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葛兆光所著《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 》
从“朝天”到“燕行”
大清帝国对于外面的世界,至少在乾嘉盛世之前,上上下下大多仍延续着两千年来以自我为中心的天下想象。朝廷曾以大清帝国为中心绘制过几次有关周边世界的《职贡图》,想象着似乎仍然存在的册封体制,还有宫廷画家也画了《万国来朝图》记录各国人等到北京贺岁的盛况,人们始终沿袭着古老传统,一厢情愿地描述着想象的天下图像。
在这种“天朝”对“蛮夷”、“大国”对“藩属”的无端傲慢中,看起来清廷唯独对朝鲜还存三分礼遇,无论是谢遂个人绘制的《职贡图》还是内府官方的《皇清职贡图》,都很自然地把朝鲜国放在首位,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知文字,喜读书,饮食以笾豆,官吏闲(娴)威仪”,和中华相去不远。
这种关于藩国的等级意识,好像在清国官员心目中非常清楚,乾隆五十五年(1790)也就是在乾隆皇帝庆贺八十寿辰的仪式上,朝廷安排来朝觐的各国使者,就把朝鲜当作在文化血脉和政治关系上最亲近的藩属之国,说“朝鲜于事大之节,敬谨如此,宜作他藩之仪式”。这至少是从唐宋到明代照例沿袭下来的礼宾制度,尽管朝代更迭,已经从明到清,帝国统治者仍然沿袭着传统的观念,似乎很宽容地还把朝鲜当作最接近的藩属,位置放在琉球、安南、缅甸之前。
但是,十七世纪中叶,也就是自从大清替代大明起,朝鲜人对中国的感觉就和过去不同了。顺治十三年(1656),坪麟大君李窅出使清国的时候写《燕途纪行》,回忆二十来年前在清国当人质的屈辱,就把自己想象成身陷匈奴的汉朝人苏武,而把大清帝国想象成匈奴,说自己“空抱苏武之节旄,日望上林之归雁”,这种“华”、“夷”颠倒的想象很有象征的意味。
顺治之后,经康熙、雍正到乾隆,尽管明朝覆亡已经百年以上,尽管大清仍处在“盛世”,这些朝鲜人仍然怀着这种心情,不时笔下就流露出对明帝国的依恋,常常发泄在无奈之下朝觐胡人皇帝的怨怼之意。一个叫做金锺厚的人,给曾经出使过清帝国的洪大容写信说:“所思者在乎明朝后无中国耳,仆非责彼(指中国人)之不思明朝,而责其不思中国耳。”并且相当激烈地说,朝鲜对于中国,“所贵乎中华者,为其居耶?为其世耶?以居则虏隆亦然矣,以世则吴楚蛮戎鲜有非圣贤之后者矣”。
在他们心目中,中国就应当是中华,中华原本是文明的意思,如果中华文明并不在清国,那么,我“宁甘为东夷之贱,而不愿为彼之贵也”。这个时候的朝鲜人,早已不再把清帝国作为“中国”,更不把清帝国看作“中华”了。
从万历皇帝说起:朝鲜人对大明帝国的认同
也许中国历史视野里面,那个葬在定陵的明神宗也就是万历皇帝朱翊钧,并不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君主,很多现代的历史书,包括牟复礼等合编的《剑桥中国明代史》和黄仁宇那部风靡一时的《万历十五年》,都不曾给他多高的评价。但是,在朝鲜李朝的历史记载中,万历皇帝却享有极为崇高的声誉。
康熙四十三年(1704)即朝鲜肃宗三十年三月,那时,清统一中国已经六十年,在朝鲜却仍然记得“甲申之岁,回于今日,而又逢三月之朔,今三月十九日,即皇都沦陷之日也”,所以,在这个改朝换代一甲子的时候,朝鲜官方依然要举行祭祀,祭祀逝去的旧王朝,而且国王还特意说,明神宗即万历的祭祀“是早晚必行之盛礼”,表示“空望故国,朝宗无地,追天朝不世之殊渥,念列圣服事之至诚,只自呜咽,流涕无从也。昔我仁祖大王当天翻地覆之日,不废焚香望阙之礼,则今丁皇朝沦陷之日,岂可遣官设祭而已耶”。于是,他三月亲自去祭崇祯,九月特地筑坛以祀大明神宗皇帝,以尽古代诸侯祭天子之义。
对于明代的眷念之情,并不止于对神宗再造之恩的感谢,万历皇帝的这一举措只是加深了这种感恩而已。对于大明王朝,朝鲜士人一直有一种广泛的认同,这种认同不仅把自己的国家和明帝国联系起来,而且相当深地把朝鲜王国的文化与大明帝国象征的文化联系在一起。
曾经在明初洪武年间到中国朝见明太祖的权近所作的《应制诗》二十四首中,就有:
愿言修朝贡,万世奉皇明。
圣主龙兴抚万方,远人来贡有梯航。
万里梯航常入贡,三韩疆域永为藩。
海国千年遇圣明,我王归附贡丹诚。
这绝不仅仅是一种“事大”的权宜之策,当时,朝鲜人对于中华确实是有一种相当仰慕的心情,我们看明代一次次到中国来朝觐的使臣和他们的随从的记载,通常被叫做《朝天录》,在“朝天”这两个字中,不仅有政治上的臣服、经济上的朝贡,还有文化上的向心。郑世龙《朝天录》中有《初入北京》一首,记载了他刚刚到北京时的文化震撼:“皇居气象偏知异,苍翠常浮万岁山。华盖共瞻天帝座,清都元隔软尘寰。茫茫人海流车马,井井官街画阓阛。领略也饶方寸在,只应蛙坎若为颜。”
那个时候,李朝的合法性,是需要明帝国来确认的,连他们皇室的系谱也不例外。嘉靖十八年(1539)到达北京的权拨,就特别到礼部申诉,明朝对于朝鲜宗系的确认,自从永乐元年(1403)、正德十三年(1518)到嘉靖八年(1529),虽然累次上奏,但至今没有成文进入《明会典》,这使他们很是“闵郁罔极”。就连那个由于漂海无意中到了中国的朝鲜读书人崔溥,在回答中国官员的询问时,也再三再四地申明,朝鲜真正以明帝国为自己的宗主国,《漂海录》中有这样一段对话:“问曰:‘你国王称皇帝否?’臣答曰:‘天无二日,安有一天之下有二皇帝乎?我王心诚事大而已。’”“问曰:‘汝国用何法度?别有年号乎?’臣曰:‘年号、法度一遵大明。’”并且严肃地申明:
我朝鲜地虽海外,衣冠文物悉同中国,则不可以外国视也。况今大明一统,胡越为家,则一天之下皆吾兄弟,岂以地之远近分内外哉?况又我国恪事天朝,贡献不怠,故天子以礼以待之,仁以扶之,怀绥之化,至矣,尽矣。
这在当时大概是朝鲜的共识,尽管“尊明事大”也有策略上的考虑,尽管一些使者也看到明帝国的种种弊病,甚至深受其害不胜困扰,但是从上到下,仍然还是以明为尊。所以,在万历皇帝倾全力支持朝鲜抵抗丰臣秀吉的侵略之后,这种从政治到文化的全方位认同就更加牢固。
举两个例子,天启四五年间(1624—1625),洪翼汉(1586—1637)出使明帝国,曾经看到过明帝国魏忠贤和客氏弄权,天子昏愦而忠良被逐,朝政上下一团糟,而千辛万苦从海上绕道到北京朝觐的朝鲜使者,也被腐败的达官小吏反复勒索刁难;崇祯九年(1636)出使北京的金堉,也同样一次次地被看守朝阳门的宦者、守东长安门的火者敲诈,让他觉得“朝廷大官只是爱钱,天朝之事亦可忧也”,有着很不愉快的经验。可是,尽管如此,他们对华夏文化和政治的认同却始终没有改变,洪翼汉见到能理解他的中国人,还是真心地说:“小国岂不知事大之义,而终忘大国之恩哉?向在壬丁两年,几尽没于倭寇,幸赖神宗皇帝字小兴灭之德,再造藩邦,至今动植飞走,咸被其泽。”金堉在回去以后写了《朝天日录》,申翊圣在这部书后的识语中就大大回忆了一番明神宗对朝鲜的恩德,并且感叹对明代朝贡已经到了最后一页,“冠盖结轸于幽燕,文章被服,彬彬华制。岂期贽币止于丙子,而使休止于伯厚已也,此东方百六之会,人之观此录者,宁不泚颡而酿涕也乎”。
正因为如此,在明清易代之际,他们面对过去曾是蛮夷,而现实中极其强大的清朝时,虽然有些畏惧,但心底里总是有些不屑。尽管 1627年朝鲜已经与后金签立城下之盟,但是,文士大臣仍然很坚持对于明帝国的认同和对后金的鄙夷。
1636年,皇太极建大清,改元崇德,四月十一日在太庙的典礼上“群臣皆行三跪九叩礼”,但是朝鲜春信使罗德宪和李廓,却坚持不拜太庙,弄得皇太极也无可奈何。同一年,在大清使臣的要挟和大清军队的压力下,就是上面提到的这个洪翼汉,以及李圣求、李景奭等等,先后上疏说:“臣堕地之初,只闻有大明天子耳。”他们觉得,如果承认大清的名号,使得清人向外宣布“朝鲜尊我为天子”,朝鲜国王将“何面目立天下”,他们反对在国书外面改称“金国”为“清国”,因为“金是称汗时号,清是僭号后号”,表明朝鲜士人的认同所在。
但是,就因为这种态度,使得朝鲜人奉行的原来就很脆弱的平衡外交政策被打破,“大清”终于兵戎相向,而朝鲜在满清大军面前,被迫再次签订“丁丑约条”,同意“去明国之年号,绝明国之交往”,并且改“奉大清国之正朔”,“每年进贡一次”。八年以后,原来的宗主国明帝国又在“乱民”和“蛮夷”的双重打击下轰然崩溃,原来朝鲜与大明之间的实际政治和经济关系荡然无存,仅仅剩下文化上的历史记忆。
但是,仅仅就是那些历史记忆,也使得很多在政治、经济、文化上全面服膺明帝国的人,在很长的时间里仍然痛心疾首,觉得“天朝”的崩溃仿佛是“文明”的消失。为了表示这种文化的传承和认同,在崇祯皇帝尚未自缢,明朝还残存的时候,朝鲜“不忍背弃大明,凡祭祝之文及公家藏置文书皆书崇祯年号”,青原府院君沈器远准备起事反清,试图事成后“用崇祯年号,书示八方”,但事败被杀。其中另一个为首的权斗昌被捕受刑后说,“国事艰危,为清国所侵辱,百姓皆思中国,欲趁此时内清朝廷,外攘夷虏”。
“明朝后无中国”:十七世纪以后东亚还有认同吗?
在相互的对望中,可以看到彼此难以自我发现的死角,更可以看到彼此不同的眼光和立场,朝鲜使者的各种清国行纪正可作如是观。前面我们说到,在《燕行录》中体现的朝鲜人对于明代文明的固守与对清帝国的蔑视,奉明朝正朔而不用清之年号、坚持穿明代服装而抨击清代衣冠,自称中华而指清为蛮夷,其实,一方面让我们看到当时朝鲜人的政治服从、经济朝贡与文化认同之间的分裂,一方面又使当时中国人看到朝鲜人之后,不由有故国黍离之思,刺激了汉族历史回忆。这是一个历史的大题目,由此可以想到的是,在丰臣秀吉发动壬辰之役(1592)以后的日本、明亡(1644)后的朝鲜,似乎已经放弃了对中华的文化认同姿态,东亚诸国对于清帝国的这种看法转变,究竟如何影响了后来的历史和思想?
近来,很多学者包括日本、韩国以及中国的学者都好谈“东亚”这个话题,有时候,“东亚”作为一个和“欧洲”或者“西方”对应的文化共同体,似乎也成了一个不言而喻的存在,可是,如果说这个“东亚”真的存在,恐怕只是十七世纪中叶以前的事情。在明中叶以前,朝鲜、日本对于中华,确实还有些许认同甚至仰慕的意思,汉晋唐宋文化,毕竟还真的是“广被四表”,曾经让朝鲜与日本感到心悦诚服,而很长时间以来,中国也就在这种众星拱月中洋洋得意。朱元璋刚刚重新建立汉族王朝的时候,他曾经说:“古者中国诸侯于天子,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九州之外,番邦远国,则每世一朝,其所贡方物,不过表诚敬而已。”在这种看似宽宏大量的话语下面,是天下归一的自信和俯瞰蛮夷的傲慢。
如果说,这种以中华为中心的文化认同暂时还可以维持“东亚文化共同体”的存在,那么,这一切从十七世纪以后开始变化。
先是日本,自从丰臣秀吉一方面在 1587年发布驱逐天主教教士令,宣布日本为“神国”,一方面在 1592年出兵朝鲜,不再顾忌明帝国的势力,其实,那时的日本已经不以中国为尊了,不仅丰臣秀吉试图建立一个以北京为中心的大帝国,就是在学了很多中国知识的德川时代的学者那里,对于“华夏”和“夷狄”,似乎也不那么按照地理学上的空间来划分了。从中世纪佛教“天竺、震旦、本朝(日本)”衍生出来的三国鼎立观念,到了这个时候渐渐滋生出一种分庭抗礼的意识,他们开始强化自我认识。1614年德川秀忠发布“驱逐伴天连之文”中,自称是神国与佛国,“尊神敬佛”,在文化上与中国渐行渐远,特别是到了清朝取代明朝以后,他们更接过古代中国的“华夷”观念,形成所谓“日本型华夷观念”,使日本形成了神道日本对儒家中国,真正中华文化对蛮夷清国的观念。
接着是朝鲜,毫无疑问,在明帝国的时代,朝鲜对于“天朝”也有疑窦与戒心,正如今西龙在《箕子朝鲜传说考》中说到的,朝鲜人对于自己的国家有两种相反的思想:一是受到中华文化之教养而仰慕中国,甘心成为其藩属;另一是潜藏在民族性格内部的自尊思想,这两种相反的思想同一地呈现在箕子信仰之中。尽管他们对明帝国始终有离心力的牵引,但神宗再造之恩再次使他们强化了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前面我们所提到的洪翼汉,对实存明朝观感的恶劣与对文化故国认同的忠诚就是一例。
但是,本身是蛮夷的满洲入主中国,改变了朝鲜人对这个勉强维持的文化共同体的认同与忠诚。所以,朝鲜使者出使清国时,他们很清楚这是到一个文化不一样的异国,“衣冠非我也,语言非我也,风土非我也,形形色色,触境可骇”,在异国的土地上他们觉得自己是他乡人,所以才会“异乡逢辰,客心凄凄,土炕寒灯,归梦忽忽”。在朝鲜文人的眼中,“中国”似乎变成了两个:一个是历史上曾经如此辉煌的“大明”,一个是现实中已然堕落的“大清”。历史上的中国与现实中的中国,在朝鲜使臣的心中分裂成为不再重叠的两个,他们在文化上追随前者,在政治上臣服后者,这构成了东亚思想史和文化史上的一道奇特的风景,并在观念世界中一直延续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