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迁入新居,家人对美化环境有了进一步的要求。女婿想在门口种点竹子,并引用苏东坡的话:“无竹不雅。”
在悉尼这样的花园城市里,遍地绿树成荫,鲜花盛开,但却少看到谁家花园里有竹子。我们也曾找过几家花园,每次都失望而归。谁知道这事让女儿的好友伊达知道了,这位出生在上海,成长于北京的女士,具有北方人的爽朗性格,热情大方,乐于助人,是我女儿家务疑难事的参谋。一天深夜,她来电话说,第二天上午他家李先生领我们去他山东老乡家挖竹子。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女婿心情好,汽车开得又快又稳。行程一个半小时,终于驶进一座郊区别墅,主人王元耆先生早已礼貌性地在门口相迎。
王先生今年80岁,山东蓬莱人,六十年前来澳洲,是位事业有成子孙满堂的老华侨。他夫人娄女士是栖霞人。他们都是李先生的好朋友,也是山东同乡会的中坚。老两口住在别墅里莳花种树,颐养天年,王先生指着路边一部拖边拉机说:“年岁大了,体力差了,割草非用它不可,就这样,得每天割一片,六七天才能割完。”
花园真大,那面积该有五六十华亩(有一半租给别人作了养马场),李先生开玩笑说:“再盖些房子可以作个小庄园。”
花园是中西合壁式的,既有澳洲独特的花树,也有中国的茂竹修篁,芳草繁花,林木葱茏。那粗壮虬劲的老橡树,那艳如火焰的三角梅,那果实累累的橘子橙子树,均显示出蓬勃的生机,而柠檬和无花果树也向人们炫耀丰收的喜悦。
阵阵微风吹来,一种亲切而高雅的芳香,诱惑着我们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没想到,矗立眼前的竟是一株又高又大的白兰花树,那厚重深沉的绿叶宛如翡翠,那枝柯上缀满数千朵花蕾,深者如象牙,浅者如乳白,细腻柔润,散发出沁人肺腑的清芬。
这是我来到澳洲第一次看到如此迷人的白兰花,真有如遇故友似的兴奋。回想少年时代,在上海在苏州,每逢春末夏初,或热闹街头,或公园门口,皆有少女提篮叫卖:“白兰花,茉莉花。”特别是苏州姑娘的吴侬软语,甜而不腻,媚而不谷,令听者心旷神怡,恰如清幽淡雅的白兰花和馥郁芳香的茉莉花一般“醉鼻餍心”。我曾写过一首俳句(汉俳)
《苏州卖花女》
软风飘吴音
竹篮幽步送芳馨
雨巷伞如菌
这首俳句参加日本第五届国民文化节爱媛90国际俳句大赛,获得中文类大奖并应邀访问日本(此次大奖赛共设中文、英文、法文、意大利文四项,每项一个大奖,获奖者由日方资助赴日本领奖)。
诗人余光中曾说:白兰茉莉“这两种香草虽不得列于离骚狂吟的芳谱,它们细腻而幽邃的芬芳,却是我无力抵抗的。”白兰茉莉既为女性喜爱的饰件,也是赠送宾客亲友的礼品。
1993年岁末,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缅甸时,在仰光,在曼得勒,在东枝等城市,每到一处,热情好客的缅甸人民,总要将茉莉花和白兰花编织的花环缠绕在中国作家的头上。
我端详白兰花的痴迷神情,大概被女主人看到了,就在王先生领我们去挖竹子的时候,她已采好了一袋白兰花(约近百朵),装在塑料袋中,郑重地递给我:“带给你太太和女儿,你们上海人稀罕这花。从前,我在上海看到过,太太小姐们都缀在衣襟上,现在还时兴吗?”
“时兴。”我点头应道:“前年,两朵花卖五角,这一袋我能赚不少钱呢。”
说得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刚才我们走进那一片竹园,寻找易于挖掘的小竹子时,忽然下起霏霏细雨,但天空并不迷迷蒙蒙,远处似乎还有阳光。这时微风吹拂,千竿翠竹轻摇,带着雨水光亮的枝叶,显得明净悦目,
这时我不由想起杜甫的诗句: “风含翠竹涓涓净,雨邑红蕖冉冉香...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当年杜甫饱经丧乱之后,在成都南门外修建草堂,总算有了一个安身立命之地。但吃饭仍需依靠友人接济。即使如此,诗人对大自然的美丽风光依 旧一往情深。如今,我们这些新移民,在雪梨这花园般城市里居住, 自然更应该注意环境的美化吧。
虽说星转斗移,时光更迭,杜甫的时代已经一千多年过去了,但精神素质文化血脉总是有着贯通的纽带吧?
不过,我仍然暗笑自己的痴愚。
1997,11,7 悉尼 2007,11,16,修改
( 原载澳洲《星岛日报》副刊,上海《解放日报》副刊,作者授权天益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