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时难别也难”。相见在多瑙河畔,别离也在多瑙河畔。然而,谁又能想到,这一离别竟成了永久的追思。
朋友,远在天国的你,能否听到来自南太平洋边的悉尼友人的深情呼唤。
我从维也纳来接你们
怎能忘却呵,去年那个愉快的夏季,布达佩斯清晨的薄雾,尚未在多瑙河谷消散,你已经驾车行驶了260公里,来到多瑙河畔的宾馆找我们。年轻而谦虚的你,一脸笑容,自我介绍说:“我是多瑙旅游公司(奥中文化交流协会)常恺董事长派来的,特地从维也纳来接你们。我姓魏单名瀛。你们都是我的长辈。以后就叫我小魏好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我将陪你们在欧洲参观访问。吃、住、行,无论哪方面,你们有什么需要,尽管说,能做到的我一定做。我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还请你们及时给我指点出来。”
你诚挚的目光、亲切的语言,在初次相见时,不仅显现了你的修养与敬业精神,也赢得了我们的信任与好感。
从布达佩斯驶往维也纳的途中,我们问东问西,你有问必答,有景必讲,我们已经像老朋友似的亲密无间,谈笑风生。于是,摆脱了陌生与拘谨,会长李明晏放浪形骸的风趣,诗人巫逖大智若愚的短语,你略带京腔的旅游笑话,引来三位夫人爽朗的大笑,使车内的气氛快乐而和谐,宛如一个和睦的家庭在出游。
清晨的阳光,抚摸着美丽的大地。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匈牙利与奥地利同属欧盟,早已没有边界关卡。展现在眼前的土地,河流,山林,树木,几乎都是一样的,分不清两国的差异。但是,你却能一一讲出它们的区别,并告诉我们现在已经是在奥地利的国土上了。
当汽车驶过一段缓缓的山坡后,路两旁的树木渐渐稠密起来。时而,在不远处闪过稀疏的村落,洁白如云朵般游动的羊群。你说,再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就到维也纳了。
欧洲的六月,最适宜旅游的季节。尤其在欧洲绿色心脏的奥地利,看到无边的浓绿撩人的树木,总让人想起那飘荡着诗意与神秘感的维也纳森林,我不禁脱口而问:“小魏,车外闪过的是维也纳森林吗?”
你说:“从广泛意义上讲,这里也是维也纳森林的绵延部分。奥地利多山多树多湖泊,到处是森林,素有‘欧洲翡翠’的美誉。严格意义上说,维也纳森林专指城市郊区那一片。其实,它可大可小,有人说,面积四十平方公里,也有人说方圆百里。维也纳森林更因施特劳斯的圆舞曲而享誉世界。而美国好莱坞的影片《翠堤春晓》中的维也纳森林更增添了一番浪漫的诗意。”
听了小魏的这番解释,坐在我旁边的李明晏笑说:“这下好啦,小魏对文艺很懂行,咱们一路上就不会寂寞了。”
你也笑了,说出一句使我们大家动情的话:“我知道你们是自己掏腰包来旅游的,除保证看到规定的景点外,我会尽量给你们增加一些景点。”
老翻译家的儿子
车抵维也纳,常恺先生和他年轻漂亮的夫人已经在等候。他们是我的上海老乡,常恺来奥地利前曾任《上海法制报》记者部主任,我的好友女诗人陆萍是他的同事。彼此相逢于异国他乡,自有说不出亲切感。
常恺也是欧洲华文作家协会的会员,跟李明晏会长也很熟,所以大家交谈十分亲切。他热情地告诉我们,晚上由他和欧洲华文作家协会新任会长俞力功先生共同在维也纳森林的“酒村”设宴,欢迎我们和北美华文作协主席马克任先生等一行。希望我们先跟着小魏去观赏维也纳风光。最后他又特别介绍说:“魏瀛先生是我们最好的导游,在国内是经济学硕士,来奥地利多年了。对欧洲的历史、地理和各国的情况都很熟悉。国内来的重要代表团,都由他陪同。有一位领导人曾笑说,小魏的肚子里装着半个欧洲。”
正是常恺热情的介绍,我们对你又多了一份了解。而在酒村宴会之后,我才知道你出身于书香门第,令尊就是著名教授翻译家魏荒弩先生。从某种意义上说,魏先生可以算是我俄罗斯文学的老师。当我青年时代在北京沉湎于普希金、莱蒙托夫、涅克拉索夫的诗歌海洋时,戈宝权、余振、魏荒弩等翻译界前辈是我的偶像。我约略知道,荒弩前辈原名魏真,1918年出生于河北无极县。三十年代就开始写作和翻译。四十年代初与友人主编《诗文学》和《诗文学丛书》。从1943年起,曾先后在东方语专、西北大学、交通大学等学院任教。1949年出席全国第一次文代会,第二年任北京大学教授直至1989年离休。他翻译的《俄国诗选》《十二月党人诗选》《涅克拉索夫诗选》和《伊戈尔远征记》等,都是我热爱并珍藏的书籍。当然,魏老的译着多达四十多种,遗憾的是我只读过很少部分。
还记得1987年6月的某一天,我应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文学节目主持人之约,和诗人郭在精到上海汾阳路余振前辈寓所访问,曾听余振先生谈起抗日战争时和魏荒弩先生同在西北大学任教。抗战胜利的那年冬天,进步学生诗社举行纪念普希金的晚会,余振、徐行、魏荒弩等进步教授都应邀参加了,几百名师生同声朗诵普希金的《自由颂》,场面宏伟壮观,影响广远,给当局很大震动。
我也知道,1957年反右的那场灾难,你的老父亲也蒙受不白之冤;文革的浩劫,你家更难幸免。而你也将最美好的青春时光抛撒在陕北的黄土高坡···
小魏,人生何处不相逢,正是有了这一层关系,我们之间似乎已成了老朋友。尽管你叫我冰老师,我却把你当作小老弟看待。半个多月的朝夕相处,我们已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法兰克福小劫
从维也纳到萨尔茨堡,我们沉浸在辉煌的宫殿、城堡和雕塑的氛围之中,耳旁回荡着施特劳斯和莫扎特的旋律,脑中想的几乎都是关于“音乐部与绘画、天才与悲剧、人生与命运”等不着边际的问题,未必跟旅游有关。只是到达慕尼黑以后,虽然没有赶上啤酒节,但走在街道上,穿过人群中,似乎都感染到浓郁的醉醺醺的酒气。为了去那家著名的酒店喝啤酒,小魏,我们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拂逆了你的原意,耽误了安排中的旅程。但慕尼黑啤酒的魅力,毕竟使我们从虚无飘渺的艺术幻觉里,回归到现实的社会中。
于是,在法兰克福遭到了小小的波折时,大家都比较镇定。当然,首先是你的沉着应对、冷静处理,化解了这场失窃带给旅游者的困境,使我们心头蒙罩的阴影,很快就消除了。
在我们这次欧洲之行伊始,大家就有途中遭窃的思想准备。许多来过欧洲的朋友都曾说;“六国游、八国游,偷盗处处有。”也有的说:“意大利小偷多,德国比较安全。”但是,怎能想到,就在比较安全的德国法兰克福,我们旅游车上的卫星导航天线竟在停车场被盗窃了。当我们看到被砸碎的车窗玻璃,遭受损坏的驾驶台,心一下子缩紧起来了:严密安排的旅游行程将被打乱···
按理说,你比我们急。可是你却非常沉着,反而安慰我们说:这种事真是没有想到。不过,没关系。咱们先报警。我再报告常恺。他会另派一辆车在我们去科隆的中途等我们。不会影响我们的旅程。你表情严肃凝重,但话语却轻快从容。
德国的警察办事效率不算低。但是,从电话报警、来人检查、开车去警察局复检,以及出具证明文件,也花费了两个多小时。
当我们依旧坐着这辆车驶往科隆时,你说;“这辆车遭损坏,不能再开长途了。常恺对你们澳洲作家六人访欧团非常重视,他会妥善处理的。再说,有了警察局的证明,一切损失会由保险公司赔偿。我们公司不会有什么损失。”
向导,旅游者的眼镜与拐杖
从罗马到佛罗伦萨,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260公里,你未顾及劳累,又兴匆匆地陪我们去观看文艺复兴的巨人在佛罗伦萨的史迹。
记得在车行途中,你曾向我们讲:“如果说意大利是欧洲文艺复兴的发源地,那么,它最初的曙光是在佛罗伦萨升起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三大巨人中的米开朗琪罗和达·芬奇就诞生在这里。还有世界闻名的乔托、波提切利也诞生在这里。他们的艺术生涯和艺术成就都和这座城市分不开。按照行程,咱们在这座城市逗留的时间虽然短一些,但我一定陪你们多看一点。”
果然,你言而有信。那天,在你的引领下,我们不仅参观了公务大厦博物院。你说,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艺术院,也是欧洲乃至世界最大的博物院之一;还去看了君主广场和旧宫风光。当我们来到阿尔诺河上最古老的长桥,看到桥上两边闪闪耀眼的金匠店时,你告诉我们:从前,这座古桥上有卖奶酪的、卖香肠的、有铁匠铺、鞋铺等各种各样的店铺,但是,到了十六世纪中期,大公爵婓迪南特把所有的商人都赶跑了,只允许开设金匠店。这个传统一直延至今日。
在著名的“洗礼殿”前,许多游客都在凝视具有独特艺术风格的铜门,以及门上的浮雕。我们也趋前观赏。小魏,又是你为我们打开欣赏佛罗伦萨艺术大师杰作的通道。
你说,这座被诗人但丁称为“美丽的圣乔瓦尼堂”,公元七世纪建造。十一、十二世纪重修。八角形,外表装饰对称,不同彩色大理石配合协调。多少世纪以来,它已成为大师们(如阿尔诺尔弗、乔托、达文西、米开朗琪罗等)的艺术典范。它有三道艺术风格各异的铜门,南北两座门上各有二十八幅取材于圣经故事的浮雕,均出自古代艺术大师的手笔。说着,你又专门领我们去东面看那著名的《天堂之门》,那也是美第奇家族第三代罗佐伦·吉贝尔蒂的作品,用了二十七年时间才完成的。铜门上共有十幅镀金浮雕,取材于圣经《旧约》,景色复杂,人物众多。里面的图案装饰,更是精美绝伦。由于时间紧迫,我们对圣经也不太熟悉,所以没有细看。只觉得这座殿堂壮丽辉煌,无与伦比。
佛罗伦萨,令人几多梦想几度痴迷的佛罗伦萨,小魏,是你带领我们走进了、圆却了这个艺术梦幻。难怪有人说,向导是旅游者的眼镜与拐杖。小魏,正是依靠你,我们在佛罗伦萨匆促的一天,才过得如此充实。
小魏,我还记得,在观看了那座广阔的多角形的水池中心竖立着一座海神雕像的《海神喷泉》之后,你又引领我们来到米开朗琪罗最负盛名的雕塑《大卫》像前,大家纷纷在此摄影留念。这时,你特地为李明晏和夫人维拉抢了第一名。我知道,你这是为了满足前几天,我们在巴黎罗浮宫参观“镇宫三宝”之一《大卫》(原作)时,明晏兄要和大伟合影的宿愿。
讲到摄影,如今我们打开几本厚厚的欧洲旅游的相册,其中很多珍贵的镜头都是你为我们摄取的。你知道哪里有景点,哪个角度合适。亏得你,为我们想的如此周到。
比如在古罗马废墟,在梵蒂冈钟楼,在西斯汀教堂,在里昂,在米兰,在伦敦,在巴黎,在科隆的莱茵河上,在威尼斯的叹息桥头,在欧洲的十六个著名城市,你为我们留下的那些“历史的珍贵遗迹”和“永恒艺术的珠玉”之影,是我们常常翻阅、沉思、回味的瑰宝。我将它视为我生命历程中的一些时光碎片,所以特别珍惜。
至今,我太太还常常向友人谈起你领我们寻找恺撒坟墓的事。
那是6月12日的下午,在古罗马遗址元老院旁,你指着左下方的石阶说,“当西泽被刺杀时,连声喊:‘我是恺撒!我是恺撒!’杀手们并未停止,一连刺了二十三刀,恺撒就倒在这个石阶上。”听了以后,我当时有一种想法,英雄一世的恺撒,最后却死于崇拜者之手,倒在对手庞贝的塑像前。这是轮回的命运,还是骄纵狂妄者的必然下场?“恺撒死后,葬在甚么地方呢?”我太太不经意地小声问了一句。谁知你却听在心中,忙说:“咱们这就去看。”于是,你领着我们沿元老院废墟向前走,没有多远,走到一座残破的粗花岗石垒砌的矮石墙下,指着墙后面的一个矮小的土丘说:“你们看,这就是恺撒墓。”沿你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了那个土丘,空荡荡,没有装饰物,只有一个鲜花扎的花圈搁在上面。
英雄一世,如今也只是黄土一堆。这就是许多到过罗马的旅游者都未曾看过的古罗马一代英豪恺撒之墓。小魏,我们能不感谢你吗?
难忘的巴黎之夜
在这不算短暂的旅途中,小魏,你不仅是极为称职的导游,而且也是我们极为信赖的好友。你的理解、知心,赠予了我们几多的慰籍,几多的温暖。
记得那天午后,离开匆匆一瞥的伦敦,我们来到了巴黎。这个被称为欧洲最美最浪漫的城市,果然名不虚传。你陪我们在香舍丽榭大道散步,领略法国人的那一份浪漫;坐在街旁的露天咖啡座上,品尝的不仅是浓香四溢的咖啡,也有黄昏时分现代人的那份悠闲与自在。你说,看现在的法国女郎,身上穿戴并不都是名牌精品,而是“回归自然”的时尚:宽松、自如、流畅、潇洒。
时至今日,我也未能忘记你在凯旋门为我们挑选的独特的角度,拍下了那张精彩的照片。你哪能知道,那一天正巧是我和徐漠登记结婚的四十八周年纪念日。巴黎,我们向往已久的梦幻般的城市,终于在眼前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两天时间,我们同时看到了“现代的巴黎”与“历史的巴黎”。在罗浮宫的留连忘返,在艾菲尔铁塔的登高俯视,巴黎圣母院前的沉思,。。。无一不是在你的精心安排与陪同下实现的。
更难忘,第一个夜晚,你先开车领我们观赏巴黎的夜景,而后又送巫逖、明晏、维拉和我去“红磨坊”观看《艳舞》。这时你应该回宾馆休息,但是你没有。又陪我的太太和巫逖的太太去看光影闪烁的艾菲尔铁塔,坐在广场上闲聊家常,感叹人生。也是自那晚,我们知道你迟来的不幸的婚姻。
最有趣的是你领我们去吃法国大餐。此乃李明晏兄早就建议的项目之一。这次大家真正品尝了法国蜗牛的美味。巫逖的夫人杜维均也真诚地夸奖你为我们在巴黎留下又一个美好的记忆。而巫逖更是兴奋异常,当晚就写了一首别具情趣的小诗:“嘴对嘴/使劲,再使劲/吸,猛然/一朵花靠过来/美丽、温柔、动情//耐人咀嚼”。这首诗很现代,很传神,后来在悉尼报刊发表,有人激赏,有人摇头,有人说,这是作者陶陶然昏昏然的醉态。
唉,时光流逝。往事如梦。回忆无限呵,无限···
现在想来,事情竟是那样凑巧,记得那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你从维也纳来布达佩斯接我们,就在多瑙河畔的宾馆;游览了十六天之后,你又从维也纳送我们回布达佩斯,还是在这家宾馆。
望着多瑙河滚滚的流水,彼此都有一些依依惜别的留恋之情,你紧紧握住我的手,悄声地说:“回到澳洲,你写文章时,千万别写我。”我很想问为什么?可是看着你那诚挚而恳求的目光,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想,你大概有难言之隐。可谁的心头没有一丝一缕的秘密不愿被别人提起呢?
一年的时光过去了。我坚守着诺言。
朋友,可是今天,当我知道你已经于今年四月在维也纳离开我们远行了。我怎能再沉默呢?小魏,你的在天之灵,会谅解我吧?
2005-10-10草成于悉尼筱园
(原载澳洲《澳洲日报》副刊,作者授权天益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