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青生:我想,这个问题关系到我们现在的对于艺术的理解问题,刚才我已经提到了,但是更关系到我们今天对于艺术的判断。因为判断是首先的,然后才谈得上理解。现代艺术这个问题一出来的时候,大家的第一个反应可能有的反应说,这个东西太丑了,而且乱七八糟。第二个反应会觉得这个事情谁会都做。所以我就想,那么我刚才想说的,很多人认为现代艺术这个东西谁都会,很容易。比如说,抽象画谁都会,乱画就行了,比如说把一个什么东西日用的东西放在一个场合里面,甚至放在一个辉煌的大厅里面,这谁都会。因为谁都会,所以就觉得它不出奇。但是,这里面有一个不同的深度的判断。也就是说,过去大家认为一个艺术家就是因为有手艺,比如说我们在看希腊文,现在我们翻译成Art(艺术)这个词,它的意思是一种技术,是一种能力。在德语中间艺术叫Kunst,Kunst(德语“艺术”一词)就是来自于一个词叫做Konnen,Konnen的意思就是“能够做什么”,也就是说它是一种能力,它是一种超常的能力。过去我们一直是这样认为有这个就好。但是大家想一想,有一种更为艰难,更为微妙的能力是使我们难于达到的,就是进入到人的内心,使人不是跟着一种固定的标准或者固定的想法去走,而是他自己看到了这个东西,就开始回到了他自己,自己从心里面慢慢的长出自己出来。你想,这个东西是我们现代人的最基本的保证,也就是说,我们认为现代人不是一个小孩子,不管在思想上,还是在艺术上,都不应该受到别人的诱惑,影响和干扰,他应该从自己的内心里面产生一种精神的自我生长。这种自我生长,它可以使得他自己在任何的场合,任何的处境中间保持他自己的通往幸福的道路。如果要是有了这样的一种东西,那么我们说它是难呢?还是容易呢?
我想现在的艺术它主要的就是为了制造这样的生长,这样的生长我们就称它为觉悟。如果没有个人的觉悟我们怎么能够想象,比如说,北京大学的一个毕业的学生,怎样能够想象他今后在社会上承担重要的任务,因为很多事情将要发生,我们还不知道我们将要做出什么样的对应和什么样的对策。只有我们事先做好了准备,而这种准备是一种可以对任何事情做出充分准备的准备,这样我们才有可能使得自己的精神处于一种恰当的状态,或者说现在一种需要的状态。那么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我们才需要现代艺术。这样我讲了以后,我想大家就会了解到,现代艺术有一些表面上的简单实际上骨子里面却对应着观众内心的复杂,这是一个艰难的任务,但是这种任务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够能遭遇到或者都能够起反应的,这就需要准备。
所以我想今天简单地把我们所需要的准备陈述一下,也许大家就有机会今后自己做好这样的准备,当我们遭遇到一种现代艺术发生的状况的时候,我们就不会感觉到无措,也不会感觉到无从入手,这样的一种困惑,就会减轻和消除。
我想讲几个细节的问题,就使得我们可能对于一些事情改变看法,我希望如此。第一个问题是,我们刚才提到,刚才主持人阿忆他说,在美术学院的男人们都留着长头发,或者不留头发,因为他们要显示他们是艺术家,这个是对的,基本上是这样,但是不完全。比如说,我们尚谊院长他的头发历来是非常的绅士,很漂亮,从来不长也不很短。这是一个情况。但是我们就在想,现在我们看到这样留着长头发,或者不留头发,行为怪异的艺术家,大家就会觉得,对于他们一方面觉得很佩服,因为他们非同寻常,只有非同寻常他们才能够引起别人的关注,才能够去探索非同寻常的问题,他之所以引起关注并不是说他一味地要表现他自己,他有表现他自己的需要,但是表现他自己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向人们展现寻常之外还有什么可能性值得我们去关注和思索。好,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就说,这样的艺术家我们可以相信他,他能够引导我们的灵魂吗?这个问题一提出来的时候,我们就牵扯到第一个问题,就在现代艺术中间艺术家是谁。
刚才我已经提到,没有人是艺术家,我并不是说没有人专门地从事艺术的工作,而是说艺术家是人的一种自由,是人的内心的一种自由,是每个人可以有的一个选择。那么我们看到艺术家他们出现的时候,他们会怎么样呢?他们并不再是一个精神的引导者,过去的艺术家,他们给自己增加了一个伟大的抱负,就是说他们是一个导师,他们好象在一片苍凉的原野上领导着人们开拓一条道路,然后走向精神的升华或者道德的高尚。但是这个时代,随着我们现代社会的到来,它过去了,过去并不是说现代社会丧失了伦理的评价,而是说现代人的生长,使得普通的人具备了同样的能力,他不需要别人引导他,来达到什么,不管是谁他都不需要,所以艺术家他也不需要,他自己会做出判断,他判断以后他必须自己对他负责。所以现代的人每一个人都是一个自我负责和自我做出选择的人。
那么在这种情况之下,艺术家的那个作为导师的功能慢慢地丧失了,如果一个艺术家现在站出来说,说我告诉你什么样,我们谁会相信他呢?我们还是相信他的道德要超过我们还是相信他的知识会覆盖我们,还是相信他的感觉可以引导我们?我们不相信。那么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怎么来看待现代的艺术家呢?现代的艺术家就是,他是一个社会中间或者我们同类中间比较敏感的分子,他们当发现社会发生什么问题的时候,或者将要发生什么变迁的时候,在别人还没有注意到这个事情,或者还无暇顾及这个事情的时候,他已经用他似是而非的一种行为和方式把它显现出来了。一旦通过他的显现,人们会立即关注到原来世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或者将要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如果有了这一点的话,我们所说的这个艺术家的责任他已经达到了。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要做漆山的计划。本来我想,不应该多讲我自己的创作。但是因为主持人一开始就提到了这个事,我就想以这个作为一个例子来分析,虽然它不一定是一个恰当的例子。
比如说,大家都觉得要保护自然,自然应该是绿色的。但是我们想过没有,自然难道都是绿色的呢?自然真的人可以保护吗?人凭什么标准和根据什么样的目的要去保护自然呢?是不是人类保护自然是为了被它利用的更好,和对人类这个群体来说,更为舒畅和更为方便,所以他制造了保护自然的一种想法。那么这种问题,当然不是说我们不要保护自然,正相反我们是要保护自然,我们只是说把这个问题再往前推了一步,就是保护自然是可能的吗?那么一旦这个问题提出来以后,我们就要想,保护自然本来并不是人类在自己的知识和技术的支持之下,作为一个自然的恩赐者出现的。就是说好象他站在自然上面,他可以来决定我要来保护它。人是自然的一个分子,一个分子怎么能从这个里面跳出来,来对它其他的构成它整体结构的部分产生全面的作用呢?我就在想,我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如果一块石头,荒野中间的石头,突然把它改变了颜色,比如说变成了一个通红的颜色,人们突然感觉到,自然原来是具有这样的形体,具有这样的声音,具有这样的,值得尊敬的一种如主持人所说的,感觉起来视觉上的一种可怕的力量,而这种可怕的力量不是因为它在山上,而应该是在我们心里。如果我们心里都对这样的东西有了足够的尊敬,那么自然,必然会得到我们充分的估计,充分的研究和充分的保护。
所以,有时候这个问题已经不是关于自然的问题,而是一个对于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进行干预的问题。就是我们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我们就开始做了,做得对不对,作为我来说我不知道。我漆了这个红颜色的山,有时候我觉得它很漂亮,你们想想看为什么不漂亮呢?如果在桂林的绿水青山中间,突然出来一块红颜色的山,飞机上也可以看到,老远走过去的话,它就有一块红颜色的东西在绿水青山中间,很像古代的山水画,黄公望的《富春山地图》一片迷茫的灰色,中间有一个红颜色的印章,整个点醒了画面的精神。难道不可以吗?
如果从美术的角度来说,大概也是可以的,这只不过是一种自我的解释而已,大家完全可以不同意这个事情。有一个北大的同学告诉我说,如果我要去漆山,她就绝食,所以我一直在跟她在做交涉。我说,我是想把这个事情变成一个人的思考,那么我要漆的山上面绝没有小动物,这座山上没有小动物,因为她最关心的是那个虫子会死。后来我在一个山里面,是在怀柔的山林雕塑公园,我漆了一块很大的石头,然后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去观察,我发现那些小虫子们非常高兴的在这块红色的石头上,它们快乐的生活着,而且它们还结婚、生孩子,所以它不影响。
我想,漆山本身不一定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就会破坏自然,我想关键----,破坏不破坏这都是次要问题,这是技术问题。我们也可以换一种油漆,这样就可以不破坏,对不对?但是关键的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现代艺术,现代艺术不是引导人们解决什么问题,而是把问题放在每个人的心里,让人们自己得到回答,而不是听从我的回答。这就是我想要做的一个例证,来说明现代艺术是什么的情况。
那么这样我刚才讲到艺术家的角色改变了。但是艺术家有没有责任呢?刚才我讲,我们每个人都不是艺术家,也都不是不是艺术家,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那么艺术的责任是什么?那么这个时候我们就来看到,艺术的价值在什么地方,艺术的价值就是,它也不知道怎么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它告诉你,有一种可能性你可以面对它,这种可能性它可能通过你的行为,通过你的妄想,通过你的幻想,来进入一个不可知的领域,那么这个领域进去了以后,没有人在你的前面,只有人在你的旁边,曾经显示过一下,只有人在你的后面推动过一下,然后你就进去了。进去了以后,你独自在里面,你享受着你自己内心的自由,享受着你的人性的完整,那么这个过程属于每个人。我们对于这样的一种活动,它可能是极其简单的,也可能是极其繁复的,可能是极其轻松和优美的,也可能是相对来说比较残酷而奇特的。那么你就到达了这样的一种境界,到了这个境界以后,你才知道这种事情没有别的东西,没有别的职业可以去概括它,没有办法去概括它。我们暂且把所有这些不可概括的东西放在一起,就叫它为现代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