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Z:
许是一种寄托,一丝慰籍,一缕相思,一分眷恋……
为你,我买一束黄水仙……
人类的感情是共同的。今天,悉尼清晨的街景与往日不同,夜间虽然飘洒过冬季最后一场雨水,南半球的阳光却依然喷洒出春天的温馨。路上的行人,车中的乘客,大多数都手持鲜花,面露微笑,表情有着分外的凝重。如若放眼望去,无论在车站,在码头,在街市,在路口,凡是热闹的地方,皆有人在出售黄水仙。
那些义务卖花人,有金发碧眼的姑娘,有年轻潇洒的少年,有慈祥的老人,也有年幼的学生;有白人,黄种人,也有棕色人和黑人。他们都在为癌症患者筹募基金。
这是澳洲一项严肃的慈善事业,全社会都在行动,每年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举行这场义卖筹募活动。
黄水仙,黄水仙,一片黄水仙。
于之兄,我知道你非常喜爱黄水仙。
记得那年在诗人徐迟的故乡南浔参加诗会,我们住在小莲庄临湖的小楼里,傍晚凭窗眺望,夕阳辉洒的湖面上,那圆圆的绿荷中挺立的白色莲花,黄灿灿一片,仿佛铸金般耀眼。诗友们正赞叹不已时,你却轻声吟哦起英国湖畔诗人WORDSWORTH(华兹华斯)的《黄水仙》:
我独自游荡,像朵孤云
高高地飞越峡谷和山巅
忽然我看见密密的一群
是一群金黄色的水仙
它们在湖边的树荫里
随着阵阵微风起舞游戏……
这英国湖畔诗人的名作,曾引起我们对浪漫主义与朦胧诗的某种渊源展开热烈的争论。毕业于圣约翰大学的你,对欧美文学自比我们有深刻的了解,后来,我又多次听你用英文朗诵,足见你对《黄水仙》的痴迷……
今天,我噙着眼泪为你买了一束黄水仙。
难忘前天那轰然炸雷的猛击,我颤抖的双手几乎再也无法捏紧你那沉重的信。你说,自从去年冬天你眼底肿瘤复发,一直在寻找非手术的“邪门歪道”,想逃脱挖去半个脸颊的厄运。谁知一切挣扎皆是徒劳。上个星期你看了CT的结论,证实肿瘤在左上颌窦迅速扩大,且已吞噬颅底,属癌症晚期……
老友啊,即使远在南半球,隔着滔滔的太平洋,我也能听到你苍凉的呼喊:“我的生命真地就这样打上句号了吗?枯萎的老枝再也不能爆出新芽、迎接春天了吗?缪斯女神永远离开我了吗?”
不,你是坚强的,你曾经战胜过死神!
你问我还记得那首诗吗?十年前你遭受癌魔的袭击,也是躺在病床上,你交给我那首《我将离去》,瞩我放入你的诗集《水之恋》内(我和郑成义主编的《海岸诗丛》)24集之一):
我将离去,
不能再
游泳,远离湖海,人海
一枚干枯的贝壳
任痼疾用钝刀
凌迟,我无需
怜悯的泪
我将被剜尽生的权利
但绝没有哪个魔鬼
能阻止我的思恋
你的名字,神奇的符咒
像流星,一次一次划过
迷蒙的夜空和海滩……
看着诗,我当时不由泪水模糊,思绪万千……
十年过去了,如今你又躺在病床给我写信。你说8月9日你住进上海最好的口腔外科医院(九院),那位精明的矮个子,做颌面手术最著名的专家,问你是否同意一搏:剜除部分脑膜及脑子。手术风险很大,因为要切除颧骨即上颌窦。去掉眼眶骨,将失去整个左边的脸颊,而且麻醉和输血均有危险,但可以挽救生命,否则,癌细胞一旦攻破脑膜,进入颅内,就可长驱直入,置人于死地。
那天医生走后,你胸闷,无胃口,极度忧郁、伤感,但早晨一觉醒来,听着树上小鸟的啁啾,看到明亮的阳光,你又感到振奋起来。你说:“我热爱生命,只要一息尚存,我也要追求幸福。不知为什么,我总想起你写于狱中的背负十字架的诗句:
我们都曾肩负沉重的十字架,
在古老而神圣的大地上踯躅,
虽然心地虔诚,行色苍凉,
但仍然被那些人视为异教徒,
命运为何如此不平啊,
上帝是否也有失误?
你也知道我喜欢你的《网》:
海潮退去了,
我是缸里的鱼。
你说,其实我们都是网里的鱼,你为儿女之情丝所缚,一时回不了上海,可你诗人的心却在乡恋的情网之中蹦跳。
于之兄,最使我心颤泪涌的是,你说“明天我在手术台上,如果能握住亲人的手,那么,我将握住内子佩祯的小手。另一只手,握住你的大手,给我温暖和力量……”
唉,苍天无眼,为什么海山重阻,人各一方?你又在遭受折磨,又要躺在手术台上跟死神搏斗。
你说如果手术成功,你便是雨果笔下的卡西莫多,巴黎圣母院的打钟人,远离了人世,远离了诗歌,远离了亲友……
不,于之兄,你永远不会离开我们!
黄金有价情无价。四十一年前,我们相识于上海《萌芽》编辑部。你是这全国唯一的青年文学刊物的诗歌组长。我只是个文学青年,你却亲切而谦虚地称我为诗弟,一见如故,由诗联结的友情,历经岁月的沧桑,道路的坎坷,而愈加真挚深沉。在诗友中有谁能比你我更互相了解呢?前几年你为我的诗集《梦与非梦》写的序言说:“这些诗并非梦,而是实实在在悲欢离合的人生;然而,命运之乖戾,人生之无常,乃至‘天下事了犹未了’的世间,不仍是一场梦吗?”可是又有多少人能从梦中醒来呢?
此刻,远在澳洲的我,鬓染寒霜的我,面对风涛汹涌帆驰鸥飞的大海,沉浸于往事的梦幻,除了祈祷祝福,又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诗兄啊,我只能为你买一束黄水仙……
1997.9.9悉尼
(原载澳洲《星岛日报》副刊,作者授权天益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