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手指,男,原名梁学敏,1981年生于山西阳城。有小说发表于《收获》《芙蓉》《文学界》《佛山文艺》等刊,现在太原做杂志。
栏目主持人吴玄:
手指的小说以其丰富的想象力和夸张的叙述,将生活的冷酷、混乱、虚无以及人的卑微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大街上狂奔而过
我骑着自行车,双腿用力。我把自己想象成一颗巨大无比的炮弹,在并州路上飞速前进。这是凌晨两点,所有的红绿灯都停了,每一个路口亮着的交通灯都是黄色的。大街空荡,偶尔开过来一辆车,跟他妈疯了似的,横冲直撞。好几次,我差点和它们相撞,但是都被我熟练地给躲避过去了。
最近一段时间,每天一到凌晨两点,我就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好吧,好吧,我这么大声跟自己说道。接着我起床,点支烟,像狗似的一跃跳到院子里,推上我买的连锁子都没有的二手自行车,哐啷作响。房东每次都会被我吵醒,他把肥大无比的脑袋从窗户里伸出来,猛地朝我喊道,他妈的你在搞什么,再这么折腾就给我滚出去。他说着唾沫随口而出,从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把我全身都给沾了厚厚的一层。我忍不住伸手捏了一点,放到鼻子下一闻,真是又酸又臭,我连忙把它扔开。跳上自行车,屁股冒烟,马上消失。
我经常怂恿东方跟我一起来,每天晚上骑上自行车搞这么一下。我是这么跟他说的,你应该去试一试,效果非常不错,当你在晚上的大街上狂奔不止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越来越疲倦,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感到满足,对这个世界充满感情。东方禁不住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劝说,最终决定和我结伴而行。
不过,他这么跟我说,咱们怎么办啊?难道就这么耗下去么?他连着抽了三支两块钱一盒的“红旗渠”,末了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咱们应该想个办法。
我对东方说,放心吧,哥们,车到山前必有路,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跟你不一样,东方这么跟我说,我老婆马上就要生了,都这么多天了,我连顿好吃的都没给她弄过。还有几个月呢?我又一次问东方,他跟我说过无数次了,但是我怎么也记不住。不过东方丝毫都不在意,他又一次回答我说,还有两个月,还有两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你说,东方跟上次一样,说着说着就难受起来,他甚至眼圈发红,声音发颤,流出了几滴眼泪,你说我他妈还是个男人不?
我和东方在同一个地方工作。两个月前,老板突然跟我们玩起了失踪游戏。要知道他已经三个月没给我们工资了,按照当初签的合同,东方一个月有八千,而我一个月也有六千多。毫无疑问,在这个城市,这样的工资是非常高的。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初我们老板在开业典礼上讲的话,他说,我们的目标是,冲出亚洲,走向世界!我们有本市最好的办公环境,我们也有本市最优秀的人才,我们有党和政府的支持。请大家相信我,我们的未来注定是光明的!大家不由自主地感到热血沸腾,长时间热烈而响亮的鼓掌声在我们好几千平米的大厅里回荡了好久好久,每个人的脸上都腾起了一片红云,每个人的嘴角都挂着一长串口水……等掌声终于平息下去,我们老板又用英语把刚才的话讲了一遍,据说他是美国哈佛大学的经济学博士,所以平时说话总是中英文结合,我看见周围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好像错过一个字这辈子就会黯然失色……
可是我实在平静不下来,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兴奋过了。于是我忍不住拉了拉旁边一个男人的衣角。这个男人马上瞪了我一眼,他的目光告诉我,如果我敢再动他一下,他就会把我放倒在地。一看就知道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货色,不值得沟通。我只好扭回头,去找另外的目标。这时候,东方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一看到这家伙,我就感到浑身乱颤,好了好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去跟他打个招呼吧。
我并不认识东方,但是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觉得这家伙跟我是绝配,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让我几乎晕眩过去。这狗日的!我在心里暗暗骂道,太他妈对我的胃口了。于是我就凑了上去。
当天晚上,东方就把我带到他家。他租了个两室一厅。让你看看我的藏书!他在路上跟我说,出租车司机都被他给侃晕了。现在这社会哪还有人卖弄这个的啊,我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上档次。他还跟我说,让你尝尝我老婆做的菜!这点还比较靠谱,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做梦都想着讨个会做川菜的老婆,因为我他妈实在太喜欢吃辣了,一天不吃辣椒,我就会感到自己发了霉。好呀好呀,我跟东方说。司机突然插进话来,他红着脸,哀求东方,我能去看看你的书么?我一听差点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掉,真他妈的运气好啊,多么难得的机会,一下子有两个活宝摆在我的面前,我实在不知道拿他们俩怎么办。东方左看了一会司机,又右看了一会司机,然后他说,看你这个人还不错,就带你开开眼界吧!
我起点低,不像你,上过大学。东方跟我说,初中毕业我就没钱上学了,这么多年,我只好自学,如果我他妈不看书,现在肯定是在老家做农民的料,或者为了讨老婆不得不去挖煤,你知道现在的煤矿有多不安全,说不定我他妈已经挂了……说到这里,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如果我挂了,煤矿给我爸妈或者我老婆二十万,他妈的,二十万不是个小数目啊……二十万!
一进东方家门,我就被吓了一跳。出租车司机也不例外,他几乎是扑了过去,我靠!他把脑袋钻到书堆里,嗷嗷地叫唤,像一头发情的母猪。东方过去照他屁股上就是一脚,起来!他却好像没听见,更加用力地朝里钻去,不一会,他就消失了,也不知道他游到哪里去了。东方强忍得意,面带微笑地说,没想到这鸡巴潜水挺好的嘛!为了配合这种气氛,我也试着做出一个扑过去的姿势,但终归还是有点别扭,掉在书上的时候,我的鸡巴被狠狠地硌了一下,疼得我差点昏过去。东方过来把我拉起来,对我说,兄弟,别这样嘛,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些书,就别难为自己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即使他这样诚恳地说话,都难以掩饰一种得意洋洋的情绪,这种情绪迫使我低头就范,我说,哪里哪里,我对大哥实在是佩服得紧。为了使自己表现得更有说服力一些,我伸手拿起一本书,准备做拜读状,没想到是《青年文摘》。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小时候有什么人拿这本书刺激过我,我见它的封皮就觉得浑身难受,于是连忙扔开,又抓起一本,却是《读者》,靠,老天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吧,怎么全来我有反应的啊,没办法再抓,我靠,这次又是《青年文摘》……
我不得不认真面对这一屋子书了,糊弄是糊弄不过去的。于是我细细端详起来,这下我算看清了,东方的存书几乎全部是《青年文摘》和《读者》,怎么会这样?我大惊失色。东方得意洋洋的笑声又一次涌了过来,怎么样?他说道,我就是靠这些书有了今天的,他们是我的良师益友,是我成长过程中最亲密的伙伴。我终于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吃饭吃饭!东方大概看出了我的不适,连忙把我拉出书房,走进厨房。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回过神来。东方老婆做的饭确实不错,更好的是,东方老婆也挺不错。不知不觉我就喝多了,脑袋昏沉,四肢缓慢,东方把我送上出租车的时候,我忍不住抱住他以示友好,嘴巴恰好在他的耳朵旁边,想了想,我对他说,东方,你真他妈好福气,找了个好老婆。东方遇到了知音似的,更加用力地抱我,同时脸上露出一种羞愧的神色来,不过这种羞愧中仍然有一种得意洋洋,他跟我说,说来话长,兄弟,这里边还有个故事,改天和你细说。我客气地说,好的好的。
说老实话,深夜骑着自行车飞奔的时候,有那么一刻我会把眼睛闭上,马上就有一种四周已经是白天的感觉。我心里充满渴望,我希望太阳高悬,我希望红绿灯正常,我希望人群拥挤,我希望车来车往,我希望小心翼翼地在这个世界上慢慢爬动,我希望和人们互相抱怨彼此安慰,我希望大家都规规矩矩地照规章办事,那样会让我有安全感,我需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我需要知道没有人会有特权,我需要知道付出多少你就会得到多少,我需要知道你只要做一个螺丝钉就好了,每个人都是螺丝钉,我需要知道这个月的工资会准时发到我的手里……
正在这时候,我的电话响了。我接起来,听到了我爸的声音,我连忙用左手把自行车刹住,从上面跳下来。睡了么?我爸问我。自从我告诉他我找到了一个一万元的工资后,他经常会给我打电话。我睡不着!他跟我说。我在大街上!我差点就想跟他说实话,但是马上又控制住了。你在大街上干什么?他问我。今天单位同事一起去唱歌,我说,回来晚了。他对我的话深信不疑。我睡不着!他又一次这么跟我说。我知道他想听什么,于是我张开嘴巴,把已经说了不下五千次的那些话又向他重复了一遍。当然,我一次比一次说得好,每次都非常熟练准确地把握自己的语气,该在哪里断句,该在哪里停顿,该在哪里等我爸的附和。
我是这样说的:爸,你就别担心我了,我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自己会把自己搞好的,我现在已经在路上了,过不了多久就会一切正常起来,一切都已经水到渠成,只是在那里等着我而已。你想想吧,我现在一个月挣一万块,用不了一年,我就可以攒够买房子的首付,顶多明年,我就会买上房子了,买上房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一切都水到渠成,只是在那里等着我而已。有了房子,结婚什么的就简单了,我甚至可以买辆车,接着我就会有孩子,无论男女吧,我并不在乎这个……
每当说到这里,我爸的情绪就会高昂起来,他好像已经看到了我的房子。他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巴对我说,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搞了一辈子也没搞出什么名堂来,别人都能从家里拿钱买房子什么的,可是我却帮不上你一点忙,我也没有办法……
好了好了,我这样跟我爸说,你就别说这些了,放心吧,相信我,我一个人搞得过来,你们就安心地睡觉吃饭过日子吧,我的事情我自己一个人解决。
听我这么说,我爸就会叹一口气,他说,我也没什么可跟你说的了,你睡吧,虽然钱要挣,但是也要注意身体。我说知道了。有时候我妈也会给我打电话,过上一段时间她也想听听我说的上面的那些话,听一听她就能安静一段时间。奇怪的是,每当我把这些话说上那么一次,我自己也会有一种安静的感觉,好像真的一切都已水到渠成了……
在我们那里的人看来,只有当官的才是真正的城里人。你说你大学也读了,钱也花了,还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你地也不会种,力气活也不干,可是你他妈连个小官也没当上,你说你折腾是为了个什么呢?他们不知道现在大学生已经不值钱了,他们不相信人已经不值钱了……
刚找到工作的时候,我兴奋得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给每一个我认识的人打电话。我一遍又一遍地给他们讲我的新工作,大家又吃惊又嫉妒。他们跟我说,小心上当受骗。我立马感到不高兴起来,怎么能这样说呢,自己没有运气,就诅咒别人,太缺德了嘛。好吧好吧,他们这么跟我说。你前途一片光明,总该请我们吃顿饭吧。好吧好吧,我这么跟他们说,一顿饭有什么了不起的,要吃咱们就去吃好的。那段时间我最起码请了二十个人吃饭,一些我早已不联系的朋友,我也把他们找了出来。我要告诉他们,我的好运气来了,我他妈要咸鱼翻身了。
酒足饭饱,大家昏昏欲睡。我忍不住感慨万千,没想到我也会有这么一天。要知道以前我一直都是个倒霉蛋,要么干脆就找不到工作,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是月工资七八百的。七八百块,多么可笑的数字啊,连吃饭交房租都不够。每次我都会在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感到情绪低落。第二个月上不到五天班,我就毫不犹豫地辞了职。接下来我就会找我的朋友们,跟他们借钱。相信我吧,我对他们说,总有一天我会发达的,总有一天我肯定能把所有欠你的钱还得一干二净。他们冷笑着对我说,算了吧算了吧,我请你吃顿饭算了,钱我现在真是拿不出来了,最近手头紧得要命。好吧好吧,我对他们说,一顿饭就一顿饭,吃饱了我才有力气去找别人。
酒足饭饱,大家昏昏欲睡。我突然发现桌子上有个自己不认识的人。这个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戴着近视眼镜。鼻子里的鼻毛已经长得快超过上嘴唇了。他抓着一双筷子,头也不抬地夹着东西往嘴巴里塞。他好像十多年没吃过东西了。肉、排骨、鱼头、鸡腿、猪头,他变魔术似的,筷子离嘴一尺,双手用力,这些东西啪啪啪全自己跳进了他的嘴巴里。我看得眼都花了。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怀疑眼前坐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只大口袋,或者是他妈的一辆马上就会给你扬起一身灰土扬长而去的大卡车。
我对他说,来,干一杯!
他说,好,干一杯!说完伸手拿过附近的啤酒瓶子,用嘴巴歪着一咬,瓶盖子就掉了下来,在地上跳几下,滚到了我的脚边。我抬腿一踢,它就哐啷一声砸碎玻璃朝大街上飞了出去。我大声地对目瞪口呆的服务员说,呆会把玻璃钱算我饭钱里,我他妈的前途光明,我他妈不在乎这一点钱。
对面的老兄看了我一眼,然后脖子一仰,瓶子里的啤酒就全灌进了他的喉咙。这下把我看呆了,我从来没见别人这么喝过啤酒。他好像只是吞了一小口氧气似的,一点也没有不舒服的表现,倒是越发精神矍铄起来。接着又拿起一瓶啤酒,对我说,来,再干。
我甚至来不及细想,跟着他仰头张嘴,冰凉的啤酒哗啦啦地朝我涌了过来,我闭上眼睛,冷得打了个哆嗦。如果不是控制得及时,我的尿就喷了出来。我用力憋着小腹,听见啤酒顺着自己的喉咙流了下去。等我张开眼,瓶子已经空了。
我忍不住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来,再干。我对那老兄说。他说,好。我以前喝酒顶多一瓶就会爬到桌子下面,但是今天我一点事也没有。我越喝脑袋越清醒。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话说得真是一点不错。
老兄,你叫什么?我问他。
发财!他说,姓贾,贾发财!
贾发财?他妈的,这叫什么狗屁名字。我的朋友们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没想到世界上还有叫这名字的人。
发财兄朝我们笑一下,他突然间害羞得红透了脸,说,没办法,爹妈给的。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我站起来,跟发财兄握了个手。对他说,今天老弟心情高兴,感谢老兄赏脸来吃饭。
别客气别客气,发财兄这么跟我说,其实是我应该感谢你,感谢你的款待。发财兄说话的时候露出了满嘴黄牙,牙缝中间的青菜叶子闪闪发光。
我突然对他感到亲切得难以忍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这名片是我找到工作的那个下午专门去一个广告公司做的。这是我第一次拥有名片。我对广告公司接待我的小姑娘说,给我设计得好一点。她跟我说,你放心吧,我们肯定会给你整得比你的脸都漂亮。虽然如此,我还是有点不放心,过一会就跑到电脑前去看一次,那个搞设计的小伙子被我搞得有点受不了了。他对我说,你就坐在那里吧,我保证给你设计好就成了。算了吧,我猛地一把把他推开,还是我自己来吧。他差点摔到地上去。只好说,你弄就你弄,弄坏了别怪我。看我没反应,他又加大声音说道,弄坏了到时候别找我,求我我也不管你了。我懒得理他,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最上面是三个大字:王爱国!这是我的名字。下面是更大的四个字:月薪一万!虽然我的工资离一万还有一段距离,但是请相信我,用不了两个月,我就会达到这个高度。好了!我对接待我的小姑娘说,给我打印一千张出来。小伙子对我冷眼相对。你有什么不满意么?我问他。他冷笑了几声,接着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知道他想搞什么,只好默不作声。结果他终于站直了跟我说,你的名片上不写联系方式啊?我一听傻了眼,是啊,怎么能没有联系方式呢!这时候一千张已经差不多打印完了。我一横心,对小伙子说,这样才显得品位独特,你傻逼啊你!
贾发财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直到看得双眼开始放光。能把你的电话给我留下么?他对我说。我说可以可以,为什么不可以。从口袋里掏出笔来,把自己的电话号码歪歪斜斜地写在了名片上,我一边写还一边跟他说,有什么事情只管开口,只要能帮上的我一定帮。这些话我已经在背地里演习了许多许多遍了,我甚至为此看了好几部有相关镜头的电视剧,我还去一些大饭店门外,隔着窗户玻璃看那些说这句话的人们,我对着镜子说给自己看,我不断地找出自己的破绽,不断进步,到现在,我相信我已经说得很像那么回事了。贾发财不由自主地跟着我进入了角色,他恭恭敬敬地把我的名片放进最贴身的衣服口袋里。
我再给大家补充介绍一下贾发财。这家伙原来在一所大学当教师,教哲学。根据我的了解,学哲学的人都是他妈脑袋出了问题的家伙。在中国这个政治环境里,你就是学一百年,也搞不清楚到底自己要干什么。大家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你想想,现在争先恐后地学计算机,学英语,学医学,学法律,都他妈削尖了脑袋一鼓作气地往前冲,都他妈张牙舞爪地朝钱堆里拱。可是哲学有什么用呢?这东西用来手淫都到不了高潮。你说学哲学的人是不是脑袋有问题?而贾发财不仅学了哲学,他还留校当了哲学教师,他还用功进修,连博士也攻读了下来。这家伙完全是神经病中的神经病,是人这种动物中的极品。读完博士后,贾发财终于还是把目光从书本上移开了那么一下下,结果大浪迎面打来,差点把他给淹死。他三十多岁的人了,除了哲学一无所有,女人的手都没有摸过,还是个老处男。钱也一分没存。这家伙立马泄气了……
如果你有看报纸或者上网看新闻的习惯,那么你一定看到过贾发财,有一段时间,到处都可以看到他的照片。说的是,这家伙放着好好的教授不做,居然做起了职业乞丐。新浪上这条新闻的跟帖一天之内已经达到了几十万。贾发财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因此一举成名。不仅仅是成名,接着就有人来找他,找他讨论哲学,跟他研究人类的信仰。许多有钱人也对贾发财有了兴趣,一点都不在意他的不吉利的名字,请他做顾问,请他吃饭喝酒。这已经是后来的事情了,贾发财就此青云直上,我也再没见过他……
如果你有看报纸或者上网看新闻的习惯,那么你一定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奇观,像电影似的,杀人啦,强奸啦,抢劫啦,警匪街头枪战啦,煤矿爆炸啦,跳楼自杀啦,贪污啦,战争啦,台风啦,诈骗啦,恐怖袭击啦……这些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曾经有一段时间,东方每天都要跟我说说他老婆。他认为我在这方面能跟他沟通。我现在开始后悔自己说过的东方老婆是个好老婆的话,没想到这个马屁拍得这么深入而准确,留下了这样的后遗症。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操,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要搞这样离谱的假设,不过我还是控制不住要继续下去,好吧,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多希望自己没说过这句话,我多希望小时候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多希望早生个几百年或者几亿年,如果在原始社会,那他妈多幸福啊……
也许我扯得太远了。自从不发工资以来,我就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了,它一张开,就得不停地说下去。我都不知道它会说点什么。我尝试着尽量让它少开口,但是后来我又发现这也不是我所能控制住的。有许多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自己浑身发痒,紧接着四肢发抖,直冒冷汗,我就不得不张开嘴巴。说话给我一种排泄的快感,它能活血去淤、止咳化痰、消炎杀菌、滋阴补阳、固肠通便、排毒养颜……
如前所述,东方初中毕业后,做过各种苦工,像你在《青年文摘》上看到的文章一样,在那样艰苦的环境里,他始终没有放弃自己成为一个城里人的梦想,他就着煤油灯苦读,在大雪天练习毛笔字,把手都冻坏了,有一次他一激动,当着许多人的面在酒店里把自己的鞋子脱了,把袜子也脱了,把少了一根小指的左脚放在大家面前,他满脸通红,情绪激动,高声问,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这是我在工地上打小工的时候被钢筋砸掉的,我他妈什么样的苦都吃过,我知道人生是怎么一回事……
东方做过的工作有:泥瓦匠、饭店大师傅、三轮车司机、推销员、工地小工、清洁工、烧锅炉工、售货员……每种职业都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伤痕。他最常说的残疾的脚以外,还有他的内脏,据说他的内脏已经完蛋了,在饭店做大师傅的时候,大夏天站在火炉旁边,一站就是他妈的一整天,十多个小时,就这么给烤坏了,他说,如果把他解剖开的话,大家将会看到已经烧焦了的一摊肉。
好了好了,大家这么劝说东方,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东方涨红了脸,把扶着自己的人一下子甩开,大声抗议道,谁说我喝多了,我还能喝,我操,都他妈小看我了是不。他甚至都站不住了,摇晃着要往地上倒。大家只好把他又放回到凳子上。东方接着慷慨激昂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在我的印象里,自从不发工资后,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要摆出一副要和你真诚地进行一场谈话的架势。首先他会从他老婆谈起,我老婆跟着我受了不少苦,我很对不起她,作为一个男人,我为自己觉得羞愧。但是她对我实在太好了,她是他妈的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老婆。说老实话,如果不是我老婆,我早就完蛋了,当初我住在郊区的农房里,连吃饭钱都没有,半年连块肉都没见着,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如果你跟东方呆一段时间,你马上就会明白什么是以苦为乐……
东方老婆怀的是个儿子,东方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激动得差点跳到房子顶上去,他把家里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连卫生间的马桶都不放过,擦就擦了十多遍,地板也不例外,只有这样才能抒发出他内心的情感,他说。在这个过程中,他老婆始终大着肚子跟在他的屁股后,他俩不停地讨论未来。从儿子即将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吃什么样的饭,穿什么样的衣服,在什么样的阶段,给他创造什么样的环境。东方对他老婆说,咱们一定要把他培养成世界上最出色的儿子,他老婆用力地点了点头。两个人接下来不知道所以然,只好在原地手舞足蹈了半个多小时。
但是,半天以后,东方就又回到现实世界,目前最重要的是得给他老婆保证营养,可惜他的积蓄几乎已经花光了。东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找人借钱去。他把认识的每个人的详细信息都列在一个表上,看了半天决定宁可错杀一万,也不漏过一个。于是借了辆自行车走上了找朋友的路上。那时候天气正热,太阳通红,空气中散发出一股骚味。东方背上的衣服全湿了。
朋友问他,东方,你有什么事?东方跳回自行车上,说,没事,就是来看看你们!东方把所有的朋友都看了一遍,最终决定把老婆送回老家去。老家生一个孩子只要一千多!东方跟我说,这里最起码得一万,我们那出生了那么多祖国的花朵,也没见出个什么问题。再说了,不仅仅是省钱的问题,孩子生下来我爸妈也能帮忙照顾,孩子童年在乡下度过的话,对他的以后也会有帮助,乡村生活能构成他身体里温柔的部分,他知道粮食是怎么来的……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东方一边叹气一边拍我的肩膀。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发现这家伙居然把我的肩膀给搞出一大片乌青来……
在那段时间里,单位每个人都义愤填膺,只要你走进办公室,马上就能感觉到一股酸臭的愤怒。东方成了大家的意淫对象,他每天坐在座位上,旁边围着些愁眉苦脸的家伙,这是他妈的什么烂单位啊,他们大声叫唤道。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可怜死了,觉得单位欠自己的,委屈得要命。因为没有钱生孩子,大家互相传播,东方把老婆送回老家去了!东方很配合地每天哭丧着脸在单位进进出出。只要有人开口表达对单位的不满,东方立马就会凑上去,大家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准备偷听周围的一举一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养成这个习惯的,每天晚上都要早早地爬上床,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到十二点多。我住的地方全是那种简易房,隔壁甚至楼上的声响全部清楚得跟在你耳朵边似的。我看了看墙上的表,指针指向十一点,好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轮到3号开始了。3号是对未成年人,一看到他们我就好像看到自己在乡下的表弟表妹似的,我不知道他俩是怎么搞到一起的。根据我的了解,他们两个都在一家饭店做服务员,每天下班比较迟,所以上床的时间也比较晚。但是几乎每天晚上他们都要搞一次,时间之长,程度之剧烈,完全可以称得上惊天动地。所以每天这个时间,全栋楼都会静下来,一边听他们折腾,听那个小姑娘鬼哭狼嚎,一边感到心酸。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剧烈的敲门声。谁啊?我问。是我,东方在外面回答道。我只好穿上衣服起来给他开门。
我操!你干什么呀?我吃惊地问东方,门口摆了大大小小十多个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子,毫无疑问,里面装的就是东方的全部家当。东方满头大汗,口喘粗气。我想在你这住段时间!东方跟我说。
这么多东西,你怎么拖过来的呢?我问他。
用自行车,我他妈来回跑了十多次,东方跟我说,怕麻烦,就没有叫你。
我操,你不怕放门口被别人拿走了?
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一堆破烂,白送人还不知道有没有人要!他点了支烟抽起来,我操,累死我了!
据东方说,他已经欠了两个多月的房租了,房东几乎每天都来找他。最终他只好铤而走险,偷偷地跑走了。你不知道,东方这么跟我说,我那个房东是他妈当地的混混,如果知道我想赖账,非把我揍个半死不可。
那你那么多书呢?
卖了!搬也搬不动,也没什么大用处,恰好现在也需要钱,卖了能解决点问题。当废纸卖的,他又补充了句。
东方就这样跟我住到了一起。后来我才发现,找个人跟自己住一起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好了好了,让我们上路吧!我对东方说,你他妈别再叽歪了。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我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东方的抱怨。东方一边穿衣服一边跟我说,我还没有自行车呢。我对他说,不是问题,我给你弄一辆好了。我带他来到院子里,拿出一把在路上捡到的自行车钥匙,把院子里的自行车全试了一遍,结果有三辆很轻松地就打开了。你选一辆吧!我对东方说。他跳上去,把每辆都试着骑了一会,然后说,就这辆了,咱们走吧!
刚开始东方的动作还有些不熟练,我跟在他的后面,看见他笨拙地摇晃着自己三十三岁的臃肿的身体,他说话的时候就想把脑袋扭回来对着我,好像我会偷偷消失似的。你骑快点,他不满地对我说,你跟我并排,我不习惯一个人在前面。我说,好吧好吧。
走了没多远,东方突然一个急刹车,我差点被他撞得飞了出去。你搞什么啊?我问他。你看,东方用手指了指对面。对面黑糊糊一片,隐约可以看见一排低矮的房子。我不明白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意思。东方一下子急了起来,重庆包子店啊!他一提醒我才想起来,那里是我们每天吃饭的地方,专营包子、稀饭、麻辣汤、牛肉面,每顿饭不超过三块钱,就可以吃个饱。我平时只顾埋头骑车,从来没有注意过四周的环境。
东方鬼头鬼脑地左右查看了一番,然后推着自行车朝那里走了过去。你要干什么呢?我问他。他不做声,朝我摇头摆脑地示意了一番。这店子非常简陋,他的意思是要从窗户上跳进去。我马上就想到了热气腾腾的雪白的小笼包,口水立马流了下来,肚子跟着响亮地叫起来,它的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东方吓得连忙跳下车来,扑过来把我整个人压到地上。我闻到他满嘴的酸臭味,连忙把脑袋扭过一边。小声点!过了会,他才把手从我的嘴巴上拿开,然后对我说,你小声点,不然我不带你去玩了。我吓得一声都不敢吭,跟在他的身后慢慢地朝包子店走了过去。
虽然离包子店的距离连五十米都不到,但是我们走过去足足用了半个多小时。当东方伸手把窗户推开的时候,我俩终于松了口气。东方回过头来对我说,你先进去吧!说着伸手托在我的两条肩膀下面,把我送进了窗户里,跟着他也飞快地跳了进来。这下我俩站在了一片漆黑里面。东方用手拍了拍我的脑袋,问,饿了吧?我说是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感觉到这么饿,好像马上就会晕过去似的,我不得不用力控制着自己,以免自己会爬到地上抓起一把土啃起来。
你就坐在这里吧。东方跟我说。说完他就消失了。剩下我一个人,我觉得有点累,想了想,把自己平躺到地上。地上有点凉,不过在这样的天气里,睡在这里,倒也不是一件坏事。你在干什么?我问东方,虽然我看不见他,但是我相信他可以听见我的话。你就在那呆着吧,我听见他说,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做,等着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是说,我突然间觉得很舒服,舒服得一塌糊涂,很快我就睡了过去。
后来东方把我拍醒,我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东方兴奋地把我抱到桌子旁边,他点了支蜡烛,周围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我甚至看见了一条红烧鲤鱼,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我听见自己的口水咕噜咕噜地流了出来,滴到了地上。小声点!东方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边。吃吧,他对我说,快吃吧,不要饿坏了。好吧好吧,我拿起筷子张大嘴巴吃起来。过了一会,我又觉得这样的速度太慢了,不能满足自己,于是把盘子端起来,仰面朝天,一股脑儿把里面的东西全倒进了嘴巴里。我感觉自己跟头猪似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我的肚子变得奇大无比,怎么也填不满它。东方一直坐在我的对面,他只是笑,什么也不吃。你不饿么?我问他。不饿!他对我说。
你不是不会做饭么?我问他。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那些餐具在我手里比任何时候比任何东西都来得亲切,我熟练地操纵它们,好像对一切都很有把握的样子。说到这里,他停了会。这时候,我们突然听见有人用力地拍门,我一下子被吓坏了。东方却一点都不惊慌。他对我说,厨房后面有个门,我们可以从那里出去。于是我们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
当我们再一次跳上自行车,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你的手怎么了?我突然发现东方的手在流血。没事,刚才切菜的时候把手给切了。妈的,我问他,你小子是怎么一回事啊?什么怎么回事?他不解地看着我。你他妈今天太奇怪了,我这么跟他说,今天实在太奇怪了。没什么奇怪的,东方的声音突然又恢复正常了,刚才的兴奋不知道跑去了哪里,一点都不奇怪。他这么说道。
这么晚了,东方大惊小怪地叫道,街上居然还有人啊?我说看地方吧,有些地方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从来没在这么晚上过街呢!他说。我说,你他妈小心点吧,不要被车给撞了。他听我这么一说,连忙把头扭了回去,专心致志地骑起车来。到了三营盘那里,他从车上跳下来,对我说,停会吧,咱们聊聊。累了?我问他。是的,他说。人老了,体力不行了。三十三就老了?我忍不住笑起来,那他妈五十、六十、七十、八十岁的人该怎么办?他摇摇头说,你不了解情况,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们并排坐到马路边的台阶上。东方拿出烟,我俩点上抽了起来。在我印象中,这是这家伙第一次主动给我烟,从来都只有我给他的份。真他妈的开天辟地第一回啊。
你说,东方说,会不会咱们走着走着,突然有一堆钱从天而降?会!我很肯定地说,一捆钱突然掉下来当场把你给砸得七窍流血而死。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可说不定,过了会他终于平静下来,咱们还是注意点吧,我有一种预感,今天晚上咱们会交狗屎运,咱们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多注意脚下,说不定有哪个大款丢失的钱包呢!他这么一说,我马上觉得倒也不是不可能。还有,东方把手里的烟扔在一边补充说,咱们得慢点,我不行了,搞不动了。好吧,慢点。
这一个晚上,东方盯着马路跟我说了无数个如果,如果这栋楼是你的,你会怎么样?如果这辆车是你的,你会怎么样?如果你有一百万,不,十万,你会怎样?如果你老爸是省委书记,你会怎样?如果全世界的女人都是你的,你会怎样?如果你离开这里,你会怎样?如果你是女的,如果你长得很漂亮,如果你杀过人,如果你去抢劫,如果你三天不吃饭,如果你生活在美国,如果你是个妓女,如果你爸爸得了重病,如果你自己得了重病,如果你快死了,如果你这辈子注定要贫穷潦倒至死,如果这样,如果那样,你到底会怎么样?如果我不是出生在农村,如果我爸不是那么穷,他最后这么跟我说,我肯定不至于这么倒霉。
我什么也没说,我懒得说一句话。后来,这家伙说的话我已经听不见了。我突然间有一种感觉,我们迷路了,是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已经离开了并州路,真他妈的,这是哪儿啊?东方却一点都不在乎,管它在哪里,他这么跟我说。是啊,管它呢,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目的地。东方突然大叫起来,把自行车摔在地上。他几乎是朝前面扑了过去。看啊看啊,他兴奋地叫我,看啊看啊,一百块,一百块钱!我跟过去,果然看到了一百块钱,它他妈躺在地上,发出圣洁闪亮的光芒,被东方的手指头指着,一副伟大而亲切的嘴脸。
哈哈哈!东方大笑着坐到地上。我也从自行车上下来,跟他坐在一起。我们面对着狗日的一百块钱,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与快乐。真他妈的!东方说。是的,我也跟着说,真他妈的。他伸出小指头,轻轻地碰了一下一百块的角,马上又缩了回来,好像有一股电流传遍了他的全身,面部肌肉一阵痉挛。好一会,他平静下来对我说,你也试试?我努力长出一口气,试着放松全身,学着他的样子,用小指头去碰那狗日的一百块,在那一瞬间,我一下子看见了自己的心脏,它面目血红,却以一种非常快的节奏跳动着。我对它说,你好。它张张嘴巴,很有礼貌地回敬我,你好。我要去动它了!我小心翼翼地跟它说。哈哈哈,我忍不住也大笑起来。怎么样?东方问我,感觉怎么样?我对他说,感觉好极了。
正当我们讨论到底是谁保存这一百块钱合适的时候,突然刮过来一股风。那一百块被吹得朝前面飘了过去。我们连忙朝它扑去,只听得咚的一声,东方的下巴磕在了马路上,我看见血马上流了出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东方兴奋的声音又叫了起来,看,我抓住它了。一百块的光芒正在他的手指间闪闪发亮。我犹豫了一下,对他说,那你保存着它吧!东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真的么?他问道。是的,我对他说,反正是你先看到的,并且也是你先抓住它的,你就把它拿着吧。东方显出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来,一边把钱往自己的口袋里塞,一边说,好吧好吧,反正是咱俩的钱,谁拿着不一样呢。你别把它给搞丢了,我不放心地对他说。他拍了拍口袋,对我说,你放心好了,接着又把口袋的拉锁拉了上去。
怎么样?他问我,我说了咱们要交狗屎运的嘛。好了好了!我对他说,咱们走吧。他说,好的。接着我俩一起跳上了自行车。走了一小会,东方突然开始唱起歌来,他一首接一首地唱,先是东方红,又是学习雷锋好榜样,后来是1979年的春天。我忍不住,跟着他一起唱了起来,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个老人……不过唱不到三句,我们就不知道接下来的歌词是什么了,这样换来换去,东方叫了起来,真他妈的,他这么说,我得学学唱歌了,我居然连一首完整的歌都不会唱。是的,我附和说,咱们得学学唱歌了。
时间飞快,眨眼间,天就亮了。我和东方站在灰蒙蒙的大街上,看见周围的灯一盏接一盏地全灭了。清洁工拿着大扫帚,把尘土扫得满天飞扬。我俩的鼻孔很快就变成了装满黑泥的洞,不由得感到呼吸困难。东方张开嘴巴,却马上赶快闭上了,他试着吐了一口口水,掉在地上的一滩黑水把我俩都吓了一跳。我们像落水的人,张开双手,胡乱朝四周拍打。我们的面孔被憋得通红。呀!东方吃惊地发出一声大叫。我们竟然慢慢地朝上浮去。他连忙伸出两只脚,一脚够一辆自行车。四周的人吃惊地抬头看我俩以及我俩的自行车,他们逐渐变得只有小猫般大小。我俩在这个城市的正上方,辨别了一番方向,终于找到了自己所租的房子的地方,先是用仰泳接着又换成狗刨朝家游去。看!东方对我说,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架飞机正从我们的头上飞过去,我们一伸手就能够着它钢铁做成的肚子。东方友好地朝它打了个招呼。你好,他说,你们好,大家好……
我俩已经好久没吃过早餐了。还没落地,东方就向我建议,咱们去好好地吃一顿早饭怎么样?我想了想那一百块,总觉得有点舍不得。对他说,算了吧,又不饿。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想法,对我说,相信我吧,哥们,这一百块只是个开始而已,以后我们的运气会越来越好的,昨天出去前我跟自己打过赌了,我跟老天这样说,如果我今天捡到钱,那就说明我以后会越来越好,如果捡不到,那就意味着我注定要有个糟糕的一辈子,当然,也许并没有一辈子那么久,但是至少这几年是没希望了。结果我捡到钱了,真他妈的,好运气来的时候,你挡都挡不住。他整张脸兴奋得都变形了。算了吧,我对他说,你还相信老天之类的鬼话啊,真他妈有你的,不知道你脑袋是怎么长的。东方一点都不生气,他仍然笑容满面,对我说,这种东西,哥们,该相信的时候还是要相信的。说着他双手合十,朝头顶举起,嘴里嘟哝道,罪过罪过,还请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见怪我们。
说老实话,我被这家伙的举动给搞得差点崩溃。末了我对他说,好吧!咱们吃早餐去就是了。我们在师范街转了个来回,居然没找到合适的。所有的地摊,东方都看不顺眼。他是这么跟我说的,这些小摊卫生条件很差的。大师傅刚拉完大便,连手都不洗,就给你炸起油条来了。这家伙竟然连自己是谁都不认识了。平时我俩每天都在类似的小摊上吃饭,从来没听他说过什么卫生不卫生的。有时候面条掉到桌子上,他都要捡起来吃掉,现在居然满嘴臭屁似地讨论起了卫生。我终于忍受不了了,问他,你他妈到底想怎么样?他看着我的脸,嬉笑着说,要不这样吧,咱们中午好好地找个地方吃一顿,找一个卫生条件好的,找一个可口的,找一个上档次的地方,怎么样?你的意思是说,咱们不吃早餐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说,是的是的!妈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咱们回去睡觉吧,我对他说。他用手拍了拍口袋,跳上自行车,说,好吧。
事实上,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捡到过钱。那天中午我们也没有去吃什么好的。那一百块我们一直没花,它一直呆在东方的口袋里,一有空我们就拿出来细细端详,一边用鼻子去闻它的味道,一边沿着嘴角流出些口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看到它,我们就觉得安心极了。是的,它是我们的希望,是我们最后的精神家园。也许你难以相信,但是确实就是这么回事。它注定要陪着我们过下去。如果谁想打它的主意,我跟东方绝对不会放过你,不是骗你的,我俩不惜舍身取义。真他妈的,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的话。好吧好吧,我也不相信,我也觉得自己是在放屁,从来没有过一句正经的。我向你道歉,我也向自己道歉。东方已经睡着了,他的呼噜声几乎要把我的耳膜给震破。好了,我也要睡觉了,我得好好地睡他妈的一觉。我得好好想想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过一段时间,我们单位就会有要发工资的传言,每次都搞得有鼻子有眼的。甚至连东方都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谁骗你谁是猪。见我还是不相信,他一副受了侮辱的鸟样,涨青了脸说,你他妈爱信不信!你见了老板了?我问他。没见,他过了半天终于挤出个屁来。没见你凭什么说要发工资?也许是我的声音有些太大了,正在一边兴奋得不知所以的同事们都扭回头来瞪着我。我一下子觉得自己热血沸腾起来,我立马跳到了办公桌上,对他们说,他妈的醒醒吧,不会有人给你发工资的,都他妈赶快再寻出路吧。说完我就后悔了,我意识到这下我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了。
果然不出所料。首先是站在我旁边的一个干瘦男人被我给气得嘴唇浮肿了起来。紧接着大家却控制不住了。你一个小鸡巴,一个大妈模样的妇女叫道,你懂个什么?是啊,一个壮汉说,小鸡巴你欠揍是不?就是欠揍!妈的,这狗日的,不知道谁这么叫道,咱们得教训教训这家伙。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一拳。差点疼得昏过去,这只是个开头而已,接着他们全部朝我冲了过来,我只好把自己放到地板上,用双手抱着脑袋,双腿使劲蜷缩起来。众人一边打我,一边朝我吐唾沫,很快,我就感觉自己已经不是个人了,我只是被扔在地板上的一大堆垃圾而已,我不再是由肉和骨头构成,我的成分变成了以下东西,首先就是唾沫、接着是塑料袋、还有被嚼过了的口香糖、装着精液的避孕套、几块已经发霉的卫生巾、一小泡狗尿、一次性筷子、大量沾着不明污物的卫生纸、一小截坏掉了的香肠,还有一只鞋,前后都破了大洞……
还好的是,楼里搞卫生的阿姨还在。傍晚的时候,她用塑料袋把我装了起来,一只不够,她就把我分成了两袋。装好后她叹了口气,靠在墙上一边喘气,一边哭了起来。她哭得伤心极了,很快胸前的衣服就被泪水给弄湿了。我想跟她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舌头在另外一个袋子里,尽管用了全身的力气,也发不出一丝响声。阿姨,别哭了,我想这么说,有什么想不开的呢?有什么值得去哭的呢?你看看吧,我这样一堆垃圾,我这样一堆散发出恶臭的东西,都没想过哭,你也不需要哭吧?阿姨突然自言自语地说,好了好了,不哭了。她真的就停下来不哭了。走吧走吧,她这么说。她走过来,突然跳到了我身上。我踩!她尖声大叫,我踩死你!她不停地用尽全力踹我,我踹死你个狗日的!我被她踢得飞起来撞到了墙上,她跟过来,继续用自己的尖头皮鞋搞我。末了她终于累了,躺在地上又喘了会气。然后没有任何表情地把我背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到了楼下,她把我扔进垃圾车。垃圾车大声唱着“甜蜜蜜”拉着我从大街上驶了过去。说老实话,我太讨厌这首歌了。每次我遭遇悲惨的事情的时候,它总会急急忙忙地跑到我耳朵边来,一边扭着屁股一边给我唱个不停。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半个小时后,我被扔到了大垃圾场。出乎我想象的是,这里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虽然天已经黑了下来。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小孩。有的人推着平板车,有的人背着塑料袋。有的人空手,有的人手里拿着根自制的棍子。他们互相一个招呼也不打,并且偷偷地用愤恨的眼神看着对方。不一会,就发生了三起因为抢夺空矿泉水瓶子而引发的打斗。最终一个块头很大的胖子胜利了,他把手举起来,朝半空中做了一个V的手势。接着他得意洋洋地把瓶子扔在自己的平板车上,高声大叫道,又一个两毛五分钱,妈的,跟老子抢,吃了豹子胆了么?他这样嚎叫了半天,大家都没有去搭理他,他最终把自己累得差不多了,走过来坐在了我身边。
老兄!我忍不住,跟他打了个招呼。
老兄!他好像对我这样的人已经见多了,接着他还热心地问了句,吃过饭没?虽然没吃,我对他说,但是不饿。
那我自个儿吃了啊!他跟我说。右手从口袋里拿出块面包来。我本以为他会三下五除二就把它吞下去,谁知道他左右端详了一番,却只把嘴巴张开小半部分,好像一用力嘴巴就会脱臼似的。妈的,我在心里对他说,你快点吧。他当然不理会我的抗议,继续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后来我终于忍不住了,对他说,老兄,你就不能吃快点么?他看了我一眼,慢慢地把嘴里的东西全咽了下去。然后他跟我说,我这人有两个原则,一,吃饭的时候不说话;二,吃饭要充分咀嚼。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你看看我身板,你以为很容易就养出来的啊。好吧,我跟他说,算你厉害。
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么?这么想着,我一滚,从塑料袋里钻了出来,拍拍身上的土,准备离开这里。老兄,胖子突然从身后叫住我。我回过头,看见他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什么意思呢,我问他,老兄。能否谈谈?他跟我说。我想了想,在他身边坐下来,没问题,你想谈什么?
问老兄一个问题,他跟我说,如果你老婆给你戴了绿帽子,跟另外一个家伙搞上了,你会怎么办?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胖子的脸色,你的意思是,你的老婆被人给撬了?他老实地点了点头,我就是想找个人谈谈,了解一下大家的想法,我得汲取一些不同的意见,这样才能做到万无一失。我是这么想的,见他这么诚恳,我决定实话实说,女人么,无非那么回事,我觉得每个男的都会被戴绿帽子,这是顺理成章,合情合理,肯定一定的,所以嘛,这件事情只是小事一件而已。话不能这么说啊,他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两掌互相搓动了几下,你的看法实在太偏激了!这只是我私人的想法而已,我跟他说,仅供参考,如果你有兴趣,不妨去做一个统计,或者玩玩跟踪调查,看看别的女人到底怎么样。
什么啊?胖子大叫起来,你以为我每天没事做么?你以为我闲得蛋疼么?跟踪别人?我那么有空么?我还得赚钱呢!也亏你想得出来,我每天跟在别的女人屁股后,我他妈喝西北风去啊。那能怎么办呢?我只好这么问他。算了,他跟我说,你也别跟我讲你那什么狗屁道理了,听听我的想法吧!好吧,我整整衣服,心不在焉地对他说。
我是这么想的,胖子说道,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的双眼布满红丝,看来这家伙最近都没睡过好觉,我要先装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然后呢?我忍不住问他。然后我就拼命赚钱,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一不小心就狠狠地咬了自己的舌头一下,血涌了出来,不过他丝毫不在意,咽了口口水继续跟我说,拼命赚钱,赚够一百万,不,一百万还不行,最起码要两百万,我不知道他怎么得出的这个数目。然后呢?我又忍不住问他。他红着双眼说,这时候,我找个女的就容易得多了,简直跟抓把草一样容易。那又怎么样呢?我对他说,哪个女的都会给你戴绿帽子的!我无所谓啊,有钱了谁还在乎什么他妈的绿帽子,谁还在乎他妈的女人,有了钱就有了一切。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起来。完了他问我,你觉得怎么样?我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说的还是有点道理的。那你老婆怎么办呢?
我问他。我老婆?他脸上露出报复的快感,并且一下子到了高潮,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老婆?那时候她肯定舍不得离开我了,但是我要马上把她赶出家门,她会跪下哭着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要把她的不要脸的行为说出来,我对她说,是你先对不起我,你伤透了我的心,你走吧,去跟你那奸夫昏天黑地地干去吧!他抹了抹嘴巴,好像刚酒足饭饱似的,这就是我的想法,这就是我的一辈子。我简直都有点崇拜他了。但是一百万怎么赚呢?不,两百万,你怎么赚呢?
这个你就放心吧,他说道,没有干不成的事情。虽然我现在只是个捡破烂的,但是只要我有动力,只要我努力坚持,只要我有自己的目标,只要我脚踏实地,我就不相信我搞不定两百万。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抓着我的双手,我疼得差点叫出声来。你放开我吧,我说,无论如何,我会祝福你的!谢谢你!胖子双眼充满泪水,低头一摸,把刚才扔在地上的面包捡起来,又放回了自己的嘴巴里。
那么再见吧!我觉得自己躺在这里简直是浪费大好时光。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问道,你知道我的名字么?
我说我不知道。我、叫、人、妖!他一字一顿地跟我说。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只是个名字而已!他这么跟我说,我并不是真的人妖!你的名字实在是太帅了,我一边恭维他一边迈开大步离开了垃圾场。
等我走回到并州路上,已经是深夜了。我把衣服口袋翻出来,找到了半根烟头。我把它点上,猛猛地吸了一口。冷飕飕的空气一下子充满了我的身体。这真是一种充满希望的感觉。是的,我忍不住在地上跳了起来,就是缺他妈的一辆自行车,只要有一辆自行车,今天晚上将变成一个充实而幸福的夜晚!我控制不住地朝路边的胡同走进去,想从里面搞一辆自行车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有了偷东西的想法,我的双腿都颤抖起来,甚至流出了几滴尿。我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我觉得自己几乎燃烧了起来,这真是一种他妈的充满希望的感觉。
可惜的是,我转了差不多十多个胡同,居然连一辆自行车都没见到。我感到失望极了。这种失望如此强烈,以至于让我蹲在地上哭泣起来。正当我准备把声音再往大调整三十分贝的时候,突然发现四周的灯全亮了,你他妈的疯了么?有人这么骂道,接着一个东西从天而降,朝我脑袋上砸了过来,我连忙把自己的嘴巴紧紧地闭上,飞快地跑出了胡同。
好了好了!我站在路灯下这么劝说自己,将就着过一个晚上吧。不可能每次都让你交上好运,不可能每次你想怎么就怎么,总会有些时候,比如现在,你得失望地站在马路上,就是这么回事;好了好了,放松点吧,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劝说自己,不至于一个晚上不hi就死掉吧,怎么可能每天都hi呢?就在这时候,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是的,是东方,我他妈绝对不会搞错,这家伙正离我越来越近。我的耳朵已经听到了他的歌声,他他妈还在唱那首“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不对不对,这不是东方的声音,东方唱不了这么好听,这他妈是个女人的声音……
过了会,我看见远处一个影子摇摇晃晃地过来。果然就是东方,这家伙坐在一辆自行车上,另外一只手扶着另外一辆自行车。看见我他差点从车上掉下来。我连忙过去帮他站稳了。怎么样?他激动地问我,哥们,你说怎么样?他拍了拍自己的自行车,又拍了拍给我带的自行车,又拍了拍固定在他自行车框子上的一个录音机,怎么样?他兴奋得嘴唇都红肿了。我忍不住就想去拥抱这家伙。他嘴巴怎么也停不下来,这下,他叫道,我们可以一边骑自行车,一边学唱歌了。是的,我用力地点了点头,放开他的肩膀,让我们上路吧,我翻身跳上自行车。好的,他也跟着跳了上去。
从哪里搞来的录音机?我问东方。从旧货市场!他大声说道,我把那一百块钱花掉了!你看!他拍了拍自己骑的自行车,自行车加录音机,总共才一百块,够便宜吧,我他妈运气真是好极了。我昨天晚上不是给你搞了一辆的嘛?我对他说,你他妈又买干什么?你有毛病是不是?东方吃惊地看着我,他说,那不是我的自行车,我要玩也要玩自己的!不就是一辆自行车么!我朝他喊道,谁的还不是一样骑呢?再说你第二天就给放回去,又不是偷的。东方显得委屈极了,我不喜欢每天骑着别人的,我要有自己的!我自己总得有点什么东西吧?我可以去给你偷一辆嘛!自行车而已!我故意很轻松地跟他说。算了吧!他又开始激动得喷唾沫了,这件事情绝对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得有自己的自行车,并且不能是偷来的,得是自己花钱买来的,这样我才能安心一点。要不然我会受不了的。说着他伸出手,用力地抱住了自己的自行车,谁他妈也别想把它抢走。
可是你花的钱也不是自己的钱啊?我终于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你的钱也是从路上捡来的,也是他妈的别人的,那跟偷来的车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东方被我气坏了,他一捏刹车猛地把车子横在了我的面前,我差点飞了出去。你他妈再说一次试试!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我!我一下子感到害怕起来,这家伙一副要跟我拼命的模样。算了吧算了吧,我不得不这么跟他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得给我说清楚,他还是不肯让开,这车是我花钱买来的,它他妈是的!是的!我只好说,它是你的,是你花钱买来的。这时候我才发现,这家伙眼眶里泪光闪闪。好了好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他终于稍微放松了点,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他说,你他妈得学会尊重别人。接着他默默地把车子放正,骑着朝前走了起来。
你他妈得学会尊重别人,你他妈得学会尊重钱。
过了会,东方又跟着录音机唱起歌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偶尔从一旁经过的人忍不住回过头来看我们,但是东方一点都不在乎。唱得越来越好了啊!我忍不住对他说。那当然,他说,我跟着录音机学了整整一天,连饭都没有吃。说到这里,他突然叫住我,从车上跳下来,走近我问,看我有什么不同没有?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脸上有好几道血痕,他把裤子拽起来,叫我看他的腿,上面也布满乌青。你怎么了?我被他吓了一跳。他哈哈大笑起来,我跟隔壁的家伙打了一架。
说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应该补充介绍一下我们的邻居。那家伙长得很壮,也是三十多岁。每天下午四点半,这家伙就会准时出现在楼道里,他说自己有坐骨神经,每天都得锻炼。他一边做蹲下起来的动作,一边摆动双臂,一边跟旁边的人说话。只要有人出现在他面前,他都不会放过,他会从自己的小时候说起,一直说到昨天中午吃的什么饭。但是只要半个小时的时间一到,他马上就会停下来,哪怕正说到最精彩的部分,哪怕他已经把唾沫喷了一地。他也会马上闭嘴,把自己锁回屋子里去。更奇怪的是,下次他在楼道里再次碰到你的时候,他马上就会接着上次的话题讲起来,一句也不会多,一句也不会少。
据他自己说,他原先混得很好,是他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他们县的一家国有工厂工作,第一天上班的时候,这家伙躲在厕所里足足笑了半个多小时才直起腰来。你不知道,他跟我说,我有多么高兴,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笑完后,他把自己的头发好好整理了一番,用拳头砸了墙壁十多下。他对自己说,一定要努力地干活,一定要勤奋地奋斗,一定要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一定要当大官,一定要爹娘享上自己的福,一定要找个漂亮老婆。
没想到的是,有一天国家的工厂也会倒闭,他一个月拿一百多块钱,连吃饭都不够。我这么大的人了,他说,找工作已经不容易了,也找不到合适的了,所以我决定要考研。于是这家伙跑到这个城市来,一个人租了房子,每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早上读英语,中午背政治,下午练习高数题。他去年考的是法律硕士,结果英语太差没有上成。今年他准备转攻教育硕士。不过听说现在公务员也很不错,他有一天这么跟我说,我也准备考一下公务员。
你知道的,东方说,这家伙自始至终都看不起我。
这我倒没什么感觉,我说,我反而觉得是你看不起他。
东方被我噎了一下,差点断过气去。好一会他才恢复正常。
无论如何,他说,我今天怎么也忍不住了,这家伙说我学唱歌把他给吵了,说是要我赔他损失。我他妈连自己唱唱歌的权利都没有了么?东方愤怒地说,并且,是这家伙先动手的,我总不至于就站在那里挨打吧?没人劝架么?我问东方,很明显是他吃了亏。不知道人到哪儿去了!东方说,并且我们打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没人会听见的。打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半个小时的时间一到,那傻逼马上就停下来回到了自己房子里,真他妈的,碰上了个疯子!
尽管东方尽量使自己显得轻松点,但是无论谁都可以看出来,这家伙受了伤。我只好坐下来,陪他默不作声了一会。东方抽了支烟,长长地叹了三口气,其中一口碰到地面后朝我反射过来,幸亏我反应及时,躲开了。就我俩现在的营养水平,嘴巴里毫无疑问臭烘烘得能把世界给撕个裂口出来。
天长日久,东方终于进入了状态。他的话越来越少,无论什么时候都摆出一副埋头苦干的模样。我俩走在路上,目不斜视,旁若无人。白天我俩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脑袋钻在被子里,蒙头大睡。因为上厕所得到楼道里,我俩不得不预备了个红色的塑料小桶,用来大小便。每当夜晚来临,太阳落山,我们马上就会感到浑身的血开始慢慢沸腾起来。虽然离出发还有好几个小时,但是我们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我们把录音机打开,跟着它开始了K歌大战。我不得不承认,东方这家伙是个唱歌的好手,他比我强多了,声音豪壮,起落自如,不过无所谓了,这东西玩得无非就是个投入,好不好听是其次的,重在参与嘛。
就这样我们不停地折腾到凌晨,我们买来的大闹钟就放在房子的正中央,我们可以听到秒针“滴答、滴答”地响动,世界只有这点声音了,世界一片寂静,录音机的磁带已经走到了末尾,是的,就要开始了,它他妈是我们的海洛因,我们甚至有了短暂的眩晕感,张大嘴巴大口喘气。两点来到,闹钟轰鸣,它的声音被我们调到了最大,整栋楼都跟着晃了几晃。
我和东方马上冲到院子里,跳上自行车,朝满大街的黑夜钻进去。前段时间,东方在垃圾堆里捡到了一张太原市交通地图,这毫无疑问帮了我们的大忙。从那以后,我们每天做完十五分钟的热身运动之后,就会找个路灯,站在下面研究一下地图。我们的想法是,要把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地方都走到,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末了我们要回到这个路灯下结束自己的行程。
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什么东西?是自行车。这个世界上最亲切的东西是什么?是自行车。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我和东方难以放弃的?是自行车。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还剩下什么?是自行车。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可以让你忘记烦恼,让你找到自己的存在?是自行车。照武侠小说里的说法,我们已经完全和自行车“人车合一“了。如你所知,这是最高境界,没有多少人可以做到。
我们经过工商银行、中国银行、建设银行、农业银行、太原市商业银行;我们经过先河歌城、中国城、金昌盛舞厅、今夜难眠水上世界、1984酒吧;我们经过洗脚房、桑拿房、停车场、美容院、电影院;我们经过桑塔那、加长悍马、林肯、宝马、红旗;我们经过男人、女人、煤矿老板、妓女、政府官员、农民工、乞丐、学生、工人;我们经过车祸、贪污、杀人、强奸、抢劫、盗窃、掠夺;我们经过贫穷、饥饿、漂亮、性感;我们经过人民币……
东方骑车的动作已经到了无招胜有招的地步,他甚至可以在自行车上倒立过来,他可以两只手都不拿把,他可以横躺在上面,他可以把自行车放在自己肚皮上,无论怎样,只要自行车跟他之间还有一丝的接触,他就能像一枚炮弹似地往前飞去。黑夜被我们撞出了个大窟窿。一路上,我们都在不停地超车,把别人一个接一个地摔在身后。我完全相信,如果把两座世贸大厦放在半路上,我们毫不费力就可以再把它撞出一个911来。
正当我俩兴奋得不知所以的时候,身后突然警笛声大作,接着一辆面包车闪着警灯飞快地插到了我们前面,我差点被它挤得摔了个大跟斗。一个红色的塑料牌子挡在我的鼻子前,喇叭里一个男声严肃地对我们说,靠边停下!我马上被吓坏了,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跟警察做过这么近距离的亲密接触,一看见他们的制服我就觉得双腿发软……
一胖一瘦两个警察从车上下来,他们拿着手电筒照了照我的脸。有身份证么?他们一边问一边朝我俩的自行车走过去,不可能嘛!他们这么嘟哝。没带在身上,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东方伸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像变戏法似地变出了他的身份证,他这么做的时候尽管背对着我,可是我马上就感到了他的幸灾乐祸,我突然间有一种感觉,这家伙是靠不住的,只要警察一声令下,他马上就会扔下我跑得一干二净。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非常孤单,好像被整个世界给抛弃了……
我操,那个瘦子突然叫起来,你他妈不是东方么?
东方愣了那么一小会,跟着也认出了瘦子,我操我操我操,东方一连操了三次,他平时不经常这样说话,由此可以看出他非常激动。
瘦子是东方的高中同学,他们已经差不多十五年没见了,没想到会在他乡遇到故交,并且是在凌晨的大街上。
瘦子问东方,你小子混得不错吧?
东方点点头说,还凑合吧!你呢?看样子也挺不错啊!
瘦子马上诉起苦来,好什么呢?你又不是没看见,大晚上的还得出来压马路,真他妈的。两个人拉起了家常。我只好在一边听东方吹牛,很快他就把自己假装成了个富翁,他说他在某某地,这个地方我从来没听说过,可以肯定是东方自己杜撰出来的,他说他在那里包了个煤矿。
胖子给我丢了支烟过来,我的手抖得怎么也点不着。你们这是忙什么呢?胖子指了指我们的自行车问。没什么,我故作镇定,锻炼身体而已。胖子点了点头说,现在流行这个。是的,我含糊着附和道。如果不是我这工作,胖子感叹说,我也跟你们玩一下。我点了点头,跟他说,行,玩一下。感觉怎么样?他问我。还不错!我说。锻炼!他突然笑了笑,用手摸了摸自己凸出来的肚子,我只剩下浑身的肥肉了。对身体不好!我试着说。你说对了!胖子立马点头称是,对身体不好,我现在走路一超过十五分钟就受不了了,唉,身体是越来越差了。
大家都一样!我说。
真羡慕你们!胖子说,我已经十多年没骑过自行车,都忘怎么骑了。
怎么会,我对他说,这东西忘不了的,说着我走过去把自行车扶了起来,招呼他,过来试试?
胖子有点羞涩地在原地跳了几下,接着笨拙地跳上了自行车。这时候,我听见东方正在跟瘦子说他的煤矿最近瓦斯爆炸,死了两个人,他不得不出来躲几天。没后台吧?瘦子这么跟他说,就两个人,有后台还用躲啊?赔个十来二十万,不就搞定了么。东方说,你不了解情况,今年开始查得比原先严了……
和两个警察分手后,我俩又上路了。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啊!东方感叹道。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磁带,塞进录音机,然后往前快进了五分钟左右,按下了播放键。“我多想回到家乡,再回到她的身旁,看她的温柔善良,来抚慰我的……”歌声很快就响了起来。这是我以前从来没听过的歌,我不由得对东方肃然起敬,接着他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了个喇叭,我一看就认出是刚才那俩警察的家伙。
“你不想活了啊?”我吓得连忙脱下衣服来去把它包住……就这样,我们又多了一样家伙。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上帝肯定不会不明不白地让我碰见我的高中同学,我知道这一点,它知道我过得不好,让他替它来给我送点东西,东方在一边油嘴滑舌地说。
那天我还没睡醒,突然电话响了,我接起来,原来是一个同事打来的。东方在你那里么?他问我。是的,我看了一眼床上正在打呼噜的东方。你们快来吧!他这么跟我说,有大事发生!我走过去,踹了东方两脚,对他说,快起床!他翻了个身,嘴里嘟哝着问道,什么事?单位有大事发生。他立马跳了起来,一边急忙把衣服往身上套,一边问,有什么大事?难道是发工资么?除了这个不可能有什么大事啊!少啰嗦了,我对他说,你快点吧!
等我们赶到单位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到齐了。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严肃得可怕。有个家伙说,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没有人管我们,当初市里的领导可是说过要支持咱们的,说咱们公司是市里的重点工程,现在他们都跑哪里去了?少他妈废话了,不知道谁叫道,咱们走吧!我和东方揪住身边的人,到底怎么回事?原来我们的债主把我们公司告上了法庭,现在法院要把我们公司拍卖了用来还债!这哪行呢?一拍卖咱们去哪里要工资啊,那不完蛋了么!
东方脸色变得铁青,我想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跟在大部队后面,前面的人拉着横幅,上面写着“请政府给我们做主!”“我们要我们的工资”等等之类的标语。走了半个多小时,我们到了市政府门口,有人说,我们就坐在这里吧!
我以前也见过类似的静坐队伍,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感觉有点别扭,我觉得我们不够专业,但是又不知道毛病出在哪里……路人大部分都对我们表示同情,我从他们眼睛里可以看到这个,甚至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同志,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当然,也有少部分人,对我们表示了不屑。
后来终于有领导接见我们了。谁跟你们说要拍卖呢?他义正严辞地说,这是流言,我告诉大家,你们放心好了,用不了多久,你们的问题就会得到解决。我们现在也正在积极地处理相关人员。不过话说回来,大家实在不应该采取这么极端的手段……
时光飞快!一眨眼就到了那天。我和东方碰上了劫匪。
东方后来说,这是早晚都要发生的事情,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每天晚上都在大街上晃,不被抢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问题是我们一无所有,这真他妈差点要了我俩的命。我不知道那两个抢劫的家伙是怎么想的,要知道我跟东方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贫困潦倒的货色,难道是他们是想先做个热身运动,先小搞我们一下,再去朝大家伙下手么?我也想过去抢劫,这个念头在我脑袋出现过绝对不下五百次,许多次我甚至想出了具体的计划,比如在哪里下手,在什么时候,朝什么人动手,抢什么,碰上意外怎么办?当然,每次我都只是想想而已,一想到也许会失败,被关进监狱,或者一不留神弄出人命,那就亏大了,毕竟,我的日子还多着呢,它长到让我不得不相信自己会有好日子,总归有一天,我会过上美好的生活,我还得把自己留下来去享受。
那天东方突然感冒了,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如你所知,因为自行车运动的缘故,我们的身体越来越强壮。有一天,我偶然经过镜子,突然发现自己比原来宽了许多,也厚了不少,甚至脸色都红润了起来,一咬嘴巴,肌肉就在腮部骨碌骨碌地转动。我大吃一惊,飞快地把衣服脱掉,对着镜子详细观察了一番。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种柳柳成荫,想当初大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铆足了劲进行体育锻炼,想让自己看起来强壮一点,想摆脱掉小白脸的形象,为此我每天踢完足球打篮球,打完篮球学游泳,游完泳还沿着操场跑马拉松,甚至我还报名参加了一个气功班,折腾了整整半年居然一点效果也没有。没想到现在一不留神就成了个肌肉男,镜子中我的身体简直可以跟健美运动员比美,特别是大腿和臀部肌肉,稍微一用力就一块块地显露出来,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肌,硬邦邦却又充满弹性……
东方毫无疑问也跟我差不多。我们发现自己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甚至东方的轻度痔疮都好了,我们都以为这辈子就要和疾病拜拜了。这毫无疑问是一件大喜事,要知道无论对于谁来说,无论得了什么样的病,去医院一下也会受不了,医院是他妈的吸血鬼。如果你钱多得花不了,那么好吧,你可以去医院转一转,即使你没有病,转一下也能狠狠地解决掉你的问题。还是那句老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又扯远了……
好吧好吧,东方这么跟我说,就当我是感冒了!我说,你他妈当然是感冒了。说完,我俩跳上了自行车。已经是初冬了,天气正一天比一天凉。我们把录音机的声音调到最大,双腿用力加快速度,这样我们才能感觉到一种热闹而狂欢的气味……
有时候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枚巨大无比的炮弹,有时候我把自己想象成拖了一百多节车厢的火车头,有时候我把自己想象成系在一起的一捆大卡车,这个世界对于我来说是如此简单,我游刃有余地往前飞奔,我用自己的方法熟练地掌握这个世界,我多想自己是一个对音乐非常精通的人,那么我就能写一首歌来告诉你我的感觉,我们每天晚上只听这一首歌,我们唱着它直到老死。
东方看了会地图对我说,可供我们往前冲的马路是越来越少了。我把脑袋探过去看了一下,果然,地图上布满了黑色的粗线,这是我们做的标志,以提醒自己,这些地方是已经跑过的了。那怎么办呢?我问东方。再来一遍吧!东方跟我说,从并州路开始。我说好吧。接着我们就又上路了。
没走多远,我们就不得不拐弯上了建设路,因为前面正在修路,灰尘乱飞,噪音嘈杂。如果你经常在夜晚晃荡,你会发现它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安静,实际上从来都没安静过。到处都在施工,并且看样子永远也结束不了。这里完了那里开始,那里完了这里开始。水泥钢筋、戴帽子的工人、挖土机、起重机、大卡车,这些东西你来我往,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忍不住想,我们社会的钱真是多得花不完,我们勤劳勇敢的工人叔叔真是不知疲倦,长此以往,我们的四个现代化实现不了才怪了。
那两个劫匪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一看到他俩我就想起了前段时间碰到的那两个警察,不是想要他们来把他们抓起来,而是因为这两个和那两个长得太像了,也是一胖一瘦,也是朝我们大喝一声,靠路边把车停下。如你所知,我和东方的自行车技术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本来我俩以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敌手了,但是这两个劫匪让我们认识到,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要知道他们用的是最原始的跑步方式,居然比我们快多了。我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还是被他们轻易地挤到了路边。
有什么可说的呢?技输一筹,只好乖乖地听人家的命令了。那俩人用丝袜蒙着头,用刀顶着我们的背,跟电影上看到的简直一模一样,说起话来闷声闷气,把钱交出来!他们对我俩说。我和东方立马把口袋由里往外翻了出来,示意我们一分钱也没有。我们尽量让自己的动作和眼神显得真诚极了,说老实话,我们还从来没有这么真诚过,甚至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这两个家伙看看。那一刻,我把自己都给感动了。但是劫匪并不吃这一套,也许是他们见多了真诚,已经对它没什么感觉了。别跟我来这一套,他们说道,把衣服脱了!我正准备照办,却看见东方正在跟我使眼色,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看见对面路上有十多个人正走过来,看样子喝得有点多了,不停地大喊大叫。难道东方想……?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东方突然往前蹿了出去,他的动作是如此地迅速,把他背后的家伙给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追了上去。东方一边跑一边大叫,抢劫啦!救命啦!对面那些人很明显听到了东方的叫声,转动脑袋朝我们这边张望。我心里不由得一喜,看来我们有救了。想到这里,我也往前一蹿,可惜胖子已经提高了警惕,手里的刀始终紧紧地贴着我的背。我连忙去看那些人,却见他们并没有停下来,仍然是大叫着朝远处走去。我扭回头,看见东方已经乖乖地停了下来,把手伸到背后让瘦子给抓住。如果他再反抗的话,说不定身上就会少点东西。瘦子就是这么跟东方说的,如果你再动,老子就让你少点东西。他一边这样说,一边伴以阴笑,让我感到大腿根部一阵空虚,好像真的有什么从那里跟我拜拜了。胖子把我推过去和东方站在一块。把衣服脱了,他们命令我俩。我俩只好把自己脱了个一干二净。我们已经四个多月没发工资了,我跟他们解释,一直都在借钱度日呢,请两位老大放我们一马,日后定会重报。少废话!少哭穷!胖子喝道,不然要了你的命。
瘦子用刀挑了挑我和东方的衣服。很明显,他已经被我们的臭味给熏得受不了了,不得不腾出只手去捂着鼻子。尤其是挑到东方的内裤时,我本以为他会一下子把那家伙扔得远远的,没想到他却突然扭回头来对胖子说,大哥,有货!我马上感到身后的刀晃了一下,看来这胖子激动得不轻。瘦子把东方内裤上的拉链拉开,果然从里面掉出了百元大钞。我也没看清楚有多少,就被瘦子给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接下来他们踹了我们几脚,然后跳上我们的自行车逃掉了……
我和东方步行回到家,躺在床上一下睡了一整天觉。闹钟在两点准时大叫起来,我睁开眼,用耳朵去寻找东方的声息,他明显也醒了,跟我一样躺着一动不动。我俩被阉了鸡巴似的,默不作声。
我们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过了会,东方这么说。我们有胳膊有腿,我们还受过教育,我们读的书也不少,我们还年轻,你说我们有什么理由呆在这里……可是我们不知道从哪里下手,知道的话我们早就插进去了,这狗日的生活,每天换着花样跟我们玩,没完没了地捉弄我们,把自己的洞藏得严严实实的。是的,就是这么回事。
我觉得我们应该脚踏实地,东方跟我说,我们不能想着一口吃个大胖子,我们得从最小的事情做起,积少成多。这就是我的想法,你说,我们两个活生生的人,就不相信干不过别人,我就不相信人民会不给咱俩饭吃。东方越说越激动,浑身冒汗地跳到地上。只要我们好好干,只要我们不停地朝自己的目标前进……
尽管我一再提醒自己,这些话都是他妈的狗屁,但是东方在我耳朵边不停地说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我终于也跳到了地上,我俩光着身体蹲在地上,一边抽烟一边设计自己的未来,由于兴奋,我们的屁股红彤彤的。
知道我被抢走的钱有多少么?东方问我。
不知道,一提到这个我就有点生气,我问过东方无数次他有钱没有,每次他都跟我摇头,结果却全部被不相干的人拿去享受去了,无论如何,都是你自作自受,我对他说。
有差不多三千!东方说,是我存下来给我老婆生孩子用的。你也知道,我他妈还有个老婆等着用钱呢!孩子一生下来,我就完蛋了。一想到有个儿子要吃饭,要穿衣服,要上学,要长大,要找女人日,要花钱,最终也得变成咱俩这样的穷光蛋,你说这生活还有什么指望?一想到这个,我他妈就忍不住感到难过。东方说到这里哽咽起来,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泪花闪闪。他又来了,过一段时间他就要这么给我来一下……
好了好了,我一边拍他的背帮他顺气,一边把他刚才跟我说的话又跟他说了一遍,我们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我们有胳膊有腿,我们还受过教育,我们读的书也不少,我们也还年轻,你说我们有什么理由呆在这里……
东方突然站起来,把衣服穿上,对我说,跟我走吧。
我俩出了门。因为没有了自行车,世界顿时大了许多。不知道为什么,跟在东方的身后,我越来越感到兴奋,我不由得对东方满怀希望。走了足足有半个多小时,我们来到单位门口。东方从背包里拿出一条长绳子,朝楼顶用力一扔,接着他用双手用力拽了拽,好了,他这么跟我说,挂住了,我们上去吧。
我说我有点害怕。东方不理我了,把绳子往腰上一绕,双手交替朝上爬去。我看着他逐渐变成了绳子上的一个小黑点,并且最终失去了踪影。我把眼睛闭上,学着东方的样子朝上爬去,我感觉到自己爬得越来越高,周围越来越冷,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听见了东方的声音,这边!他说。我睁眼一看,他正在一扇窗户后面朝我挥手,我调整好角度,把自己荡过去,咣当荡一声,我不小心撞破了块玻璃。东方连忙伸手把我拉住。
还没等我站稳,东方已经开始干活了。我把眼睛闭上一会,等睁开的时候就习惯了黑暗。东方正在鼓捣电脑,他看了看我说,快过来搭把手吧,捡值钱的、好带的东西拿!这不是偷么?我吃惊地问他。别鸡巴跟我唧唧歪歪了!东方对我说,干活拿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不给我们,我们自己没长手么?我发了会呆,觉得东方说的相当有道理,陪着他拆开电脑,毫无疑问,干这活我一点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一边丁零当啷地把拆下来的东西塞进带来的塑料口袋里,一边问我,知道我内裤里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吧?都是从单位搞来的。我操,我对他说,你胆子真他妈不小!他哈哈大笑,对我说,你还真是天真了,我告诉你,这里剩下的已经没有什么特别值钱的了,能搞的,好搞的,都已经被别人给搞走了。
等我们返回住处,天已经快亮了。我用手捏着口袋里的一沓子钞票,觉得世界美好,万物生长,一切都充满希望。咱们去干点什么吧!我对东方说。于是我俩跑步前进,我们从来没有这么早出现在大街上过,无论什么都显得那么新鲜。马路上干净得连片纸都看不到。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们就到了二手自行车市场。我和东方一人挑了辆自行车,总共才花了一百。真便宜啊!我忍不住叫道。真便宜啊!东方跟着我叫道。接着我们跳上了自行车。
我们骑得飞快,把周围的世界全部甩到了后边。我们唱歌吧!东方提议。好的!我喊了声“一、二”,我俩就一齐唱了起来:“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看我们,交通马上混乱了,汽车失去了控制横冲直撞,驾驶员吓得用双手使劲地抓住鸡巴,一点也不敢放松,行人们惊惶失措,大声尖叫,真是他妈的一个美好的早晨,真是他妈的一个快乐的世界……
过了会,我们经过一家发廊,东方突然停下来。干什么呢?我问他。咱们进去吧!东方跟我说。这样的发廊在这个城市到处可见,如你所知,它并不理发,打扮性感的女人朝你张开双腿,是的是的,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地方,我又一次捏了捏口袋里的钞票,下定决心对东方说,好吧!
当我们站在发廊的地板上,我突然感到双腿发软,分明有个声音告诉我,你他妈是个穷光蛋。我对它说,我不是,我口袋里有钱。是的,我不是穷光蛋!那个叉开双腿的女人把我们领到楼上,然后问我们,喝茶么?我和东方连忙点头。喝水似地把半杯茶水灌到肚子里,叉腿女人又出现了,她手里拿着一本相册。你们选一个吧,她对我俩说,我俩颤抖着双手把相册接过来,哦,时间飞快……
时间飞快啊,当我迟钝的神经终于有所反应,我已经提着裤子出现在大街上了,我试着去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却发现什么也想不起来,脑袋里空荡荡一片。我一下子慌了神,用指甲狠狠地掐自己一下,疼痛的感觉还有。东方跟我也差不多。他丢了支烟过来,我俩蹲在地上抽了起来。
那天跟往常没什么区别,阳光灿烂,天气寒冷……
那天是腊月十七,又一年过去了,我把东方送到火车站,他慢慢地兴高采烈起来,我得用这样一种状态来迎接我的儿子,他像一本《青年文摘》似地高声说话,我得告诉他,这个世界他妈的太美好了,是的,希望无处不在……
把东方送走后,我被一个卖报纸的给缠上了,如果是往常的话,我也许会躲开他,绕个圈子离开,但是今天我捏了捏口袋里的钞票,突然想买张来看看。我对他说,把你卖的每一样都给我来一份。他递给了我一大沓,我把钱给他,拿着报纸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来,我一边抽烟一边开始看报纸,在这样一个早晨,我想好好了解一下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世界依旧,车祸、贪污、杀人、强奸、抢劫、盗窃、掠夺、贫穷、饥饿、漂亮、性感、男人、女人、煤矿老板、妓女、政府官员、农民工、乞丐、学生、工人……
还好的是,我的报纸没有白买,在上面我看到了一个熟人,就是那次在垃圾场碰到的那个胖子,图片上他低着头萎靡不振地被一群人围着,旁边的文字里是这么说的,昨天早上,警察在汾河里救出一个跳水自杀者,截至记者发稿,他还没对大家说一句话,据有关专家分析,此人可能是个聋子加哑巴。另悉,此男子随身携带的物品中有:两块吃了一半的面包、一个已经用过的安全套、一个还没用过的安全套、用过的安全套里包着一个刀片……
吴胖子,你现在好吗
1
傍晚的时候,李小毛来我家还钱,坐在门墩和我说起吴建军。他是我儿子你知道吧?李小毛这么跟我说,我当然知道,吴胖子嘛!我们这里没有人不认识吴胖子的,也没人不认识李小毛。
他跑了你知道吧?李小毛问我。
跑了?我吃了一惊。是啊,李小毛说,犯事了,就跑了,这事你爸清楚,你爸跟他打过交道。
我爸刚刚出去,李小毛刚给他还了点钱,只要我爸手里拿到钱,哪怕是刚好十块,他都忍不住要马上把它存到信用社去。我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十块钱放身上,能用得了几天啊?再说了,十块钱,这年头在路上看见了,人们都懒得弯腰去捡呢。
我不知道李小毛给我爸还了多少钱,不过我可以肯定我爸一定是在去信用社的路上。
犯了什么事?我接过李小毛递过来的烟,点着抽了起来,李小毛自己也又点了支,我看见他牙齿发黑,面色暗黄,几乎跟我爸一样,看来也是那种每天没有两包烟就活不下来的主。你爸没跟你说过?李小毛惊奇地盯着我,好像一眨眼工夫我就变成了只狗似的,弯腰向下,两手托地,全身长出黑毛来,还一边朝他汪汪地叫唤。没,我跟他说,我爸很少跟我说这些事。事实上我爸现在已经懒得搭理我了,他认为我不学无术,注定了是要来花他钱的货色。我爸这么跟我说,想花老子的钱?没门,一点门都没有。这话他跟我说了不知道有多少次。不过我不急,他终归有一死嘛,他死了,钱还不是我的?我急什么?所以他说他的,我走我的。
也没听别人说过?李小毛又问。
我说,没。
我以为大家都知道。李小毛有点失望。
李小毛说,我早知道那小子要犯事,不过没想到这么快。他骗钱。骗得多了,他一跑,别人就来找我要,我一听,把球都吓掉了,那数目大得离谱,我这辈子想都没想过,更别提见了。这狗日的,好过了,谁知道这狗日的现在钻在哪里享福呢!
我来了兴趣,问李小毛,他总共骗了多少?我没算过,可能有几十万,李小毛说,现在每天去我家要钱的人还在排队呢!我他妈有什么办法,这狗日的,害惨我了。那怎么办?能怎么办!李小毛说,该吃还是吃,该睡还是睡,我就不信他们敢把我杀了。那不还他们钱了?我问。
怎么还?他说,把我杀了也还不了那么多钱,我只能给认识的还,每天挣一点,还多少是多少。比如你爸,他不会骗我吧,我俩多少年的朋友,吴建军这小子居然把你爸也骗了。这种钱我就得还,还有一些人,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都管跟我要钱,我他妈肯定信不过他们嘛,那些钱我就不还。
我本来想问一下,李小毛到底骗了我爸多少钱,后来想想算了。
这烟不错!我对李小毛说。
当然了!李小毛洋洋得意地对我说,这烟是那小子留下来的,那狗日的会享受,买的都是好东西。说着他站起来,拉了拉裤子,扯了扯自己的衬衣,踢了踢自己的脚,像个马戏团耍杂技的把自己扭动了几下,然后说,我身上这些东西全是那狗日的剩下的,衣服多得我穿都穿不完,全都是他妈的名牌。咱们这,你爸算混得好的,但是和这狗日的比,我敢说你爸还是不会享受。
不说我爸,没意思。我说,说吴胖子,这家伙对你不错啊!还给你烟抽,买衣服穿。
买个球,李小毛说,是那狗日的跑得急,没来得及带,能带的话肯定全带走了,咋可能给我剩下呢。
这时候,我家的狗跑过来,它对李小毛有什么意见似的,瞪着李小毛,一副要扑上去的模样,边做动作边大声狂叫。我对我的狗说,滚!它没听见我的话似的,还是保持原状呆在那里。我只好站起来,狠狠地踢了它一脚,这一脚让它清醒过来,低下头,想从地上找出一堆大便似的,慢慢地走开了,一边走一边摇动自己的尾巴。李小毛说,真是条好狗,能把人给吓死。说着他真的抖动了两下,让我觉得如果我不制止那狗的话,他现在就会被吓得尿出尿来。
那天最后是这样的,我爸回来后,和李小毛像两个老头似的蹲在一块抽了几支烟。他俩在一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爸高大,李小毛矮小;我爸奇胖,李小毛奇瘦;我爸头发浓密黑亮,李小毛头发已经完全秃了,光滑照人。他俩的对话如下:
我爸问,最近怎样?李小毛摇头说,老样子。然后李小毛抬头看天,说,天快黑了。我爸说,是。那我回了!不再坐坐?不了不了!说完李小毛就走了。
李小毛走后,我爸叹了口气,然后对我说,不好好干,老了跟这家伙一样,够你受的。说完紧紧裤带,出去打麻将了。
2
在我小的时候,李小毛和我爸经常见面。在我还没出生之前,李小毛和我爸每天都挤在一张床上。那时候他俩都下煤窑。钱是不少,但是活累。经常一挨枕头呼噜声就出来了。李小毛和我爸打过无数次架,有时候是前者吃亏,有时候是后者吃亏。但这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情况是,我爸混得不错,有钱,老婆漂亮,房子是二层小楼,当初刚盖起来的时候曾引起轰动,走到哪里都能听见别人议论,老鸟发了!是啊是啊,没想到,这家伙就这样发了,连带着我,也沾了我爸的光,到哪里都有人感叹,你狗日的,运气好,摊了这么个老爹。是啊是啊,狗日的,我爹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而李小毛,一直到三十多快四十才结婚,并且,老婆是个寡妇,已有一个儿子,就是吴建军。李小毛刚倒插门的时候,吴建军十二岁,但是那时就发育得差不多了,大屁股,大胸,走路的时候左摇右晃,几乎每天傍晚,他俩都要来个父子对练,大家一起围观。怎么样?外面的人看不到,着急地问。老子不是儿子对手!里面的人耐心地给外面的人讲解,呀!老子躺下了!呀!老子头发被揪掉了。在这个过程中,李小毛他老婆都不会露面。这种情况让我觉得很怪异,大家也觉得怪异。但是慢慢就习惯了,没意思,每天都是老一套,老子挨打完毕,儿子洋洋得意,老婆从不露面。没意思。大家于是不再围观。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我被吴胖子揍过,并且还揍得不轻。
事情的经过比较复杂,还得从头说起。我上初中的时候,喜欢上一个姑娘,名字叫王小丽,这姑娘和我一个村,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我的初中同学。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喜欢上她了。我喜欢王小丽的具体情况如下: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总要把我们的小学毕业照拿出来,仔细地找到王小丽,你知道的,那种集体照片,人的头像一般非常小,并且,集体性面容呆滞。我先是用食指在王小丽的头发上摸几下,然后又用拇指捏捏她的鼻子。这样搞个十来分钟,把照片放回枕头下。
我是这么想的,我一定要早点睡着,然后做个关于王小丽的梦。可惜从来没有过。我睡不着,而一旦我睡着,又不做梦,或者做梦了,但是跟王小丽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情况搞得我很难受。
所以,吴胖子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跟他讲。我说我实在是太喜欢王小丽了。吴胖子那时候已经不上学了,关于这事,也比较复杂,我不得不也从头说起。
升初中的第一天,我就在学校的柳树下面看见了吴胖子。他在那里抽烟,全然不顾周围来来去去的人。你怎么了?我问他。我不想念书了!他跟我说。为什么?我想搞钱。过了会他又补充说,有钱就是老大。就在这时候,宋四兵他爸宋大头走了过来。他是我们的教导主任,在我们那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以想象,他站在我俩面前,感到非常不爽,尤其是吴胖子居然在抽烟,并且丝毫没有躲避他的意思。这分明是在向他挑衅,不把他放在眼里。所以,宋大头对吴胖子说,你,就你小子,别他妈给我装蒜,去,给我站到操场上去。
当时是夏天,天气异常热,操场上的黄土正在随风飘荡。吴胖子看了看太阳,摇了摇头。你摇头是什么意思?宋大头问。吴胖子说,操你妈,老子不去。这话相当难听,我相信,宋大头已经很多年没听过这话了。他的脸马上变得黑青起来,不多的几根头发全部竖了起来,那样子相当可怕。我当时被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我在前面说过,吴胖子发育得很好,所以那天,宋大头刚给了他一耳光,他马上就冲上去,把宋大头摁倒在地。宋大头挣扎了半天,没什么作用。还好的是,当时人比较少,不算太丢脸。狗日的你等着!宋大头骂道。吴胖子用两腿夹住宋大头的头,两手抓住他的双腿。嬉皮笑脸地问,大头,你狗日的糟蹋了多少女人?今天老子给她们报仇来了,给你闻闻老子的裤裆。
这种情况以前从没发生过。当天晚上,李小毛和我爸都赶到了学校。反了!全校的人都能听见宋大头在办公室大叫。两个小屁孩,居然无法无天,跟老师对着干起来,还有没有王法?我就不相信,我收拾不了这两个狗日的。其实这事跟我没多大关系,但是宋大头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只是双腿打颤,后背发凉而已。吴胖子却一脸无所谓,他还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没事,有什么事我罩着!
事实上结果我俩都没事。原因在于我爸有钱。他给宋大头送了钱。当然,这只是传闻,我问过我爸,他没承认也没反对,对我说,以后离吴胖子远一点。当天晚上,我爸回去了,李小毛却没回。他把我跟宋大头还有吴胖子一起叫到饭店吃了顿饭。在那顿饭上,发生了如下几件事:一,吴胖子再次打了宋大头一顿;二,吴胖子还打了李小毛;三,吴胖子把一桌菜全掀了;四,吴胖子说他不上学了,然后他就走了;五,李小毛跟我说,要我回去跟我爸说,他很感谢我爸,六,李小毛大哭了一场,哭得鼻涕涂了满脸,然后灌了自己一瓶白酒,跪在饭店外的马路上,要找车撞。
回过头来说王小丽。我把我喜欢的事跟吴胖子说了之后,吴胖子跟我说了两句话,一,你跟王小丽肯定没戏;二,王小丽胸部太小了。这话让我很生气。我对他说,操你妈的,我喜欢王小丽,跟她的胸部没关系。吴胖子一直抽烟,并不跟我说话。我们当时在宿舍,经常有人过来查房,所以,他抽烟搞得我很紧张。不停地去宿舍门口张望。我对他说,你别抽烟了,操!吴胖子说,操,你小子现在真胆小。不知道怎么搞的,我突然对吴胖子感到厌恶,他的那张肥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把我搞得怒火中烧。我对他说,你他妈给我滚!
要知道吴胖子从学校离开后,混得并不好。每天连吃饭的钱也没有,如果不是我资助他,他早饿死街头了。吴胖子听完我说的话,马上就和我打了一架,我被打落了两颗门牙,血流满面。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打过架,从此之后,我每次一见别人做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就觉得心里发虚,双腿止不住打颤。还好的是,基本上没人打我的主意。有一段时间,有人在麻将桌上扬言要绑架我,敲我爸一笔,可把我吓坏了,事实上他并没这么做。我一直战战兢兢地过了好多天才平静下来。
吴胖子打完我后,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蹲在地上抽了支烟。我一直躺在地上,一点都不想动。最后他把烟屁股一扔说,从此以后,咱俩就当没认识过。
3
我初中毕业,没考上学校。我爸出钱让我出去上中专,我没什么兴趣。每天就是呆在家里看电视,要么就是打麻将。麻将当然不能常常打,因为我没钱,而我每次打麻将都要输。所以大部分时间我还是看电视。我记得那天我在看足球比赛,足球比赛这种东西,我们这里几乎没人喜欢,我原来感到非常困惑,我觉得把足球放在电视上,实在是他妈的浪费电视,不知道那些搞电视的人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放电视剧呢?我他妈太喜欢电视剧了,给我够看一辈子的电视剧,我相信我可以很容易就把余生解决掉。当然,这些都是我原先的想法,不知道哪天,我脑袋出了问题,突然对足球产生兴趣,我甚至能看整个通宵的球赛都不睡觉。在我爸眼里,我分明是脑袋出问题了,我妈也这么认为。我懒得跟他们解释,每天就蹲在电视前等着看足球。
我扯远了,那天我正在看足球,时间是下午,阳光透过窗户玻璃照进来,恰好落在我的脚指头上。我跷着二郎腿,突然间感觉小腹一热,鸡巴竖了起来。我以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但是从来没有那么紧迫过。我感觉如果不马上找个洞把自己放进去,就会爆炸掉。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看足球比赛,马上发现这是不可能的。我只好站起来,把电视关了,出了家门。
我一边急匆匆地走路,一边想,自己可以去找谁。王小丽这个名字马上出现在了我的脑袋里。
当初我和吴胖子干过一架后,没再找王小丽。现在回想起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没有主动跟她说过话。这情况也许让你难以理解,但是事实如此,我也没有办法。
现在我走在路上,想起她的名字,马上就感到热血沸腾。这种沸腾的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并且,我马上觉得她应该不会拒绝我的。因为我觉得初中时候她对我也有意思。当然,我是有根据才这么说的。这个根据就是,王小丽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虽然她在信里只是说了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但是毫无理由地给一个几乎没说过话的男生写信,背后的意思很明白。
在去王小丽家的路上,我这么想,如果王小丽不拒绝跟我搞,我肯定也不会亏待她。搞完后我就跟她结婚。我相信她不会拒绝跟我结婚,首先,我长的还不错,其次,我爸很有钱。后面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我没想到的是,我会在王小丽家碰到吴胖子。
吴胖子问我,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说,我想跟王小丽搞一下,你给我回避回避。我俩说话的时候,王小丽出去了。还有呢?吴胖子接着问我。我说,我想跟王小丽结婚。还有呢?吴胖子问道。
没有了!我这么说。
吴胖子接下来就把我揍了一顿,他先是拽住我的衣服领子,把我摁在地上,接着用脚踩着我,用拳头打我的脑袋。我当然不是吴胖子的对手。他比我高足足两头,比我宽足足两倍。动起手来肯定只有他打我的份。
他把我的鼻血都打出来了,脑袋上也被打破了个口子。那口子是他用啤酒瓶敲出来的。啤酒瓶都被他给敲破了。我觉得全身上下好像正在被火给烧烤似的,火辣辣的,除此就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后来王小丽进来了。她先是叫了一声,接着喊道,你们干什么啊?她的声音非常大,把我的耳朵都震坏了,接下来的许多天,我都听不见声音,我变得跟聋子似的,脑袋上缠满纱布。
我记得吴胖子在王小丽进来之前,一边打我,一边跟我说,你小子给我记着,王小丽是我的女人,如果你再敢打她的主意,我他妈就废了你小子,我吴胖子说话算话,不信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在这里,我得补充一点,吴胖子那时候已经混得不错了。每天穿西装打领带,开着辆二手面包车,墨镜架在鼻梁上。并且,常常打架。刚开始,还有派出所的找他,关个十天半个月,后来就不了,他跟那里的警察都混熟了,经常见他领着他们吃烧烤。李小毛立马扬眉吐气,仿佛一个冲满了气的大气球,走到哪里都横着,谁稍微有点对他不敬的意思,马上横眉冷对,做出一副就要爆炸的模样,大家于是点头哈腰。事实上谁都不知道吴胖子在搞什么,也没人问。那狗日的混得好了,生意做得大了。这是李小毛的话。大家都这么传说。
4
现在的情况是,吴胖子跑路了。这是个大事,在我们这,挨他打的人不少,他一走,大家都松口气,传闻应该到处都是,但是我却并不知情。怎么会没人跟我讲呢?这太离谱了。我忍不住想去村里找人确认一下。果然,吴胖子跑了!大家眉飞色舞地把唾沫喷在我的脸上,每个人都一副掌握了秘密的样子。我跟你说,他们把嘴巴凑在我耳朵边,吴胖子在上海,住的是高级宾馆,泡的是洋妞,说到这里,他们的喉咙发出骨碌骨碌的声响,他们不停地咽唾沫,洋妞啊!肌肉比我们男的还发达,一用力,全身就一块一块地隆起,黄头发,高鼻梁,胸部大得走路的时候都得用手托着!我跟你说,他们这么说道,吴胖子跑到了香港,在大海里差点被鲨鱼给吃掉,但是那小子命大,居然逃出命来,现在香港,混得好得不得了我告诉你,听说刚买了一栋大楼,每天他什么也不要干了,就躺着,钱花花地就挣到了。我跟你说,他们把声音放低,吴胖子早死了,你想吧,带那么多钱,出去没两天,就被人盯上了,杀人灭口,抢钱逃跑,这事情不新鲜啊,可怜了吴胖子,到死都还没来得及享受一下……
当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只好打开电视看足球。后来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飞快地穿上衣服,跑着出了门。时间太晚了,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呼噜声此起彼伏,和青蛙的叫声混杂在一起,搞得我心情越发忐忑不安。在王小丽家门口,我突然发现自己穿得有点随便。这不对,我听见自己说,应该庄重一点。于是我再次返回家,站在镜子前,穿上西装,打上领带,把皮鞋擦得黑亮,直到可以在上面清晰地看到我的嘴脸:起伏不平正在涌动的脸皮,鼻孔时大时小,里面的鼻毛乱七八糟,还有眼睛,眼黑一会大一会小。我使劲整理,不得已用上了镊子,为了强迫一颗左右摇摆的牙齿给我安静下来,我甚至把自己搞得满嘴是血。折腾到天亮,我终于差不多恢复正常:除了有几根头发仍然自作主张地要自己组成一根标准的小辫子。
太阳出来后,我到了王小丽家。她正在做饭,一边往锅里下面条一边问我,你来干什么?
我说,王小丽,我想跟你结婚。
说完这话,我仔细地打量眼前的她,很明显,这几年她的变化不小,我已经好久没这么看过她了,虽然有时候也能碰见,但,从来没仔细端详过。她的身体比原来丰满了许多,尤其是胸脯,当我把目光放在上面的时候,被吓了一跳,真大啊,比我见过的都要大。当她背对我的时候,腰部那里的曲线搞得我马上从心底涌上一股子酸来,它十分地强烈,让我都忍不住想流泪。
王小丽没说话,过了会给我盛了碗饭,放在我面前,你吃吧,她说。
你爸妈呢?我问她。
我也不知道。她看着我说。
你也吃吧!我对她说。好的,她这么跟我说,也给自己盛了一碗饭。
我俩面对面坐在门墩上,跟结婚多年的夫妻似的。
我跟你说,过了会王小丽说,我事先得把这个跟你说清楚,你也要想清楚。
什么?我的心都差点从嘴巴里跳出来了。
我不是处女!王小丽说,我跟吴胖子睡过。
这没有什么。我跟王小丽说,一边说一边流下眼泪来。这没有什么,我接着又说了一遍。
王小丽又说,我初中时候就喜欢上你了,简直是喜欢死你了。
我嗯了一声,对王小丽说,咱俩结婚吧。王小丽点了点头。我把碗搁下,对她说,现在咱俩去搞一下吧。她说,好。
5
毫无疑问,结婚是件花钱的事。所以,我去找我爸要钱。我爸问我,跟谁?我说王小丽。我爸说,不行。我爸反对我和王小丽结婚的理由是,王小丽名声不好。这个我倒也听别人说过,有以下几点表现:她曾经和吴胖子在床上被人抓住,那段时间谣言四起,有人说王小丽在床上很猛,大家都进去了,她还在那活动个不停;还有人说,王小丽的大胸是吴胖子给捏出来的。王小丽的大胸我已经见过了,这点我觉得应该是这么回事,不然没理由长那么大。谣言刚开始传播的那两天,王小丽在家里哭完上吊,上吊完又哭。上吊这事情在我们那很普遍,大都是女的搞,并且一定要人发现,不然真死了就亏大了。吴胖子为此每天眼冒青光,只要哪个人稍微露出点不对的神色来,他就会马上冲上去干那人一顿。但是,都不解决问题,大家议论得越发起劲。过了一段时间,王小丽突然转变态度,坐上了吴胖子的面包车,吴胖子到哪里,她就去哪里。他俩出入成双,当别人不存在似的。这样一来,谣言尽管仍然秘密传播,却已经没有当初那么大的吸引力。当然,王小丽名声败坏这点却是一定的。
我跟我爸说,这是我的事,我都不在乎,你何必?
我爸说,你要想清楚,吴胖子还没死,说不定哪天杀回来,把王小丽抢走,你就鸡飞蛋打了。
我说,没关系,真要那样,是命,谁都没有办法。
我爸叹了口气,说,你不在乎,我却怕人背后耻笑,再怎么说,我也算有头脸的人物。
为了从我爸手里弄到钱,我想了许多办法,比如我说我要做生意,要他给我点本钱。比如我说我要去外面闯世界。等等。我爸说,我还不知道你,从小到大,你扭扭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我说,你什么意思?他说,我得跟你说实话,你确实不如吴胖子,不知道我怎么生下了你这么个儿子。
这话很打击人。但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事情只好拖着。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了,这样的事在我们这多了,最终,我和王小丽肯定会结婚的。我一点都不急。我爸张罗着给我介绍了一段时间对象,不得不承认,有钱就是好办事,几乎我们那长得不错的女的全跟我见过面。我一律说,不行。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快过年的一天。我爸在院子里叫住我。你会后悔的!他这么跟我说。我说,可能吧。你非要跟她结?我说,是的。她哪里好了?我爸问。这你不懂!我说。好吧,他最后跟我说,结婚可以,我给你出结婚的钱也可以,不过有个条件。我问他,什么条件?他说,结婚后你得把结婚用的钱还给我。我只得点头同意。你知道我的意思么?他问我。我说你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他说,结婚后你就得自己去挣钱了,最迟两年内你要把钱给我还清。我差点跳起来,对他说,你开玩笑吧,两年?
是的,我爸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两年。无论你去偷也好,抢也罢,两年内必须把钱还清。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只好同意了,并且在他写的借据上摁上了自己的手印。完了我对他说,把钱给我吧,我结婚去。
我爸没说话,转身打开柜子的锁,从里面拿出一个本子,接着我就看见里面夹着一大沓纸,全他妈都是借据。他把我写的那张放进去,又从里面抽了一张出来对我说,你去李小毛那里把这个钱拿回来吧,就说你要结婚,急用钱,让他想想办法。
我接过来看了看,上面是这么写的:今借到吴南风三万元整,秋收后还清。落款是,吴建军。说老实话,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吴胖子的字,他的字写得比我好多了。
李小毛有钱么?我问我爸。
你让他想办法就是了!我爸这么跟我说,他不给你你就住他家别走。
我有点为难。他上次不是给过你钱了么?我问我爸。
那次给了五千,我爸说,还剩下两万五。
这钱我不好意思出面,我爸这么跟我说,毕竟是多年朋友,恰好就你结婚这事,由你出面,名正言顺地要回来。
6
我去吴胖子家那天,李小毛不在。他老婆问我,你来干什么?我说我来要钱。他老婆说,那你等他回来吧!
我闲着没事,就翻看放在桌子上的相册。这中间有吴胖子,有吴胖子的亲爸。吴胖子的亲爸在很早以前出车祸死了。后来吴胖子他妈改嫁给了李小毛,这样吴胖子就成了李小毛的儿子。我突然看到了一张我跟吴胖子的合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照的了,我俩站在一起,笑得跟花似的。我在所有的照片里都是这么笑着,有时候看看,跟他妈的一个傻逼似的。
李小毛回来后,二话没说就把钱给了我。
你从哪搞这么多钱出来?
攒的!他跟我说,原来跟你爸一起下煤窑的时候挣的,存了好多年了。说老实话,李小毛跟我说,我他妈快死的人了,我每天都在为这钱担心,我不知道到底拿它怎么办?要我把它花了,那比要我的命还厉害,我肯定下不了手的。为此我他妈的都快疯掉了。不过运气真他妈的好,书上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结果这钱真他妈就找到自己的路了。
本来,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我如愿和王小丽结婚,生儿子,白头偕老。但是,在我要走的时候,李小毛突然问我,王小丽怎么样?这话让我很恼火。你什么意思?我扭回头看着李小毛。李小毛一本正经地说,没什么,就问问。操你妈!我忍不住骂他。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问,你爸怎么样?这话也让我很恼火。所以,我就冲上去跟李小毛打了一架。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和人打架。没想到的是,虽然李小毛成了个老头,看上去孱弱不堪,打起架来却异常勇猛,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没占据上风。结果我俩筋疲力尽,并排躺在了地上。
你不行!李小毛说。
我不得不承认这点。
我儿子顶三个你!李小毛说。
我有点沮丧。
你爸本来不错,李小毛接着说,但是摊你这么个儿子,运气不好。
后来发生的事就像你想象到的那样,最终,我和王小丽没结成婚,她去了外地。刚开始偶尔还回来一次,后来就不回来了。有人说,她做了鸡,有钱,混得不错。还有人说,她嫁给了个台湾老头,去了台湾,每天等着老头死,好分财产。也有人说,她和吴胖子一起去了美国,但是由于语言不通,经常被其他人种欺负。别看吴胖子在咱们这打起架来无敌,他们神秘地说,但到了外边,人家都有枪,他连个屁也不算!
我呢,有时候晚上睡觉前,突然就想起吴胖子,嘴巴一张,一句话就脱口而出:吴胖子,你现在好么?当然得不到回答。我翻个身,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一点办法也没有 (创作谈)
试了好多次,我还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我不大会跟人谈论小说,也非常不善于谈自己的小说。事实上,我对小说的认识十分有限,之所以坚持写下来,不得不感谢朋友们,如果不是他们的鼓励,我早就歇菜了。我多希望自己可以口若悬河地谈论小说啊,为此我强迫自己学习过理论作品,但是看过就忘。如果有人拿把枪,逼着我对小说说句有深度的话,天哪,我该怎么办?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写的成品小说大概有二十多万字。我很希望自己可以写得更多一点,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有负罪感,觉得今天白过了,居然一个字都没写,我对自己说:明天,明天开始一定要勤奋,不仅如此,我甚至开始设想明天小说的情节,想到兴奋处,禁不住精神抖擞,但是,这样除了更加失眠之外,没有一点其他用处。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不喜欢我的大部分小说。我甚至不想回头去再看它一遍。写完就算,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努力强迫自己坐到电脑前,试图改改自己原来的小说,但是它一副很抵触的模样,搞得我无从下手。多么苦恼,它一点都不顾及我的感受。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干得再漂亮一点啊,我多希望可以搞出一篇让自己满意的小说啊,可惜的是,我做不到,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有问题,因为大家都喜欢卡夫卡,都喜欢博尔赫斯,但是我看他们的东西一点兴奋感也没有。所以我跟自己较上了劲,硬着头皮看他俩,后来我放弃了,我不是那块料。唉,仍然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我的小说是很直白的,我写什么,就是什么意思。没有什么伟大的意义。如果我真的想表达“伟大”的意义,我会直接表达的。所以,当有人说看不懂我的小说的时候,我实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说吧,字通语顺,故事又不复杂,为什么就看不懂呢?相信你自己,你看到的就是我写的全部。
我一直把好看作为自己小说的第一要素,一定要好看,不好看还搞什么呢?别人懒得看你还搞什么呢?我以为自己这一点坚持得不错,但是,终于有一天,有人说看我小说比较累。这个搞得我思考了很久,到现在我仍然很迷茫,好看的小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小说呢?我多想写出一篇好看的小说。但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如果我在小说里写了一条狗,那么,其实这条狗是个人,但是,把狗处理成人并不是我写小说的重点,只是觉得好玩而已,你可以直接把这条狗还原成人,我没有想要通过这个给自己的小说加分。
这两篇小说都是2005年写的,长的那个,写了大概有三个月,每天一点,在写它的日子里,我过得很充实。另外一个,是我在某报社上班时,有一天被一个领导给蹂躏了,这样的领导很多,很变态,那天晚上下班后我非常地不舒服,于是花了两个小时,本意想写篇小说来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但是,写出来后跟领导一点关系都没有,一点办法也没有。
尖锐背后的疼痛——关于手指的小说
刘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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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写小说之前,手指曾有过一段时间的诗歌写作经历,其诗歌在世纪初的网络上也曾独具魅力。对于手指来说,诗歌写作的尝试有可能成为他后来写小说的一个前奏,语言的简洁明快与想象的生动鲜活,也许都是诗歌写作所带来的教益。如今,手指很少写诗歌了,他将小说当作了自己更为钟情的恒久行当。从早期的《坟地》《恐惧》《害怕》到中期《健康从早餐开始》《中间空着》《原封不动》,从转变期的《赵西啊赵西》《每个老头都有一个怪习惯》到后来的《去张城》《朋友即将来访》《我们为什么不吃鱼》《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再至最近的《吴胖子,你现在好么》《在大街上狂奔而过》等,手指的小说写作经历了多重的路数变换与写作方式的游移,现在,他似乎终于有了初步的风格定位。
一直以来,故事情节的碎片化,人物的恐惧意识与饥饿感,是手指的小说给人最深的印象。他笔下人物的虚无和消极之处,就在于他们对生活的过分在意而又满腹焦虑与无所谓,这种矛盾的心理状态,让手指的小说极富冷酷性与消解力量。人物的饥饿几乎成了手指小说中的固定现实,他们不仅有着生理上的饥饿,而且更多的是精神上的饥饿。手指凭借着他激情与内敛这两种情感抒写方式,来展示这些饥饿者们的敏感与卑微,孤独乃至麻木,这是手指的小说叙事所带来的人物的命运走向:他们的脆弱与懒散,他们的自闭与压抑,都在生活的重负下被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几个无所事事的人物,几处了无生气的场景,那些粗暴而又调侃的姿态,一切都定格在充满虚无意义的画面中,画面人物的焦虑与烦躁,情节的荒诞与悖谬,都在手指简洁的叙述中逼真地呈现了出来。此时,丧失了激情的人物在小说中充满着怀疑精神,他们怀疑他人的可信赖性,怀疑社会的公正,甚至怀疑自身生活的真实性,怀疑一切在这个疯狂的消费社会的存在价值。人物的这种悲观心态,源于压抑的社会氛围,人与人之间那种虚假的交往,以及现代人的一种精神病态,这些都可能是手指的小说中底层小人物不断出现厌世情结的重要原因。
2
正当同龄的作家们都沉浸在对青春期朦胧的小资情爱与孩子式的天真想象的追寻中时,手指已经把他的触角伸向了人的死亡、罪恶、苦难与精神的挣扎。他深知,他的写作无法回避现实,他的写作与时尚无关,而只能服从于内心对于人性本能的揭示和挖掘,这是手指小说在调侃表象下所具有的严肃底色的根本。
手指对生活中细微事物的把握源于他敏感的内心,我们在他的小说中看到的人物,通常都有着一张张愤怒而又玩世不恭的面孔,他们是失落的,迷茫的,不知所措的。在此,思想似乎被手指叙述的快感涂抹掉了,然而,它们或许蕴含在更加深邃的层面,我们一时无法感受到。他笔下的人物没有了使命,没有了承担,更没有了生活的自信与深思熟虑的精神在场,他们有的只是被现实所困扰的萎靡,有的只是分裂的灵魂,有的只是对小事斤斤计较的破坏劲头,有的只是失落内心里隐藏的无所适从,恰恰是现代人的这些精神病症,让手指的小说有了一种严肃的审视取向。如赵西(《赵西啊赵西》)、老鸟(《租碟》)、张名(《中间空着》)、王爱国(《去张城》)、“我”(《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等等都是在不遗余力地与这个世界进行对抗,他们内心的疼痛有时是无法疗治的,仅有的那一点负罪感都在对尊严的维护上几近消磨。这些人没有完全堕落与颓废,其内心残存的一点希望可以让他们的生活在短时间内维持下去,而一旦诱惑侵入他们的灵魂时,崩溃在所难免。手指所能做的,只是在一种反讽与自嘲的解构中,在粗暴与野性的放纵叙述中,让他们感受到这个世界生存的荒诞。为此,他不惜让他的叙述中透着猛烈的批判,透着毫不留情的残酷。
在手指的小说中,总是由那些琐碎的片断开始,最终抵达的依然是支离破碎的生活场景,因为他笔下的人物无法作为完整的个体融入这个社会,所以总是带着破碎的身影和一意孤行的偏执。而手指所要表达的那种偏执,恰恰与这些人物的不驯服状态形成了呼应:在每一个人都存有紧张与矛盾心理的现实里,世界的沉重越来越恣肆地逼近了焦躁的我们,以至于让我们身心交瘁,不知所措。
3
手指的两篇新小说《吴胖子,你现在好么》和《在大街上狂奔而过》,延续了他一贯的小说风格,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冲突,没有引人入胜的情节,小说总是在一种情绪化的延展中推动着叙事的发展。
《吴胖子,你现在好么》以“我”和李小毛的对话开始,从李小毛的儿子吴胖子(吴建军)犯事逃跑开始了回忆性的叙述。吴胖子曾经和“我”是同学,由于打了教师宋大头而离开了学校,在“我”的接济下才得以生存。因为“我”的同学王小丽,“我”和吴胖子打了一架,之后,“我”和吴胖子绝交。“我”毕业后没有继续念书,而成天呆在家里看电视,还迷上了足球比赛。这时,小说从回忆又转到现实中来,接续上了吴胖子逃跑后的现实生活。“我”开始找王小丽,并决定与她结婚,此事遭到了“我”父亲的反对。到年底的时候,父亲允许“我”和王小丽结婚,并答应给“我”结婚的钱,其条件是要“我”在两年之内将钱还给他。当我们立下字据后,父亲将吴胖子骗他钱的借条给了“我”,让我去找李小毛要回这钱。当“我”去找李小毛要钱时,没想到他慷慨地替吴胖子将钱还给了“我”。结果,又因为王小丽,“我”和李小毛打了一架。后来,“我”和王小丽的婚约也不了了之,她到外地做了妓女,而“我”又回到了孤单的生活中,并偶尔想起吴胖子来,这种情绪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感受,或许是“我”经历世事之后的宽容心性使然。
而《在大街上狂奔而过》这篇小说的故事就更简单了,即“我”和“我”的同事东方喜欢在深夜骑着自行车到大街上狂奔,故事中穿插着“我们”所在公司拖欠员工工资、偷自行车、到包子铺偷东西吃、捡到一百块钱、“我”因说出真相而挨打以及“我”和东方去偷公司电脑零件的情节。最后,“我”将东方送上回老家的火车,在买来的一堆报纸上,“我”看到了很多和自己的现实生活一样的奇闻轶事。手指在小说中重点刻画了东方,他是一个伪知识人,声称自己有很多藏书,当“我”去他租的房子时,发现他所有的藏书只有两种,即《青年文摘》和《读者》。当公司发不出来工资时,东方将自己快要生产的老婆送回了老家,并将所有的《青年文摘》和《读者》当废纸卖掉,来投奔了“我”。作为一个不能养家糊口的男人,他感到非常内疚。当东方的理想和愿望与现实生活发生冲突时,人所拥有的高贵和尊严都荡然无存,在生活面前的屈服,是东方和“我”乃至所有人的悲剧。小说在我看到一则自杀新闻的过程中结束,生活中时刻充斥着悲剧,让小说显得意味深长。
这两篇小说似乎有着相同的精神底色,那就是人在生活困境面前的无助。在人被金钱所控制(《吴胖子,你现在好么》中的“我”父亲)和被现实生活所困扰(《在大街上狂奔而过》中的“我”和东方)的社会中,敏感者似乎永远难以摆脱生活的怪圈。他们总是在尊严面前表现得那么脆弱而又不甘,却又总是在批判与质疑中陷入歇斯底里。这种矛盾的状态,正是手指所要通过小说传达给我们的一类人生存的耻辱感。现实中的一切压力,精神上的一切不顺,竟然可以通过在大街上狂奔这种无聊的方式而得到解决。就像手指于《在大街上狂奔而过》开头劝说东方那样:“当你在晚上的大街上狂奔不止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越来越疲倦,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感到满足,对这个世界充满感情。”或许正是如此,手指小说的人物都是在一种狂躁中开始自己的人生之旅,在经历失败的打击之后,不得不无奈地重新回归现实生活,不管它是平庸的,还是无趣的,莫不如此。
在一种极端的、带有强烈讽刺语调的叙述里,手指写出了与现实社会秩序格格不入的脆弱者们的心理状态,无奈又恐惧,惶惑又不安,荒诞的场景,愤怒的声音,导致人有一种尖锐的内心之痛。尖锐,是手指小说一个重要的关键词,可以说,尖锐无处不在,但这种尖锐中似乎总是透着淡淡的忧伤。正是尖锐和忧伤,或许才让人感觉生活的不可信。
其实,手指小说的尖锐与忧伤,都隐藏在夸张的粗暴叙事和巴洛克风格的狂欢化语言中,这些都契合了作家笔下精神迷途者们内心的悲伤,而且深深地触及到了生活表象下人的灵魂出路。当然,手指小说里的一些叙事,包括语言、节奏等,有时还显得急促而刻意,如果能再平静一些,自然一些,理性一些,他的小说或许会有另一番耐人寻味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