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点多了,耿老金才从床上坐起来。他穿上裤子,从床底下拽出两个竹筐来。自行车就停在床边,他用一只生锈的铁钩子把竹筐挂到后座上,然后推开门,把自行车抬到门外面去。
木板街上的太阳已经很亮了,照得寿衣店门口的几串纸钱像玉兰花一样白。耿老金被晃得翻了翻白眼,搬起一条腿跨到车上,放了一个屁,就势骑起来。他一边骑,一边懒洋洋地喊:
“酒瓶子、旧报纸、破衣服换钱——”
才走了半条街,忽然有人喊他:
“耿老金,你他娘的还没死啊。”
耿老金先响亮地吐了一口唾沫说:“你他娘的才要死。”然后右脚才踢到一只门墩上,看见曹秃子站在麻将馆的门口,夹着一支香烟笑嘻嘻地说:
“你现在才出门,我还真是担心你睡着觉就咽气啦。”
耿老金说:“你知道个屁。我是为了省一顿饭。”
曹秃子继续笑嘻嘻:“还他娘的省呢,你数数,你还剩几顿饭可吃?”
耿老金也笑了,但是他说:“我跟你娘都商量好啦,我们好歹也得给你添个弟才能死。把她交给你这个不孝子,我不放心啊。”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骂着,来到街东头邮递员陈春明家开的小饭铺吃午饭。耿老金坐到门外的桌子上,用筷子戳着桌面,对陈春明的老婆蔡小芬说:
“一碗麦虾,一盘豆腐丝。”
蔡小芬是个长着一对霸道的胸部的女人,她咧着嘴说:“麦虾两块五,豆腐丝一块。”说完从锅里盛出一碗麦虾,撂到桌上。耿老金凑近碗口看了看,忽然叫起来:
“你们家的麦虾是越来越少啦。”
蔡小芬说:“怎么少啦?从来都是这么多。”
耿老金把碗举到蔡小芬的胸前说:“你比比,你比比,原来的碗和你的一只奶子一样大,现在呢?小了快一寸啦。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样又何必呢?对了,你干脆用奶罩盛麦虾算了吧,那绝对足斤足两。”
曹秃子说:“你真是老花眼啦,蔡小芬什么时候戴过胸罩啊。”
耿老金诧异地说:“怪啦,你怎么知道的?”
蔡小芬一边说:“怎么嘴像狗屁眼一样臭。”一边舀起一勺面汤,朝他们脚下泼过去。两个人早已经跳开,耿老金摇着头说:
“可惜啦,可惜啦,这么一对大奶子,嫁给一条瘸腿。”
曹秃子说:“陈春明的腿瘸,鸡巴又不瘸。再说陈春明的妈不是蔡小芬她妈的妹妹么。”
蔡小芬哼了一声,刚要说话,忽然听到里屋传出摔摔打打的声音,她赶紧扭到屋里去了。耿老金追着她说:“我的豆腐丝还没有来呢。”里面传出来窸窸窣窣的响声,还有一个女人拖长嗓子唱歌的声音,但是没有人理他。他就到凉菜柜子前转了一圈,忽然扯着脖子问:
“哎呀,猪头肉怎么卖?”
蔡小芬马上吼道:“你他娘的要是敢动猪头肉,我就把你的嘴缝上。”
但是蔡小芬还没有跑出来,她的女儿陈艳已经甩着两只手跑到外面,她歪着脑袋,嘴角上挂着唾沫,好像唱歌一样喋喋不休地说:
“麦虾两块五,馄饨一块,油饼五毛,豆腐丝一块,花生米一块五,凉粉一块五,猪头肉三块,油条三块,花生米一块五——”
耿老金摇摇手说:“别唱啦,我他娘的哪吃得了那么多东西。”
陈艳还在说,同时脖子一伸一伸地:“啤酒两块,二锅头两块五——”
蔡小芬这时候追到门口,看见一群人正在围着陈艳笑嘻嘻地围观,耿老金咧开嘴,忽然有一股白花花的液体从他门牙中间那个巨大的洞里呲出来,正好落到一盘格外肥的猪头肉里。蔡小芬后悔莫及地跳起来,向耿老金冲过去:
“耿老金,你也太欺负人啦。”
耿老金说:“谁看见啦?谁看见我吐啦?”曹秃子他们哈哈大笑地说:“没看见,没看见。”于是耿老金端起那盘肉说:“算啦,有人糟蹋了一盘肉。反正也卖不出去,我也不嫌他脏,白给我好了。我今天就不吃豆腐丝啦。”
蔡小芬一下子坐到凳子上,狠狠地说:“耿老金,你趁着陈春明不在欺负我一个女人有什么本事,你就吃吧,你吃完了拉不出屎来活活憋死。”
这时候陈艳还在不停地说,她不断地点着头,已经把菜谱背到第二遍了。耿老金一边往嘴里塞猪头肉,一边对曹秃子说:
“你看,你看,蔡小芬的女儿有一个地方和她娘很像,你知道是哪里?”
曹秃子说:“奶子呗。你他娘的还能看哪里。”
耿老金说:“对啦,她们母女俩个都是一边说话,奶子一边颤来颤去。”
曹秃子说:“蔡小芬可惜,她女儿也可惜,长了那么好的一对奶子,可是一看就是兄妹生下来的孩子。”
这时候蔡小芬哭了起来,她在凳子上哈着腰,拍着大腿说:“你们欺负人没个够啊,我要是个男人,就跟你们拼啦。”
耿老金看到她真的哭了,搔搔脑袋说:“好啦,好啦,不就是一盘猪头肉嘛?我不是白吃,算我赊账好啦。”他一边去推自行车一边说,“等我儿子回来,让他还你的钱。”
耿老金从饭铺出来,到附近的几条街上一圈一圈地遛着。今天的收成不太好,快到中午的时候,他只捡到十来个塑料袋和三个酒瓶子,还有从旅馆二楼掉下来的一件破背心。看来又得骑上五里路,到临海城外的垃圾场去一趟。耿老金的自行车和他一起叹着气,一歪一扭地穿过两条街,往南骑过去。一会儿来到了县文化馆,录像厅里面放着武打电影,一个香港女侠在和几个男人搏斗,他们的声音从大喇叭里吼叫出来。耿老金侧着耳朵说:
“妈呀,谁家的床上有着这么大的声音。”
但是他马上眼睛一亮,跳下地,把自行车靠在文化馆的铁门上。原来这里摆出了几张露天的台球案子,一伙穿着肥大的西裤的年轻人正在骂骂咧咧地打球,球案的脚下站着那么多的啤酒瓶子。一二三四五,耿老金数了数,足足有二三十个,真他娘的能喝,他们要是撒起尿来,简直能冲塌一堵墙。这样就不用去刨垃圾场了。耿老金跑到年轻人中间说:
“啤酒瓶子卖不卖?”
可是喇叭的声音太大了,没有人听见他说话。他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但在呵哈呵哈的吼叫声里,就像一只苍蝇一样。耿老金第三次喊的时候,几乎跳了起来,却又在半空中捂住了自己的嘴。他自言自语说:
“别喊啦,没人看见我吧?”
他朝周围看了几眼,年轻人都在注意台球,比赛进行得很激烈。耿老金偷偷弯下腰,爬到他们脚下,抱起三个啤酒瓶子,又忙不迭地爬了出去。他把瓶子放进竹筐,再爬进去。他在人腿的森林里进出了几个来回,竹筐里的翡翠越码越高。但是在他第七次爬出来的时候,忽然背上一沉,回过头来,一个光着膀子的小伙子一脚踩在他的背上,几个人把他围在中间。
“你们看看呀,有一只老王八正在偷酒喝。”
还有一个人低下来,摸摸他的脑袋说:“你他娘的到挺机灵。”
另两个人已经走到自行车旁边,一五一十地数了一遍,向这边汇报说:
“一共二十一个。”
踩着他的小伙子用脚跺了跺他说:“再加上你手里的三个,一共是二十四个,你他娘的一共偷了二十四个啤酒瓶子。”
耿老金盘算了一下说:“不对,应该是十八个,我本来有六个。”
“是么,”那个小伙子说着,一个一个地问他的同伴,“你喝了几个?三个。你呢?两个。现在是五个了,你呢?”
耿老金在地上叫起来:“别数啦,我想起来啦,二十一个。我只有三个。”他想站起来,但是对方没有松脚的意思。他只能撅着屁股拿出钱来,数了十块零五毛钱,递上去。谁想到上面一只手打下来:
“谁他娘的说我们要卖啦。我们不卖。”那只手拿起一个啤酒瓶子,哗啦一声砸到墙上,“我们要听响。”
耿老金伸着脖子喊道:“别摔啦,别摔啦,五毛钱没有啦。一块钱没有啦。”
又是一声响:“一块五。”
忽然又一个声音也说:“别摔啦,哪儿有这么糟蹋东西的。这样好啦,你不是喜欢爬吗?那你就爬吧。围着桌子爬一圈,就拿走一个瓶子,计件工资。”
耿老金低着头,咬咬牙说:“你们也他娘的太欺负人了。我儿子可是耿德裕。”
年轻人们互相哈哈大笑起来:“耿德裕?就是你操出了耿德裕?”
耿老金说:“对啦。”
他们说:“既然你操出了耿德裕,那就更得爬啦。你听好,现在你不是为自己爬,而是替耿德裕爬。”
耿老金还没有动弹,肋骨上早挨了两脚,不由得爬了起来。他爬了几步想要逃走,但是每次抬起,都看见一个松松垮垮的裤裆。年轻人向他屁股上、肋上、肩膀上踢着,其中一个警告他说:
“不要再提耿德裕啊,否则我就要骑着你爬。”
同时告诫自己的伙伴:“你们看看啊,当年耿德裕多风光,谁多看他一眼,就要被他捅上一刀,你有没有被捅过?你有没有?我当然没有,我他娘的早就想捅了他啦。不过现在看来,做人还是不要太出风头啊,想想自己的爹吧。”耿老金的脑袋又被摸了两下,“儿子不积德,老子当王八呀。”
耿老金低着头,一圈一圈地爬着,太阳照在他的脖子上,好像照在一排荒芜的田埂上。过不了一会儿,他爬得越来越慢,两条胳膊直打晃,汗水顺着脸下来,眼泪直落到地上。他小声地、呜呜地哭着,脑袋也在发晕,有几次脸都蹭到地上了,但是他不敢停下来。路过的人们奇怪地看着他,但是看到那几个浑身刀疤的年轻人,又赶快走开了。而年轻人却早不注意他了,他们又开始为了台球你一句我一句地骂起来,迷迷糊糊之中,耿老金认为每一句都是在骂自己。这样直到每个人的影子都变成了一个小圆圈,才有一个人忽然叫起来:
“妈呀,他还他娘的在爬呢。”
另一个人说:“他是不是觉得这个工作不错啊,想要把我们这一年的啤酒瓶子都爬下来。”
一根台球杆子捅捅耿老金:“你一共爬了多少圈啦?”耿老金抬起头来,他们看见了一张汗水、眼泪和泥土杂拌在一起的脸,他像狗一样呼噜呼噜地,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既然你也说不出来,那我们也没法给你多退少补了。这样吧,”一个人蹲下来,向台球桌底下把手一挥,“我们又喝了七八个,加上以前的那些,都是你的啦。”
耿老金靠在台球桌腿儿上,呜呜哭着。等到打台球的那些人都走远了,一个看球桌的十五六岁的孩子才跑过来对他说:
“你快找个凉快的地方哭吧,再这么坐着就要中暑啦。”
耿老金听话地爬起来,把地上的啤酒瓶子一个一个地捡到竹筐里去。手和脚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尤其是手心和膝盖,像被煤球烫过一样。但是啤酒瓶子一共有二十八个,全都没有花钱,耿老金数了两遍,觉得胸膛里舒服了一些。可当他低下头,看见裤子上的两个大洞时,马上又流出眼泪来,咬牙切齿地说:
“操你妈的,我要是王八,你们就是王八蛋。你们等着吧,我儿子一回来,我让你们一个一个地爬过来,舔我的鸡巴。”
他刚要推自行车,马上又停住,捡起一块石头在文化馆的墙上画了一个三角,对那个小伙计说:
“我得记住这个地方,别等到我儿子回来就忘了。”
说完跨上车,可是小伙计却跑过来,拉住他的车把。耿老金说:
“干什么?”
小伙计一只手遮着太阳,懒洋洋地说:“给钱吧。”
耿老金说:“给谁钱?给你钱?你今天早上吃屎啦?”
小伙计拖着长音说:“对啦,吃屎了行吧?不过也没办法,这些啤酒是他们在我们这儿喝的,喝完了啤酒瓶子也是我们的了。你是收破烂的吧?你要拿走,那就得给钱。五毛钱一个,二十八个,十四块钱。”
耿老金说:“行,行,二十八个。”却忽然一把推开对方,蹬上车子就跑,但还没骑起来,马上又被拉住了。小伙计扑上来,一把掐着耿老金的喉咙,一边揉着胸口说:
“没给钱就想跑?你别以为我好欺负。”
他虽然瘦得像柴鸡一样,耿老金还是被扼得喘不过气来,连连往外吐唾沫。最后他只能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来说:“就这么多啦,要不你就掐死我算啦。”
小伙计抓过钱,边走边说:“他娘的,你的命可真够贱的,就值十块钱。”
耿老金的眼泪又涌出来,他一边喋喋不休地骂人,一边又跳下车,用碎砖头在那个大三角旁边画了一个小三角:“我也记住你了,等我儿子回来你也跑不掉。”
小伙计头也不回地挥挥手:“我知道,你儿子就是那个抢人家钱,又把人家奸杀的那个耿德裕吧?那个女人我还见过呢,就是大肥腿陈爱芝对吧?你记着吧,反正谁知道你儿子现在是死是活,就是活着,他敢回来才怪。”
他把耿老金甩在身后很远了,还在自言自语地说:“抢劫就抢劫,还强他妈的什么奸啊?”
耿老金回到家里洗了把脸,把身上的泥土拍干净,才感到不只是手和膝盖,全身都像涨潮一样一阵一阵地疼。他仰到在床上哼哼了一会儿,就睡着了,再睁开眼的时候,天都快黑了。他打着哈欠,眼泪汪汪地说:
“我怎么这么能睡,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他慢慢地出了门,往陈春明家的饭铺走过去。这个时候饭铺外面没有两个人,陈艳正坐在门框上睡觉。耿老金坐到中午坐过的凳子上,有气无力地用筷子戳着桌面说:
“一碗麦虾,多放点醋。”
蔡小芬翻着白眼,根本不说话,捞了一碗麦虾摔到他面前。耿老金也不抬头,竖起筷子吃起来。
他正吃着,曹秃子也来了,他第一句话就是:“耿老金,你的裤子怎么啦?”
耿老金说:“我摔了一跤。”
曹秃子说:“啊呀,那就坏啦,你只有一条裤子呀。”
耿老金打起精神说:“我虽然只有一条裤子,可是还有两条裤子可以让我脱下来,一条是你娘的,一条是你老婆的,只管脱,不管穿。”
曹秃子哈哈一笑,对蔡小芬说:“来一碗酸菜粉,让你闺女送到我那儿去。”又转头对耿老金说:
“我听说今天在文化馆有一只乌龟绕着桌子爬,爬了一下午,你看见没有。”
耿老金气闷了一下,说:“没看见。”
曹秃子哈哈大笑起来:“那里又没有镜子,你当然看不见自己。”耿老金把头埋到碗口,曹秃子又拍着他的肩膀说:
“今天晚上来不来?”
“去,去。”他头也不抬地说,“反正我也睡够了。”
曹秃子走了以后,耿老金继续吃着饭,他越吃越觉得闷,就说:“蔡小芬,蔡小芬。”
蔡小芬还是不搭理他,自顾着把酸菜粉盛好,踢踢陈艳的脚,她女儿猛然抬起头来说:
“麦虾一块,猪头肉三块。”
蔡小芬说:“酸菜粉两块对吧?送到麻将馆去,把钱带回来。”
耿老金说:“你女儿都认识票子啦。”
蔡小芬还是不说话,耿老金又说:“都是街坊,咱们记什么仇啊。”
他还是听不到蔡小芬答话,但是又好像听到她正在小声地骂人,忽然感到愤愤不平了。这个时候陈艳正端着碗,一摇一晃地往街对面走,耿老金就伸出腿,朝她脚上踢过去。陈艳一个踉跄,汤撒出来很多,但是她又不敢松手,就站在原地大哭起来。蔡小芬拿着一条毛巾来给她擦干净,回过头来已经看见凉菜柜上的猪头肉里多了一摊白色的东西,耿老金歪着头,阴险地笑着。
蔡小芬一个箭步冲过去,把那盘猪头肉往地上一摔,吼叫了出来:
“这次我就是喂狗吃,也不喂你吃。”
而耿老金的嗓子眼里嘿嘿笑着,把桌子上垫的废报纸拿下来,弯下腰去一块一块地捡那些肥肉,嘴里还说:
“一样,一样,我回家去洗一洗,照样吃。你既然扔了,就不能管我要钱了啊。”
他这个时候才恢复了洋洋得意的样子,但是马上挨了一脚,失去了平衡,仰面朝天地滚到地上。蔡小芬真是一个强壮的女人,她一下子坐到耿老金的肚子上,为他挤出了一串虚弱的蔫屁,然后用她皮肉乱颤的胳膊卡住他的脖子,歇斯底里地说:
“我叫你吃,我叫你吃。”
耿老金咳嗽着,看着蔡小芬那对巨大的乳房就在他的鼻子上相互乱撞着,几乎要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呛奶的婴儿。但是他刚一张开嘴,蔡小芬就把一把裹着泥土的猪头肉塞到他的嘴里,塞了一把,又是一把,耿老金一边咳嗽着,一边被迫咽着,刚开始还能尝到肉味,后来就只有泥土了。他摇晃着头,口水和泥土一起从嘴角流出来,流到耳朵里,而蔡小芬还在重复着:
“我叫你吃,我叫你吃。”
耿老金想,坏啦,这娘们真是要把我整死啦。他刚想要叫出来,忽然听到一个人喊道:
“干吗?”
蔡小芬这才回头,看见陈春明背着邮包站在身后,一肩高,一肩低,好像很雄壮。耿老金趁势从她的裤裆底下爬出来,蹲在地上一边干呕着,一边用手指头抠着油汪汪的耳朵。
蔡小芬看见她丈夫,才哭起来。她响亮地擤着鼻涕,震得耿老金的脑袋里嗡嗡响,她说:
“陈春明,我还没当寡妇呢对吧?可他就这么欺负我。他明里是欺负我,实际是欺负你。这件事你要是不管,你就是个耿老金的孙子。”
耿老金也爬起来说:“陈春明,你喂不饱你家的狗,也不能放它出来咬人对吧?你干不动你的老婆,也不能让她到街上强奸对吧?刚才你也看见了,是你们家蔡小芬把我按到地上,又不是我在按她,她耍流氓也该找对人啊,我都六十八啦。”他说着说着,好像心里的委屈也被蔡小芬的眼泪激活了,脖子上的筋就一抽一抽地,也要哭起来。
这时候蔡小芬抄起一个盘子,就砸到耿老金的脑门上。耿老金像站在大风里一样,挥舞着两只手往后退了几步,才去摸脑袋,一摸就摸到了一把血,于是他马上坐到地上,还没有说话,就看见蔡小芬插着腰,居高临下地说:
“耿老金,你他娘的听好了,自己家出了什么事,就别厚着脸皮说别人啦。去年八月份,你儿子才抢了人家的钱,又把人家干了,强完奸还把人家给掐死了对吧?你儿子才是强奸犯。政府抓着他,就会把他的鸡巴剪掉,我要是政府,头二十年就应该把你的鸡巴也剪掉,省得弄出来这么个畜牲。你记住了,你们父子俩都是他娘的畜牲,你说说,你还活个什么劲。”
耿老金瞪圆了眼睛听她说着,忽然像小孩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唾沫和油拌着泥土重新流出来,这一次是在他皱皱巴巴的胸脯上慢慢蠕动。他的两排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恶狠狠地对蔡小芬说:
“你他娘的记着,等我儿子回来,我让他再把你给操了,操完你再操你女儿。”他说着爬起来,用碎瓷片在饭铺的墙上画了一个巨大的三角。
这次蔡小芬还没有跳起来,胳膊却被拉住了。陈春明拽着老婆,对她说:
“算啦。”
蔡小芬说:“你说什么?”
陈春明抓住她的肩头说:“算啦。”
蔡小芬在他的胳膊里跳了起来,对着他的鼻子说:“你还真怕他儿子回来?就是回来,操的也是我,又不是操你。陈春明,你他娘的到底是不是男人?”
陈春明的指甲猛地掐到蔡小芬的肉里,硬把她往屋里面拽过去。蔡小芬像奶牛一样乱踢着,但还是被他一步高一步低地拽进去。耿老金又在外面骂了几句,就呜呜地哭着走了,远远地还能听见他对围着看的人吼叫:
“连你们也操掉。”
陈春明到屋里刚一松劲,蔡小芬就摔开他的手,但她还没说话,陈春明就对蔡小芬说:
“抓住啦。”
蔡小芬说:“什么抓住了?”
陈春明说:“就是耿德裕,耿老金的儿子,在广东给抓住啦。”
蔡小芬张了一会儿嘴才说:“真的?”
陈春明从包里拿出一张法院的通知单,指着上面耿老金的名字说:
“还能有假?”
蔡小芬没有说话,拿起扫把出门去扫地上的碎瓷片,看看墙上那个大三角,也没有擦掉它。陈春明出来对她说:
“一会儿我给他送过去。”
耿老金走到没人的地方,发现自己还在大声地哭,就摇摇头说:“我怎么一哭就收不住了。”他回到家里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到麻将馆去。这天晚上他的手气很不好,每摸一张牌都要骂一句。他对对家的曹秃子说:
“真他娘的不该来,今天我倒霉啊,光挨打就挨了两次。”
打到半夜,曹秃子站起来,看着可怜巴巴的耿老金说:
“好啦,我看你的钱也差不多啦,算账吧。”
他说着,到门口的桌子上拿出一个计算器,按了半天,对耿老金说:“你今天输了七十七块钱。”
耿老金一听,立刻像公鸡一样叫起来:“不可能,我们玩的不是五毛钱算起的吗?”
曹秃子笑嘻嘻地说:“今天我们这儿改规矩啦,两块钱算起。”他指指墙上贴的纸条,“看见没有?”
耿老金说:“你他娘的干什么不告诉我?”
曹秃子说:“你自己没长眼啊。不管啦,牌桌上面没朋友,我可不管你倒不倒霉,我做这个生意就是要靠它吃饭呢。你肯定没带够钱吧?没关系,”他朝门口招招手,走出来两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我们到你家里去取。”
耿老金被他们跟着走回家,从床铺底下拿出一沓钱,数出七十块来给他们。曹秃子说:“还有七块呢?”
耿老金说:“你可怜可怜我吧,把零头去了吧。”
曹秃子说:“行,行,给你打个折。你到寿衣店里去转转吧,棺材是买不起啦,不过你还可以自己给自己买点纸钱。”
他们走了以后,耿老金躺在床上睡也睡不着,他觉得今天太倒霉了,好像一块石头卡在喉咙里。他又爬起来,开门出去,正好碰见陈春明。陈春明说:
“老金,我刚才还去麻将馆找你呢。”
耿老金横着脖子说:“干吗?你是不是又想揍我啦?”
陈春明说:“哪儿有,哪儿有,我来问问,身上有没有出什么毛病。”
耿老金说:“真他娘的奇怪啦,你又不是我儿子,怎么关心起我来啦?”
陈春明说:“咱们都是街坊,有点过结也不算什么对吧?你别记恨蔡小芬,她就是那么个娘们儿。”
耿老金说:“我没记恨她,行了吧?”
陈春明拉住耿老金说:“来,到我那儿去吃夜宵吧。”
耿老金跟他回到饭铺,蔡小芬低着头给他盛上来一碗馄饨,一盘花生米,打开一瓶啤酒,想了一想,又给他端过来一盘猪头肉。陈春明给他倒上啤酒,耿老金拍着大腿叫了起来:
“你们他娘的怎么变得这么好。”
陈春明抿抿嘴唇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对吧?”
耿老金说:“说得对,说得对。不过这也太快了吧。”
陈春明指着猪头肉说:“吃肉吧。”
耿老金一边说“奇怪”,一边夹起一筷子放到嘴里,一边嚼一边对陈春明说:
“还是猪头肉好吃,我今天都吃了三顿猪头肉了,一点也不腻。”
他们一边吃,一边喝啤酒,到后来耿老金的话越来越多,陈春明心不在焉地哼哼哈哈着。耿老金说:
“陈春明,你他娘的是个老实人,老实人,蔡小芬虽然有点泼——蔡小芬你别不爱听啊——不过也是老实人。我在木板街住了这么多年,只有你们夫妻谁也不招,谁也不惹。绝对不是因为你们请我吃饭,我才夸你们,不过既然你们请我吃了饭,我更要夸夸你们:你们一家子都是厚道人。”
他又说:“不过你们太老实了,老实加老实,生个孩子就有点儿傻啦。”
陈春明咧着嘴笑,他的右手一直放在兜里,拿出来,又放进去,又拿出来。耿老金还在说:
“傻就有点吃亏,连我都敢欺负你们,更别提别人了。不过没关系,等我儿子回来,我对他说,你们照顾我,就谁也不敢惹你们了。”
蔡小芬这时候走过来,捅捅陈春明的背,耿老金说:
“蔡小芬,你也过来喝两杯吧,反正别人都走了,不要一到晚上就催陈春明。男人想来的时候,你不让他来他也要硬来,不想来的时候,你怎么催他他也没兴趣。”
蔡小芬干笑了两声,又捅捅陈春明。耿老金说:“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陈春明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立刻转过头来说:“你的裤子破了,让蔡小芬给你补补吧。”
耿老金啊地叫了一声,就摊开手说:“那你就过来脱吧。”他马上又说:“算啦,算啦,反正天也凉快了,我把它剪成短裤好了。”
他又不停地说了半天,但是发现陈春明的心好像不在这儿,有的时候叫他两声,他才答应一句。耿老金说:
“陈春明,看来你是想来了吧。”
陈春明窘迫地笑着,耿老金就站起来说:
“那我就不打搅你们啦。”
他抬腿就走,却发现陈春明也跟上来,就搓着胸脯说:“你他娘的跟着我干什么?我又没有这个。”
陈春明又一瘸一拐地低着头转回来,耿老金最后总结说:
“我走啦。猪头肉真他娘的好吃,我要是当了皇上,顿顿饭都吃猪头肉。”
耿老金走了以后,陈春明才叹了一口气,把那张法院的纸往桌上一拍。蔡小芬埋怨他说:
“你怎么啦?直接给他不就完了吗?”
陈春明说:“我还没给人家送过这种信呢,这是第一次,我他娘的紧张啊。”
但是第二天中午,耿老金听到有人敲他的屋门,打开一看,是两个警察。其中一个问:“耿老金对吧?”
耿老金说:“是我,政府。”
警察纳闷地说:“你也坐过牢啊?”
耿老金说:“没有,政府。”
警察说:“那你怎么这么叫人?”
耿老金说:“我听我儿子这么说的。”一说到儿子,他的腿忽然就软了起来。那个警察还在给他解释:
“我们是法警,狱警才叫政府呢。”
另一个警察不耐烦地说:“别说啦,快上车吧。”
耿老金还没问,就让两个警察拉到外面停的面包车上。车开起来,第一个警察才想起来,问他:
“你带钱了没有?”
“多少钱啊?”
“两块五。”
耿老金颤颤巍巍地问:“干什么呀,政府?”
对方点上一棵烟,抽完一口才说:“买子弹。”
他们把车开到一个地方之后,耿老金的腿连迈都迈不动了,是两个警察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抬下车来,扶到办公室里,从牛皮纸袋里拿出几张纸来让他签字。耿老金攥着笔,还在哆嗦,警察问他:
“你没接到信啊?”
耿老金两眼模糊地说:“什么信?”
警察说:“法院的信啊,早就该到了。”
耿老金这才明白了,他跪到桌子底下,拼命地挤着眼泪。警察把文件收好,拍拍已经哇哇哭出来的耿老金说:
“你就不要去看了吧?”
耿老金说:“我就只有一个儿子,为什么不能去看?”
他们出门又走了几分钟,就望见远处的操场上跪了一大排人,但是远远的谁也看不清楚。耿老金的身边不断拥过来看热闹的人,一些警察懒洋洋地把他们又轰出去,只把那些不断哭嚎的人放过去。等到他走到操场旁边,听见大喇叭里说了一句什么,那边就已经开枪了,那些家属们也没有听清楚是谁的名字,就集体扯大了嗓门,用尽最大的力气嚎啕一阵,再打一枪,又哭叫一阵,再打一枪,还是如此。每一次不管打的是谁,都引起所有的家属一齐哭嚎。耿老金一边跟着他们哭,还听到一个警察说:
“这次怎么这么早就开枪了。”
等到枪都响完了,那个警察就对大家说:“过去认一认吧。”
耿老金抬起头,看见那些犯人都变成手捆在背后,朝天撅着屁股,脸朝下趴着。那里面有一个就是他的儿子。一个法医正在那些屁股面前走过去,用一根小铁棍往打出来的窟窿里捅一捅,看看是不是真的打死了。耿老金又走了两步,忽然掉过头,往操场外面走出去。一个警察追过来问他:
“你不看啦?”
“不看啦,我他娘的不看啦。”他摇着头说。
耿老金一个人慢慢地走回临海城,天已经黑了。这个时候他都不知道为什么哭了,只觉得每走一步,胸膛里的骨头都会喀啦喀啦地响。他变成了一个没有知觉的人,低着头,贴着墙根,像一条饿过了头的狗一样走着。一直走到县文化馆门口,他才认出到家的路来,这时候又看见那些让他爬来爬去的年轻人,大喊大叫地围成一圈,他也不躲开他们,径直走过去,但是忽然看见这一次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正是陈春明的女儿陈艳。她被他们按坐在地上,那些小伙子正在捏着她的鼻子,让她仰起头来,往她的嘴里灌啤酒。一瓶啤酒很快就倒光了,洒到陈艳的身上,把衬衫都浸湿了,露出她乳房清晰的轮廓来。年轻人一面紧跟着倒下一瓶啤酒,一面把无数只手放到她的乳房上抓来抓去,惊奇地叫着:
“为什么啊,为什么她娘的这么大啊?”
陈艳不断地晃着脑袋,好像一只鸭子一样在地上摇摆着,她被迫大口大口地咽着啤酒,肚子已经像怀孕一样鼓出来一大块。耿老金本来想就这么走过去算了,但又停住脚,看见陈艳翻着白眼,已经没有黑眼球了。他想往人群里冲进去,但是立刻又转回来,往木板街跑过去。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小饭铺,喊道:“陈春明呢?陈春明呢?”
陈春明系着围裙,从屋里跑出来说:“干什么?”
耿老金说:“你快去看看吧,有人正在给你女儿灌啤酒,一边灌,还一边摸,弄不好现在已经轮奸上啦。”
陈春明立刻跑进去,拿起一把菜刀跟着耿老金跑出去。他跑得一跳一跳的,好像骑在一匹马上。
他们把陈艳抬回来的时候,她还在不停地呕吐。那么多的啤酒,就像泉水一样从她的嘴里涌出来,在地上画出一条望不到头的线来。打了胜仗的耿老金右脸明显比左脸胖了一圈,他挥舞着刚才陈春明拿着的菜刀,还在不停地砍杀空气。两个男人把陈艳像半扇猪一样放到桌子上,互相拍着肩膀,往对方脸上呼着气。还是蔡小芬打断了他们战友的情谊,眼泪汪汪地对耿老金说:
“多亏你啦,耿老金,多亏了你。”
耿老金挥挥手说:“没什么。”但他这时候忽然想起什么来,就对陈春明说:
“给我信吧!”
“什么信啊?”陈春明愣愣地抬起头来看着他说,他的一只眼睛像熊猫一样,嘴角上还留着一条血痕。
耿老金说:“别藏着啦,我今天都到刑场看过啦。”他说完,立刻就重新嚎啕大哭起来,把脑袋往陈春明的肚子上撞过去,“你他娘的干吗不告诉我啊,你他娘的为什么不给我啊。”
陈春明讪讪地说:“我还没有送这种信儿的经验。”
耿老金根本听不见他说话了,整个街上的人都听见他在哭,围过来看着他。耿老金哭着哭着,忽然间抬起头,站起来说:
“算了,也不能怪你,反正你给不给我信,他都要枪毙。”
陈春明的衣服上已经黏乎乎的一大片了,他说:“我现在给你拿去。”
耿老金却像机灵鬼一样笑了:“我看都看过啦,要那个还有什么用?”
蔡小芬又说:“耿老金,你节哀,千万别想不开啊。”
陈春明也说:“就是,就是,人死了就不能活过来,你节哀吧,耿老金。”
耿老金一步一步地走开去,又回过头来说:“我只有一个儿子啊。”
一连三天,陈春明都没有看见耿老金。他对蔡小芬说:“耿老金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蔡小芬说:“那你就去看看他吧。”
陈春明说:“我连信都不敢给他,哪儿还敢现在去看他。”
但是第四天,陈春明还是到耿老金家去了。他敲敲门,没人应,又敲了一会儿,也没人应。他心里像被绳子勒了一下,想:不会真有什么事儿吧。就把脸凑到门缝上向里看,这个时候门忽然打开了,耿老金只穿着一条破裤子,对陈春明说:
“你是不是在闻我有没有臭掉啊。”
陈春明说:“都好几天没有看见你啦。”
耿老金说:“你别担心,我还不想死呢。你有什么事?”
陈春明说:“你三月份往广东寄的五百块钱没人领,又退回来了。”
耿老金说:“你他娘的真是报喜不报忧,我们家死人了不告诉我,送钱反而来得这么积极。”
于是他们两个人骑上自行车,往邮局走过去。陈春明一直在看耿老金,耿老金说:
“你老看我干什么?”
陈春明说:“不看什么,你的精神好像还不错。”
耿老金说:“难道我非要上吊不可?”
再骑了一会儿,耿老金又开始看陈春明。陈春明说:
“你看什么?”
耿老金说:“我发现还真是这样,你一腿长,一腿短,骑车的时候就一下快,一下慢。”
他们到了邮局,耿老金把钱取回来的时候忽然又哭起来,他扒着陈春明的肩膀说:“就是啊,死人哪儿会接到汇款啊。”
但是他马上又不哭了,挥着手说:“反正我儿子也用不上了,咱们就替他花了去。”
耿老金把陈春明拽到商场,给自己买了一条新裤子和两件衬衫,又买了一根金色的圆珠笔为陈春明别到上衣口袋,路过副食店的时候,他还进去买了两瓶白酒。然后对陈春明说:“反正我有钱了,我请你吃饭。”
陈春明说:“不用了,你慢慢花吧。”
耿老金说:“我老占你们家的便宜,应该请你吃饭。”他晃晃酒瓶子说,“不过我吃惯了蔡小芬做的饭,还是觉得你们家里的饭好吃,咱们还是到你那儿去吃吧。”
陈春明说:“既然是到我家里,那就我请你。”
耿老金摇着脑袋说:“别他娘的废话啦,你们家也是饭馆,是饭馆我就能请客对吧?这五百块钱是我三月份寄的,往后我还寄出去两千块钱呢,我儿子跑到哪儿,我就往哪儿寄五百,估摸着那些钱也得回来。我现在比你有钱,你就别跟我争啦。”
他们回到小饭铺,耿老金气势汹汹地对蔡小芬说:“炒菜,一个接一个地炒菜,我今天要在这儿请你们家陈春明吃饭。”
陈春明说:“你再说请,我他娘的就不吃啦。”
耿老金坚决地说:“我说了请,就是要请,你就别废话啦。”
那天中午,耿老金和陈春明喝掉了一瓶半白酒,吃掉了一只鸡,一盘猪头肉,还有整整一桌子菜,两个红彤彤的男人在饭铺门口不停地争着说话,让蔡小芬端这端那。耿老金打着嗝说:
“我儿子死了,我刚开始挺伤心,后来一想,有什么可伤心的?他他娘的是个混蛋,比我年轻的时候还要混,对我比曹秃子对他娘还要坏。我还要给他寄钱,让他从山西逃到贵州,从贵州逃到广东,我他娘的苦啊,省吃俭用地让他到外面逍遥,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我去强奸呢。这么个东西忽然没有了,我觉得是件喜事,对不对?”
陈春明说:“对,对,是件喜事。”
耿老金说:“对啦,我他娘的解放啦,喜事,是喜事就好。”他一边笑,一边流眼泪,陈春明伸出手去想把那些眼泪擦掉,但是他的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拍在耿老金的脸上,就像打他的耳光一样。而耿老金也不觉得,还在不停地说:
“从今往后,我自己挣钱自己花,我前二十五年没享上当爹的福,以后就要自己给自己当儿子,就像儿子伺候爹那样伺候自己,把亏掉的给补回来。你觉得好不好?”
陈春明说:“喜事,喜事。”
耿老金喋喋不休地笑着说,还在滔滔不绝地流眼泪,最后两个人都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看了一会儿,耿老金忽然站起来,扶着桌子走到凉菜柜子前面,闭起一只眼睛,瞄准了半分钟,才从嘴里呲出一道口水,落到一盘猪头肉上。他回过头来说:
“咱们说好了啊,这桌子饭,还有酒,都是我请你的,只有这盘猪头肉不能算钱。”说完就拎起一块,放进嘴里去。
陈春明抬起头,笑嘻嘻地说:“早知道你他娘的还是这样,我昨天晚上就应该往那里面撒泡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