,爱情片,当然,是混合的,交融的,冲突激烈的,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女人和几个男人,几个男人和一个小孩,几个小孩和一条狗,只有镜头在不断向前移动,把面部的表情,毛孔的大小,变化和真相一同推向荧屏所能显示出的最大范围;街道上车水马龙,店铺的招牌五光十色,叫卖声不绝于耳。嘿,嘿,哎,哎,我叫他们,他们没察觉什么,他们还在展望午后到散步中讨论的话题,轻盈的脚步旁牛蒡花正在开放,注意枝头新叶的嫩芽、阳台晾衣架上挂着充满引诱的蕾丝胸罩和粉色内裤。我吐了口气,双手向衣袋的底部又探了一下,捻到洗衣后缩成一团的废纸……哎,哎,哦,好,你说什么?那位穿蓝色羽绒服的太太要我们在这儿签个名。哪一位?中年妇女。她是负责人吗?接过黑色的水笔,并没有仔细看清表格的内容,时间是一星期中的五个工作日,总共三十小时,地点是这里。我在纸的最下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替他们写下名字,放在压着玻璃板的桌面上。我们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背后是楼梯,等待被判决上去还是下去。

车子顺着书架的字母排序推过去,从I到J,走到房间尽头的墙壁,有一扇棕色木门贴着封条,掉向,穿过书架,沿着另一面再推回来,完成一个过程。对证件上条形码的扫描,不断进行。红色的细线闪动,发出嘀的一声,书脊在充磁器与消磁器上经历着双倍的摩擦,灵魂安放进躯体,又被别的所吸引而逸散;他们把书从车上搬到中转架上,腿碰撞着铁皮的挡板,一个转轴似乎出了问题,无法掉向,胳膊用力把车头提起,以另一个轴转过九十度,地面上没有留下车辙,隆隆的响声,仿佛拖动一台沉重的大炮,金属部件的撞击发出刺耳的噪音。人们不断地从门外涌进来,进入书架,穿行其中,有些迅速地又走出去,消失了,有些却无声地流进来,充填满。花瓣折损,破败,狂风如同锋利的刀子,割划着完美的图景。他们的手在书上婆娑,翻动其中的一两本,对扉页上印着的照片——一张涂粉抹脂的面孔发出嘲笑:鼻子是垫高的,下巴是削尖的。他将书在手上用食指转动着,文字排列松散,行距很大,经常有大量的破折号、省略号出现,人称不甚明确,“我”与“她”“他”相互纠缠。有时候停顿变成沉默,沉默变成玩笑,在一通吵闹的挖心掘肺的电话后,伴随着深夜雨水在玻璃上滑落的痕迹,结束,意味深长。他把书随手抛给我,我没在意,它在地上滑出去很远,撞在墙角后摊开身体,扉页上的嘴唇沾着些许血迹。封面上,出现了许多建筑物,红砖青瓦,造型抽象,建筑不依循普遍的力学原理,钢筋翻转几个筋头后倒插进泥土中。一些人物,紧张或随意的姿态,他们把手在对方的脸上互相蹭来蹭去,恶意或无意的划痕,无缘无故凭添了皱纹。圆脑袋的中年人走过来,他穿着深蓝色的夹克:你们不能坐在这儿。他说什么,他让我们回去。三个小时过去了,我们,我和他来到食堂。菜单上罗列着米饭、洋葱和猪的肝脏。污水横流,卫生员在打扫地板,泡沫让人没有食欲,从剩饭中打来的饭菜又被剩下,他用纸巾擦拭嘴角的油渍,躲过直冲过来的长排拖布,掀动布帘,走到草坪间的石子路上,太阳被云朵覆盖,几株树木格外醒目,脚尖把一枚鹅卵状的石子踢了好久,它跳跃着,几个弧线与折线的交替后,掉进下水井里去了。路过花圃,左手上被花瓣染上的红色还没完全洗掉,袖口沾着些许花粉,刀子半开着躺在花丛里面的泥土上,一只蚯蚓爬在光滑的刀刃上,被折断的花梗如此明显,蚂蚁在办招待酒会,溢出的汁液凝固在防御用的尖刺顶部,两个创口都在缓慢地愈合,食指的纹路被黑色的血痂所打断,仿佛一把箭插在旋涡状的靶心。大门被手推开,圆脑袋转过来,一脸诧异,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想继续干。那晚上怎么办?晚上,晚上我想干点其他事。他离开我握着的手,推动车子向书架里去。

我从三楼的出入口进入楼梯间,在电梯门口停了一会儿,门口贴着张告示:三、四楼不停。楼道里的灯泡坏了,他紧紧跟在我身后,你慢点,你慢点,不停地叮嘱,蚊虫在面前嗡嗡地飞来飞去,轻薄的翅翼振动令人心烦意乱,暗地里进行着不同身体被迫的血液循环。他用手指戳着我的后背,提醒我,拐角处的废旧自行车,把墙壁染得斑驳的煤堆和空纸箱子,踢到它们发出噗噗声。我看不清,你当心点。他是我的眼睛吗?他的双眼过于清澈,就像女孩对求爱者的默许,眼皮上的乌青色的彩妆映衬着长长睫毛装饰的弧线。几楼了,大概五楼,躲开一位背着背包下来的女孩,把墙角的纸篓摆好。楼道的拐弯处的墙壁用玻璃取代,铝制的圆形把手被擦拭得光洁明亮,对面是后山光秃秃的树林,没精打采的树木,静止的,沉睡的生命,对即将到来的春天不抱希望,陷入一种被动的慵懒状态,在外力的推动下才慢慢伸腰张臂,从床上起来,把身体包裹好,对着镜子,镜中人,梳理他飘逸的长发,他长发及肩,腰身纤细,个子高佻,背面看分不清性别。抱住他,脱下靴子看个究竟,视线停留在下方,牛仔裤包裹的紧致的臀部,隐喻般的诱惑,母性与脂肪沉积,某些部位寻找的温床。猥亵与歌颂不矛盾地存在着。擦身而过,她挎着豹纹小包,向楼下走去,脖颈扭动,腋下不自觉地松动,书掉落在地。抬起头,正停在六楼的入口,推开门,谢顶的中年人,坐在电脑前,戴着眼镜,宽大的镜框上缠了层胶布。这本书下面让送上来的。他脸上充满疑惑,这里的书?是的。谢谢。下楼时小心翼翼,没有一盏灯泡是正常工作的,他们害怕被监视,他们一切正常,一个总比另一个睡得晚起得早,比另一个更像主人。当他从三楼上来时,我正从六楼下去,当时犹豫着从三踱到六时,思念正从六欢快地跳到九,跳到十二,又跳回到三。

你累吗?是的,很累。第一天就是这样,第二天就好了?第三天呢?第三天更好,第四天最好,第五天结束。第六和第七天呢?没有第六和第七天,原来只有第七天,现在多了第六天。然后,又是一次,一次又一次,循环往复,第六天感到厌烦,第七天恐惧毁灭一切。我说了第五天就会结束。最后的两天是幕间休息,你没发现这是一场戏吗?戏?演员?谁在演谁?剧场是黑暗的,“剧本无休止地开始”,我走进时,他才明白自己是观众。

来点爆米花吧。不,晚饭吃什么。我做了面条。牛肉酱还有吗?我留了一点给你。谢谢。味道好像有点咸。给我一碗面汤。你为什么不放点青菜。忘了买了。上次不是还剩了一些。已经蔫掉了,我扔了。放在阳台上会保存更长时间一点。水池中已经堆不下了。什么?碗,锅,筷子,调羹和刀叉。我讨厌油腻腻的东西。没有,没有炒菜锅。干吗不直说。因为一直都是我在洗。那你还说什么。你为什么不能收拾一下地板。我看还过得去。至少把袜子泡在盆里吧。你喝的酒罐不也扔在地上。那是玩具。什么?玩具?哈哈,工具还是玩具?你说什么?你不习惯自己的手吗?哈,要来点新鲜的,哈。我的天,别穿了鞋就上床。你认真起来可真好笑。快把鞋脱了。你要脱鞋,脱鞋是吧?手指怎么了?没什么,不小心挂了一下。还有几天?什么。工作。才刚开始,不过也没什么,快结束了。很快?很快。很快就结束了。你不累吗?你说呢?我看是懒。说你自己的吗?干嘛不把碗放在那儿。哎呦,哎呦。你的膝盖撞疼我了。哎呦,哎呦。快,快把电视打开,快把电视打开,打开电视,打开电视吧,要不,递本杂志过来。

一场舞会,布景华丽,巨大的金色吊灯,垂下十六条闪着寒光的菱形吊坠,在强烈的节奏下,事先的预谋加上强有力的撞击,一两颗螺丝钉的松动,几十只脚步调一致的踩踏发出的嘭嘭嘭嘭,淹没了鼓、小号、长笛和钢琴的奏鸣,在淡黄色的平整的壁纸上经过反弹后,仿佛强有力的拳正中面门,牙齿脱落,牙根处渗出殷殷红血——吊灯掉落下来,穿白色舞裙的姑娘来不及躲闪,锋利的水晶体刺进她丰满的无所保护的敞开的等待一双手爱抚的胸脯,脖子被划开口子,惨叫只持续了半分钟,众人默不作声,惊呆了,或者,面对一件难得一见的艺术品,一项失去记载的酷刑。姑娘怀抱着残缺的吊灯,头垂下去,鲜血在两种不同介质散发出的迷人光泽中游走,无数红色的丝线将她缠绕起来,人们小心翼翼地把碎片取出,把她蜷成一团,她安睡,重又被放置回孕育她的母体中,舞会的记忆像一场撕心裂肺的嚎叫,在若干年后沿着长长的海岸线边的公路散步时,那声音汇聚成一股力量,上帝之手,当她被另一个女人窥探,把她推出时间的子宫。穿过隐约可见的有花园的洋房,在丝绸窗帘背后躲藏的,棕色茶几上安放的,黑色麦田里守望的,同黑色一样难以分辨难以确定存在或是离开的一双眼睛,我推开几个争风吃醋的高大男子,用倦怠的舌苔舔拭掉眼睑中迷茫的细小沙砾。

荧幕上出现无数的斑点,横向地迅速滑行着,音乐终止了,催促不休的沙沙声和轻微的争吵。眼快要睁不开,书本从手指间滑落,没有力气去按那个黑色的按钮,糖果盒子的暗扣,时光隧道的入口,拯救或毁灭地球的开关。当意志受到考验,是否要被困顿所征服,一片摇摆不定的黑色最终掉落至无法触及的深渊,它拖动身心,眼睑及一粒脑袋下坠,下坠,下坠。即将碰到桌面的瞬间,被一只手拖住,眼睛费力地睁开,想看清书上的字,与周围的环境:摞起来的书本,那台灰色的发出叭叭声的充磁机,中年男人喝着茶,右手点击着屏幕上连接的另一幻境。他趴在不远处的一张书桌上,附近只有几本课本和塑料杯子,他睡得安然,不受打扰,午后和煦的阳光在他脊背上投射出一个橙色方框,宽阔的背部,两块突起的肩胛骨,摸上去比岩石还坚硬。一只手在他背上抚弄着,像在梳理一只金毛犬浓密柔软的毛,它惬意地摇动尾巴,耳朵无助地耷拉下去。左腿被右腿压得有些发麻,调整一下坐姿,后背往上提,髋部向沙发里面靠,摆弄出一个看上去精神的坐姿来。穿红色背心的人一边用木棒摆弄着架子上的书,让它们整装待发,一边用鄙夷嫉妒的目光注视着偷懒的人。大门打开着一半,没有人进出,屋里醒着的人走动与交谈,躲避开阳光普照下一个个突兀的阴暗角落。视线重又模糊起来,仿佛还原一张被水漂得发白的照片;口腔到喉咙到食道到胃到小肠到阑尾,似乎连成一条垂直的通道,电梯上上下下,发出呜呜的轰鸣;腹内酝酿的一股气在膨胀,造出一座房间众多的别墅来。从这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跨过一扇门再进入下一个房间,无穷的门联接重复的房间,让人眩晕的淡黄壁纸上爬满了棕色三叶草的花瓣装点,房间成为一个滚动的立方体,分不清地板与天花板,有时跨进门会从上面掉下去,有时则要爬出来,手撑住看不清交界处的墙壁,每一处是角落每一处也是中心,努力让它停止,停止。色子轻巧地一掷,赌徒的心被紧紧攥在手中,在桌面上跳动几下后,跳过空白的一页,六个圆点露在了外面,一半人被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划开了大腿,一半人拔出匕首杀死其他人,只有那小小的六翼天使,在血腥味搅拌下,随着一股污言秽语往上涌。我趴在水池边呕吐着,一颗残齿掉落在洗手池雪白的瓷面上。童年时我把它不小心丢弃,若干年后,它咬断了两场幽梦交替处紧绷的神经。

几篇日记:

×月×日。我们一起看了两部影片,用那台旧的DVD机,尽管运转时发出令人揪心的嘶鸣声,但画面还是很顺畅。一部情色片和一部小电影。可能都不怎么有趣,我们没有过多的交谈,刚开始她头靠在我肩膀上,后来枕着我的胸部,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可没说什么,我喜欢她紧紧地靠在我身上,她的头发短短的,挨着皮肤又痒又疼,像男人的胡茬。最后,她歪着脑袋枕在我的大腿上,斜着眼盯着屏幕,手抱着我的膝盖。一个哑男人救了一个少女,替她治好了伤,少女为了报恩,或者为了好玩,为了叛逆,诱惑那个哑男人,用身体,用欲望,用疼痛,最后用爱情。他们在一张银色的大床上翻滚,少女像鱼一样蠕动身体,我对她的乳房很有好感,饱满圆润,由粉色螺母与垫片固定的中心牢牢收拢住一层层剥离开的美。她晃动,等待一两只手的摸索,嘴唇的亲吻,舌头的碰触,我把手伸进她冰冷的后背,解开她胸罩的搭扣,轻轻地拉拽着,她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说:她很漂亮,不是吗?少女健康的胸部正充斥了整个画面,然后被男人的一头乱发挡住,她花色的内裤紧紧包裹着臀部,中间显出一道浅浅的印迹,我拉过一张薄毯子替她盖住露在外面的腿,她又把毯子摔在地上。在结束时,哑男人开口发了几个音:“啊,啊,哎,哎。”少女穿着火红色的裙子,哭了,接着演职员的名字跳了出来。我没看明白,也许是宣扬某种神秘的力量。她伸了个懒腰,手在放下时故意用食指在我脖颈上画了个圆,又挑动了一下我松开的肩带。我把另一张碟片,放进机器中,屏幕上马上出现了又矮又黑的男人在强行地将他硕大的阳具塞入一个做作的女人的阴户中,他们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亲吻,没有爱抚,男人的手在女人身上乱抓,仿佛要把一张皮撕扯下来,镜头没怎么转移,床的全貌没有看清,或者在地板上,没有背景音乐,他们的嚎叫直接地由扬声器播放出来,他们不停地变换姿势,也许男的换了别人,但女的只有一个,她头一下一下地点着,好像弄明白了什么问题。这片子很短,半个小时就结束了,我有点厌烦,那女的乳房虽然不小,可软塌塌地耷拉着,像两只被捏过无数次的水袋。她好像睡着了,口涎把我的大腿弄湿了,我捧起了她的头,想吻吻她的眉毛,她眼眶中含着热泪。我们只是简单地拥抱了一下,抱了一小会儿,让胸贴在一起,她的腿压在我的腿上,然后我们就睡着了。

×月×日。照片把湖的一角,几株风铃草,柳树垂落的枝条和僵硬的笑容——微笑——拼命挤出几颗雪白的牙齿和脸颊上陷下的酒窝,一丝轻蔑框在长十厘米宽八厘米的方框内。打开的相册展示出些许情景雷同的画面来,让记忆单纯地跳动变得索然无味。在车上,车窗被雨幕遮盖,房屋与田野变成曲折晃动的幻影,她把自己挂在衣帽勾上,躺在行李架上,蜷缩在座位下方的狭小空间内。发动机发出嗡嗡的轰鸣声,空调吹出的热气让脖颈后方坦露的皮肤感到不适,头也沉沉地几乎失去知觉,一种故意的麻醉手段,捆绑的真实把心甘情愿压迫到屈从,这样也好,好吗,很好。黑色的加长轿车停在饭店门口,穿着灰色斗篷的门童拉开车门,银色的高跟鞋步下车沿,连衣裙包裹在裘皮大衣中,房间的落地玻璃同样被人工制造的流水遮蔽,红棕色的沙发上端露出一个谢顶的脑袋,长条茶几上放着两只高脚杯,盛着产自法国的佳酿,还有一束花和一纸便笺,一句俗气的献媚语言,我亲爱的……我爱你的心,你的脸,你的唇,你的胸,你的腿,屁股和安静的裸体。光线昏暗得恰到好处,酒杯中事先加入的白色粉末产生了直接的眩晕感,金色丝绸的毯子被打开,肥胖的小臂去枕头下摸索准备好的蓝色包装的口袋,手在无力地摆动,脸上流露出不自觉的痛苦表情,仿佛看到圆圆的脑袋上用手指敲击着光秃秃的脑壳:“这是一道值得讨论的命题。”在黑色的宇宙中,白色的星辰连接成的字母拼写出答案。快一点,快一点,小巴停了,车窗变得透明起来,声音都已消停。透过车窗,一面广袤的水域出现在面前,疾驰的小艇划出一道稍纵即逝的界限,突兀地插入完整的中心地带,游船慢吞吞地在湖上转了一圈,从岸边到达更接近另一侧湖岸的月牙状的岛屿,站在岛顶端的楼阁无目的地眺望,远方有一团白茫茫的雾气正在弥漫,被无数的黑色楼宇或红色旗帜所拖举,张扬的令人窒息的气氛。按亮头顶的台灯,乌青的连衣裙和金色的毯子都掉落在地板上,像一串龙鳞,一张华丽的豹皮。

×月×日。晴朗的天气,没有一丝多余的云,从清晨到傍晚阳光都直射下来,除了那些背光面,大地都被并不奢华的金色所覆盖。阳光下的人体,从头到脚,透过单薄的皮肤,腿和大臂以及后颈,隐约看到下面静静埋藏着的毛细血管,流动着生长的意愿。她并不与其他的生命有什么不同,一株树,一捧草,在垃圾桶中翻食的流浪猫,骑自行车经过的中年男子,没人注意到她,愉快地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偶尔一阵风将身下的毯子的边缘吹翻卷过来,盖住了左侧的半个身体。一只蚂蚁顺着胳膊爬到下巴下面,难以翻越的高山,尖耸的顶峰,骄傲的率先被抚摩的部位,抬起时带着无所谓的轻蔑,放落时还有无奈的承认。当仰面向上时,它处在身体的最高的地方,两条顺畅的弧线由脸庞两侧在此紧致地收拢。口中轻轻地吟颂诗句,不具名的诗人被烧毁的诗句,从这草坪散发出的芬芳和土壤琐碎的触觉摧发的诗句。傍晚时起了一阵风,她穿好衣服,把毯子卷起来,插进单肩挎包中,还有一两本杂志、零食、涂抹嘴唇的口红。她鲜红的嘴唇是如此显眼,仿佛苹果上的一个蛀洞,喷出的气息打在我的鼻翼上,手臂的摆动来自另一只手的牵扯。她走远了,饶过花圃,在楼房的拐角处消失了,我在八角亭的柱子后面露出头来,注视着她躺过的那片地方,似乎留下了褪色的人形幻象。她仿佛一只设计精良的盒子,正好将我整个装了进去,她的手抚摸我的下巴,只是隔了一层靠想象存在的,或者说难以想象的介质,熟悉的顺滑感觉在指肚上跳跃起伏,我缓缓摇晃着脖子,腰和胯部,她修长的胳膊与双腿夹紧了我灵活的关节,一根常春藤将朽木缠绕,一枝爬山虎占据了整面墙壁,小号的吹奏贯穿了整篇乐曲。夜色降临,明亮的路灯仿佛收藏者的太阳,推开屋门,饭菜摆在桌上,她坐在摇晃的躺椅上,左腿上曲成弓的形状。你去了哪里,我放下她丢失的高跟鞋,端起饭碗,筷子伸向她倦怠的舌苔。

×月×日。腐烂食物的糟粕味道让她生气,我想大概与天气的炎热有关。

不要耍这种花招了,你自以为模仿的本质很强吗,连语气、停顿的时机、形容词的好恶都去装作像一个女人,一个精神紧张,看过几本英国小说,生活散漫,意识为先的女人那样说话,甚至带着些许做作,试图改变却难以避免的——娘娘腔——我不得不提起这个庸俗的定义,实在找不到比这更确切,更能宣泄我心中厌恶的表达了。就算我修练不够,也不会妄加揣度一个女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怎么度过无聊的一天,怎么安排三餐,夹菜时胳膊弯曲多少度,上厕所时如何解开皮带,穿什么样的衣服,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人最热衷提起的胸衣,去想象当她面对镜中的裸体时与我们面对她的裸体时有什么不同。她会不会发抖,她如何打扮好走到街上去吸引我们的目光,她在难眠的长夜到来时怎么派遣成熟的性欲给身心带来的电击般的冲动和荡漾的暖流,她会不会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前,自己的膝盖上,开合键的重叠处,会不会忍不住去想象一个像我们一样的男子带着些许粗暴地掀开盖在身上的单薄织物,贯通被吸胀的水母与海绵填塞的狭长通道,那一头的大门开合,红色指示灯闪烁。她是否渴望在缤纷的礼花后是一个月夜,波涛汹涌后是一串涟漪,刀叉切割后有一根棒棒糖含在口中,激情的耕耘过后觅一片良田,一株果树,一汪清泉,厚重的秋风夹着沙砾与预告送来一个长长的温柔的吻停留在她矜持的眼帘。她会不会因为慌不择路的闯入者对她人生蓄意安排而沉沦下去,变得忧郁,感伤,无人可以解救。你能做的似乎就只有这些,在一段段梦呓般的叙述前加上日期,更改人称的偏旁,变换观察的角度,搞得“我”一会儿男一会儿女像一个无聊的双性恋者,黔驴技穷后把原因归咎在天气上,最可恶的是把自己龌龊的习性,当作行为艺术一样(至少你的描写看出这方面的倾向来)摆出来供大家欣赏。关于你那天在电视机前来回按动遥控器上的倒退快进键的焦急模样我实在不想多说,任大家猜测,你总把别人置于想象的角色,这次让你尝尝被恶语中伤的难言之苦。如果她是你所爱的女人,情况或许会不同(实际上也不会更好),你作为伴侣出现,这样至少看上去公平,可你和她的关系仅停留在三天来从书架的这头向三张桌子距离外的观望,三天,没错,从星期三开始,她是个好姑娘,别责备我用这种十八世纪自然主义小说中惯用的迂腐腔调,三天来她都在同一个座位上读书,她美得像一座乳白色的花岗岩雕像,从不在意四周的目光中是不是夹杂着一两个偷窥者轻浮的妄想。你有什么权利去打扰她的生活,还厚颜无耻地横加干涉,从一到二,二到三,三到数不清,好像你很了解她一样,以你的经历,二十岁连女人的手都没牵过的小处男,除了对第一性征的捕捉外,怎么能称量潮湿天气下寂寞的含水量。竟然还宣称偷看了她的日记,你本子中被撕去的那几页到哪里去了?陶瓷瓶里装葡萄酒,倒出来是什么味道,尽管酒精的味道还是能让她迷醉,趁她伏倒在桌子上时悄悄接近,把自己的日记夹在她的日记中,或者,你真的打开了那个黑皮本?

你干吗碰我的身体,什么,等等,嘿,我说过了别碰我。我以为是我的脚呢,你小腿上的汗毛可真硬。你要一点吗,来一点吧,明目的,干吗踢我,你生气了吗?我不想让你碰我。怎么了,你的被窝凉得要命,我来帮你暖暖好吗?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看一会儿书吗?书,白天还没看够。我累了。我知道你烦了。不是。干吗否认。没有。你厌烦了吗?没有。那为什么?我真的想读一读这本书。(他并没有注意到这本书的位置,下午它摆在桌子上,在笔袋的旁边,手套下面,封皮下压了一枚精美的书签,文字中会出现一些蓝色水笔画出的曲线,它们冲出段落在页的边白处圈一个圆。)你心不在焉,我知道,你还在想那个姑娘,你不说话,不说话,我就知道你不可能终止攀附琼枝的爱好,她脖子细吗,眼睛迷人吗,皮靴上的花纹好看吗,她的笔法严谨吗,措辞优美吗?(他失望地钻回到自己的被子中,按灭了床头的台灯,把头别到另一边不让我看他的脸,鼻子有些发红,他忘了脱掉背心,白色肩带搭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我不说话,我就不想说话,我在赌气。对于那姑娘的描写是徒劳的,她从书桌的另一端慢慢滑向被面缝合处露出的线头,她头发乌黑透亮,眼睛令人神往,黑色的皮靴上挂了一串金色的牵牛花藤蔓,她的笑声铜铃般清脆。我关了灯,打开的书摆在枕头的另半边,黑暗中飘荡着沉沉的喘息声,我和他都试图接近她,如果她只爱一个呢?如果我只爱一个呢?

黑白黑白黑白的格子罗列着,从地板蔓延至天花板,简单的答案如同两条相左的定义,一张纸的两面,过于用力的笔尖戳透了纸背,是紧张的情绪还是一板一眼的心跳。还不如找一片纹路清晰的绿叶做一道卒章显志的迷宫,捡一只随波而来的贝壳做一圈循环往复的螺旋,捉一只垂垂老矣的蜜蜂做一枚连接记忆的缝针。从抽屉中取出别人的工作证挂在脖子上,就像这喉舌在替他人表白。屋内的光线恰到好处,桌椅布局严谨,在回形的登记台后面,墙头上,清楚地看见一只断了尾巴的壁虎。好吧,直接一点,我用手托着匆匆写下几个字,接着,把纸条揉成一团,塞回牛仔裤兜中,紧紧地贴在大腿上,手把挂在胸前的牌照翻转过来,让那张不属于自己的照片露在外面。累吗?头发打卷的她扭转身,坐在旋转沙发椅上,一张新出现的面孔,温和的领导者,缺乏经验的年轻人问道。摇了摇头,目光避开那双丹凤眼的追逐,眼睛弯成月牙,鼻子小巧,蓬勃的头发下藏着一粒水蜜桃。她转过身去,戴着一次性塑料手套,在电脑屏幕上敲击出一行字来,有人还书,就把扫描过的书放到身边的充磁器上。我坐在板凳上,倚着墙壁,看小说。她接着在键盘上敲打,盯着屏幕,不时从包中取出化妆盒,照一照眉线或眼影。书在充磁器上滑过,先是吧嗒,接着滴一声,红灯闪动,除了这单调又重复的声音外,还有一些乏味的问题:这本书在这边还吗?我的借书证上还能借几本?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你?明天下午你有空吗?那今天晚上呢?来自某些目的隐晦的细长脖颈上喉结抽动和静脉舒张。她有些得意,转过身来:“你别老坐着,也该起来走走。”来到窗户旁,风在外面抽陀螺,拉空竹,在顶上发出哼哼的响声。流水稀释了冲洗底片的显影粉,不停累加的影像得以流动起来。仿佛一个人,走进门来,穿过房间,我跟在她后面,摆动手臂,挽着裙带,走到最里面的一张桌前,收拾起东西,少一样或多一样,都不要紧。催促舞会散场的午夜钟声就要响起,她照例迟疑了一下,扭过头向书架里看了一眼,架子顶端挂的时钟走得分秒不差,而窗外的人慢慢把身体挂回到帘子后面。手握着直尺,用直线上徘徊的脚步把规格的几何图形相连,穿行其中,机械时代的标准化装备,行走的是个性的装饰,他们是商标之外的图案。书架间的空气与隔板组成了有着庞大共鸣器和狭长音阶的乐器,手指按下琴键,沿着书架上高低不平的书脊滑过去,无主题变奏,复调的狂欢,在经过一些音乐书籍时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接着又是一阵嘈杂的声音。现实主义的纪律部队,整齐地站立着,从排头到排尾,都是气宇轩昂相貌无二的独腿锡兵,雕琢出的高鼻梁厚耳垂,嘴里衔着一枚稻穗。正巧看到一本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的书,在显眼的却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手不由自主地停在半空,向它伸去。正巧她走过来说:好了,你可以走了,结束了。她露出蜜桃般的笑容,下巴点了两下。我抽出那本书来,透过书架上的短暂空隙(不久,他或他们会把它填上)看了看房间尽头那张空着的桌子,曾在一只透明的水杯中投下的浅浅的倒影,返身回到柜台。我要借这本书。你要借这本书?她接过去,脱下手套,在键盘上敲打着,敲打着,屏幕上蹦出一行字来。他要走了,他要借这本书。

由创作谈去(创作谈)

李立

其实真的有这种假象,当我在创作的时候,会产生一些怪异的想法:面对一只挂满了蓖麻子的话筒;双脚浸在冰湖当中;一个爱好滑冰的中年女子再抱怨天气,湿漉漉的头发披挂下来;最常出现的是站在狭窄的木质讲台上(鞋跟撞击出的咚咚声如同一阵为舒缓紧张的咳嗽)面对一群旱獭讲授火箭喷射器的工作原理。一点也不显得荒诞,它们的出现是为了注解心情,尤其旱獭们,一种见不得光的小动物,或许我真正想讲述的是如何替人描眉。这样的作用看起来是虚化了环境,让我真正走入了作品,有了全知的视角。可事实上,我讨厌全知视角,角色们同样讨厌人云亦云,高度近视使我看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反复地出现一些很有代表性的物品,嗯,大概是贴着唇印的口杯,一把涂了蜜汁的匕首,几张面色凄惨的照片和一打面值零落的钞票,似乎指向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也可看作一场欢聚后没来得及收拾的场面。会有很多事经过,留下的是自由的形式,节奏的轻重缓急,结构的繁易,立意的深远,一切都源于你的选择,在街角选择告别的季节,在车上选择晚祷,在恋爱时选择一对双胞胎姐妹。心理所偏向的其实是个人经验的体现,总希望把经历的过去演绎出美好的结果或者让它变得更加残忍,这形同诅咒,但不代表作者缺乏良好的涵养,要知道,现实和虚构还是存在着区别,我们只能说,他像真的一样,但归根结底,也只是像而已。真的可能丑陋,低级,生硬,片面,稍纵即逝,在心理时间只是短暂的一秒钟,而所表达出的描述出的宏伟蓝图却是一种理想化的架构,无论美丑善恶,一切都是合理的。想象力如同一件披风,而起飞的姿态所依附的是风,大气流动,物理现象,由此可见,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分明属于科学门类的剖析,这或许是更严谨更专业的方法,但有时显得舍近求远。文学创造[请容许我冒昧地不知天高地厚地(事实上在程式化的教育下,很容易消解掉词语本身释放的美感,而只剩下语气上的诉求)暂时使用这个称谓]真的需要向所有科学负责吗,大概未必有足够的精力去考量这些,很多时候,作者只是被喷发的情绪冲昏了头脑。当一只异性的手顺着肋骨向下婆娑时,情欲的挑逗就会自然而然地成为联想的动机。单纯的反应可能缺乏趣味,所以大多数人都会开始发掘性意识的萌发时期,这是个关键的阶段,对很多问题都会产生最初的定向:你喜欢的气味、紧张时的习惯动作、父母中更亲近谁甚至你在购买家具时选择组合式还是一体式,都会引申出一个看上去很美的性格缺口。心理学家靠这个养活自己,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看到事物的光泽都会想到童年,就像自己的作品被一条细长的喉咙深情款款地读出时,闭起眼睛,也会以为当初真的是为她而写的。我想这就是一个关于趣味的例子,它们稀释开来后,我的写作在成形前都将是只摆幅不定的钟摆,时间也忽快忽慢。我还想说的是,趣味其实也是误读,是内心阴暗面的反射,所以高级的低级的区分并不明显。最近我听到的笑话似乎都来自那个机智的(看起来是,给人的感觉总受欺负,却有他独特的还击方法,这种人最难对付,他们掌握着遥控器)逗趣时一脸无辜的(是这样的,很多次我都被他蒙蔽了,他占了上风)戴眼镜的纽约人(有人说他从没离开过大苹果,老天,怎么可能,至少他到过洛杉矶去追安妮,安妮替他领了几次奖,两次还是三次),我试着阐释了一下,或者说,补充了一下,我觉得这种东西没有国界民族人种的限制,尤其在当下这种气候,稻子和石油搞得大家头疼脑热,你可以想象全世界的人民(人民这个称谓本身就带有极强的鼓动性)共同叹一口气的场景,因为劳碌,上帝保佑他,保佑所有中产阶级(有人说这是社会的主要力量,晴雨表),我们都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即将成为他们或已超越他们,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与成长的环境无关,好吧,还是回到笑话上来,是关于一个可怜的大学生的,虽然现在的大学生、年轻人都很可怜,那请我们报以长时间的同情的掌声,至少他看起来有种自省的精神,这很难得:我被开除了,一次意外,在玄学课的期末考试上,我偷看了邻桌的灵魂,这应该属于活学活用的范畴,我试图解释,可要命的是我不该把它公之于众,但你明白,生理反应是难以抑制的,一团呕吐物(排泄物?很难区分)弄脏了监考教师,不,不,一位优雅的迷人的(如果有重读符号,请标示)小姐,走路时后脚跟不着地,说起话来如同收拢的含羞草(假象与伪装,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可怜的有风无风永远飘舞着的裙边,只能接受最后一次降旗仪式的洗礼,我猜不只有一名社会经济学考古学语义学老师或者四轮驱动系统的研究员甚至送水工网管园丁一脸痤疮的校车司机我的同学充当过光荣的棋手,他们在黄昏中看到了滴水的石头,在石头的背面看到了鳄鱼的眼泪,最后在鳄鱼的眼泪里看到了我的脸,你说对了,我临时的同桌(之前我们没见过,玄学课从不点名,教师不睁眼也知道谁在干吗)也是其中一员,可我搞明白他为什么在飞越人生的关键两小时中去回味前后加起来不超过两分钟的刺激呢(其中还有许多重复的动作,关灯,开灯,关灯,开灯,最后一次关灯,最后一次开灯,一根烟或者一记耳光),就这样,我被赶了出来,罪名是误读。

“先锋”姿态的写作

李静宜

“先锋”从常规的字义理解,指战争中最先接触到敌人的先头部队。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后期,改革开放不久文艺复苏呈现一派欣欣向荣景象之际,文坛出现了一批先锋作家。莫言、马原、洪峰、余华、苏童、格非、北村、孙甘露,还有吕新、潘军、扎西达娃……等等,他们以形式作为利器,一下子就“冲”到了文坛的最前线。

九十年代以来,媒体日趋多元化发展,先锋作家的作品虽然不再像八十年代受到那样多的关注,也仍然不断有作品涌现。老人“退伍”,新人“补员”,先锋写作并没有销声匿迹。如“60后”“新生代作家”中的朱文、韩东、李洱、邱华栋、李冯、鬼子等,“70后”的吴晨峻、戴来、魏微等,“80后”的胡坚、小饭等,这些作家的创作,也可称为 “先锋”写作。而在“80后”最新涌现的一些作家的作品中,具有较强“先锋”特质的,李立就是其中鲜明的一位。

先锋写作在当下的作用,已不同于八十年代冲锋在先的特点,但其基本特质,仍延续了先锋写作的遗传血脉。李立崭露头角的小说《滴答》,就显见出了这种品质。《滴答》刊发在始终还坚持纯文学先锋立场的《山花》杂志上,作为处女作已足见其出手不凡。

《滴答》写一位以诗人自居的大学生,毕业后心血来潮报名前往西部支教的事。作品并没有着重写他在西部的经历,而是写了主人公从西部回来以后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显见出了西部支教对人物的巨大改变。主人公丁卯在干旱少雨几乎与世隔绝的西部支教长达五年,封闭艰窘的环境将主人公心智“改造”得仿佛年龄退回到了“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儿童”,干旱少雨的环境让他对水及与水有关的“液体”变得极其敏感,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渴求和怜惜。丁卯看似被环境的“异化”,其实是成全了他的一种可贵的“回归”——回归到了最本真质朴的人性。可他的这种本是美好的童真人举止状态,在其实早已被世俗“异化”了的现代社会——尤其都市里的“成熟”人面前,反倒显得行为乖张和格格不入了。比如,他不打招呼就闯入我家,“就跟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对水的珍惜,到了令人不能接受的地步,早晨洗脸,“将龙头关住,就用池子里残留的浅浅的一汪水,把手掌心润湿,然后小心翼翼地在脸上抹了三个来回。” “小解都要找个塑料瓶把尿接起来,我问他:‘难道你要搞什么化验吗?’他振振有辞:‘这是极好的肥料啊,对于庄稼来说,既解渴又有营养。’”他对水的珍惜甚至连眼泪也不愿流出,“哭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昂贵的仪式,眼泪更加是奢侈品了。”评论家汪政、晓华在《看着你诞生》中说,“对水的这种态度是丁卯来自西部生存经验的典型表现,西部的干旱、贫脊以及生活方式与精神世界彻底将他过去的本就根植不深的世俗与都市生活置换了。”单纯本是一种美好的东西,可人类的世俗往往拒绝这种美好,我们对此除了一声叹息,似乎也没有可解之药。如此具有先锋意味的小说,在转换时代背景后,在当下,依然显示出了它的魅力。

具有“先锋”意味的小说,叙述手法的鲜明特性,重要的表现就是在语言方面。语言也差不多可以说是判别先锋小说的一个重要依据。李立的出手不凡,语言的“先锋”意味无疑是一个主要原因。也正因为此,《滴答》引了起众多评论家的关注。青年评论家陈晓军在《谁痛谁知道》中写道,《滴答》“在叙事技巧方面,既可以看到西方阅读经验的冲击,同时也可感觉到传统叙述方式的圆熟运用”。而他的这种语感颇为独特的叙述,在《莽原》上发表的小说《聚会》中得到了更淋漓尽致的发挥。如描写餐厅中吃饭的感觉,“冰雪中埋藏的远古的贝壳化石是我们盘中同类的老祖。”一句话把远古和现代联接起来,拉开了我们想象的时空。写“我”和另一个女孩通信时,显示出作者特有的智慧。这些的语言作者巧妙地运用了社会心理和景物存在的通感,让读者有一种发酵面包一样的多层次享受。总之,在这篇小说里,这种既形象又幽默,得心应手运用的灵慧闪光之语,俯拾皆是。让读者充分享受到了阅读的快感。

勿容置疑,李立的文学之路有着一个良好开端。原本想作者也许会沿着渐趋成熟的路子走下去,或者会持续一段时间,而其后读到的一些新作,却发现他在“先锋”的路上走得更远。如果说从前面几篇小说中还可以从中看到人物、故事、细节、结构等传统小说元素的话,后来又写的小说,就很难看到这些东西了。大段大段场景意象的描写,成了小说的主要内容。人物故事退居到幕后,变成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像。如同八十年代最具先锋特质的作家孙甘露一样,这样的作品与其说是写小说,莫如说更像是在种植意象语言的试验田。

《长眠》写的是一次虚幻和真实相交融的谋杀。很明显,从文中可以看出几位大师的影子:新小说的枝蔓缠绕着顺流而下的叙述。第一部分中,似乎存在着一个隐形陈述者,总是将看到和想像出的东西,同自身的经历做着比较。“他”似乎是个不成功的丈夫,即无法谴责妻子的偷情(反而她和情人之间一系列的活动更具美感)。又无法阻止一个阴谋的展开。

《劳动周》在写法上更是一次大胆尝试。形式上与贝克特式的不加标点的表述有相通地方。作者打破了传统叙事中的逻辑性,以一种看似杂乱无章的表述将几个人之间纠缠的情感通过“为期一周的共同劳动”(其实所写的是劳动后的两天休息时间)这件事杂糅在一起。作者有意地模糊角色身份,使他们看起来更像同一个人的不同表情。使整篇文章更像是一个人的呓语,也更像是两三个人口舌相传的绯闻。这种写作冒有很大的风险,读者很难把握作品的脉络,对作者的理解也大多建立在猜测之上,可以说这样的作品有着强烈的不确定性。

《陌生人》更像即兴的游戏之作。故事很简单,人物性格也不特殊,故意选取的背景可能与题目相仿——为了增加这种陌生感。文中有几次舒缓的时刻,让人难忘。可以看出,背景说明的成分占了多数(尤其是第一部分),叙述的速度过快,很多场面没能展开,也没有触及心理活动,人物与环境都显得单薄。

《为了不散的筵席》应该是一次向现实主义的回归。细碎的叙述占据时间,使得时间被拉长,填塞了更多的内容。视角一直随着“我”在移动,当“我”看到那儿时,文中就出现了什么,基本上都是些毫无光泽的事物,不禁让人怀疑文章的意义何在。仔细看,会发现文章中有许多节点,在每一个节点上,作者都试图做一次传递,将原有的情感顺畅过渡下去,保持连贯性,以呼应其“不散”的主题。

《春天流放的声音》中作者通过“柳絮”这一现实的形象为本体,将其在春天四下飘荡,传播的特性比喻为被流放的声音,借此来表达“我”对“你”所存在的一种思念的情绪,通过送“你”去机场离开这一微小的事件,在这个过程中的所见所感,完全随着表述者本人的心绪起伏不定,那种欲说还休又欲罢不能的感觉萦绕始终,“我”始终无法将自己挽留的心情讲述出来,而只是无时无刻不细微地关注着“你”的外在变化,这种细致的描摹反而体现了作者心中的焦灼,让人难以释怀,只能看着所思之人慢慢地离开,结尾通过剪刀这一形象把视角又拉回到开头,这种循环式的处理方法即可看作是一种布局上的暗示,又可看作是表述者内心最大的诉求与愿望……

总之,李立的这一批小说,可以说完全是“意象”式的。相比较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品,我更喜欢一些先锋作品。一些具有先锋意味儿的写作,在带来了阅读的快感同时,也可启动人日趋麻木的神经,让灵感重新飞扬。但意象式过于艰涩,过于冗长,过于混淆界限的,也会让阅读感到厌倦。其实,如此的“先锋”作品,在今天也已不觉新鲜了。多年前,八十年代中后期“先锋”写作的繁盛期,也已多有所见。然而,如若在保持叙述语言的“先锋”意味儿的同时,又不摒弃故事和人物,在今天仍然会有喜欢它的读者。诚如李立前期发表的一些作品,像《滴答》这篇小说,不仅达到了这种效果,而且还更彰显出了作品的张力和深度。当然,也并不能断言作者现在的作品就是一种“倒退”。也许“先锋”对于年轻作者的诱惑,就在于它的新奇、探险和不确定性。正仿佛是一种激情的青春阅历。随着年龄的增长,李立也会跳过一个阶段,再继续前行。而这一种语言上的历练,小说形式上的探索,则无疑又会有助于李立日后的写作。祝愿“先锋”的李立,越走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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