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年,余念八岁,诚余生命史上最多变化之年也。固然此系就以往而言,来日方长,可纪念之事忽将更多,但此年实为一转变枢纽,回忆之殊令人有所感焉,不可不一记之。
自民国廿六年事变以来,余即蛰居家中,虽亦不无波浪,但大体言之,均属平淡。卅年春,即前一年,余仍亟亟于商业生利,盖系为家庭服务性质,一方亦生活逼迫使然,故亦津津乐为也。元宵节前,即与耀俊进城,畅玩数日,一方仍从事于纸烟皮烟等货物之购置,后遂归村。
阴三月初三日,遇竹山兄于平遥西街,数载阔别,相见欢然,晚畅谈数钟,次日即归,初六日又进城,访竹山,蒙荐充希仁教师,当允之,借机代超毅说项,初并无意于自身环境之改善也。次早与竹山及赵院长偕返家中,为双亲注射消毒针。早饭后,赵君返城,余乃与竹山偕往王家庄赶会,午饭时正畅谈一切,忽接希仁由城中遣人送函至,乃婉拒迎聘之意,祝三意拂然,余笑置之,盖初本不以此为职业也,下午竹山返城。
初十日余又进城,借机访竹山畅谈,知故友辈之情形颇详,心极振奋。据云希仁系决定最近入川,故只可作罢论焉,次日余返村。十二日早竹山忽骑车访余,颇觉异外,方悉前事已谐,超毅之职业亦无问题,令余自择赴职日期,当择定月之十六日。
斯日余略事摒挡,约十二时,耀俊等正在院中缝被褥,轿车前来迎余,遂前往焉。至希仁宅,方知竹山已因事返文水,蒙盛馔招待,晚复听戏一次,即宿于兴隆信号。此后即正式开始补习,余于数学极感生疏,能帮忙之处殊鲜,惟英文尚不感困难,自问于彼或不无小补。十九日上午,郝宅某仆或仓促至,报以敌宪兵便衣数人,至希仁宅索余,据云已至村捕余未得,希仁劝余暂避,余亦惶惧莫名,遂走避子谟宅,并恳其代为疏办,后尹毛诸掌柜亦至,晚便衣张昌胜来,反复折冲,略有成果,余遂仍回号中安息。
次日遵约入安清,拜刘雅农君为师,敬香堂等礼共二十四元,后又送长胜等二人共六十元,始算息事。下午严父偕侯子建君坐车进城问讯,幸已无事,惟余仍不敢以花钱之事禀知,遂负债于个人,半年以来,受其束缚实多也。
惟此后神经上颇受刺激,行动庶有失常之处,此事希仁知之甚悉,后竹山因事赴太原,嘱代为活动一小事,盖敌人征集壮丁,治安强化,势不能再行苟安,但后始知无效,此本显而易见之事,但为求生欲望所迫,妄思求苟安寄托之所于敌人卵翼之下,其难也必矣。惟此期间耳闻目击种种后方之事,中心颇为激动,虽以经济所限,自知妄效,但跃跃欲动之心,固已油然而生焉。
此期间为超毅之事,颇费苦心,终告成功。于后六月初六日率其进号,而希仁已决定赴平上学,余亦极怂恿之,盖不愿友人亦似余之潦倒也。希仁走后,余即回家收获夏田,自问前途之希望已渺,安心守命可也。先是家中在城内置住宅一,全为余手所办,且因之受全家之不满,此时内院门窗破坏,仍未修复,忽有人促余进城接洽赁租事,余遂进城,始知系某朝鲜人与地方流氓勾结,欲行赁居,颇带强迫意味,余乃进行修理,因家中经济缺乏,且夏季收获不丰,粮价低落,筹钱颇感困难,此期间余住于耀俊家内,精神极为苦恼,旋希仁亦自平归来,因敌人冻结英美资金之风盛行,遂决意来后方求学,余亦深赞同之。后六月十一日,竹山至平遥,嘱同赴太谷晤视午亭直公二兄,次日即偕往,四年平静生活,至此遂生转机焉。
在谷共住四日,且共摄一影留念,其间得知故友之消息与时局之情形者颇多,心中极为兴奋,而午亭西来一事,犹于余心中种深刻之影响。并悉午亭已将余之存平衣物行装取出,寄于太原会馆,遂决定秋后赴平一行,竹山且愿同行,后遂偕返平遥,畅谈数日,竹山极阻余至平谋事之念,情意拳拳,可感之处甚多,后遂返文水焉。
此后余仍住城内监理整修房屋,后耀俊亦进城参其长兄婚礼,与希仁亦不时见面,汇川泽生等皆常与畅谈,余之动身计划,亦渐形具体,但钱的问题仍从中为梗,能否实现,庶无法预料之。七月二十日,余又至兴隆信号中为希仁补习,目击希仁之行,日益迫近,又蒙希仁兄助一部路费,行志遂决,但其余一部仍无法筹得之,家庭只与阻碍,不与帮忙,心中甚为烦恼,但已决定于中秋后即赴平一行,藉决一切。
中秋前即回村帮助号中营业,并合家团圆,十六日进城,知希仁等已决定九月初三日动身,并商妥偕行,遂与竹山去一信告知,即于十八日先赴北平,在太原停一日,二十日早至东站,即赴太原会馆访直公等,时尚皆拥被未起焉。计在乎共留五日,约费洋六十元,买眼镜一,将旧日衣物皆带回,惟损失甚多,不堪计算矣,书籍全部遗失,犹觉可惜。并为午亭带回被褥等,交祝三设法转县,遂还里焉,于二十七日早抵平遥,二十九日转村中,已知西行期改为九月初六日,并悉竹山将来亲送,斯时中心忐忑,莫名所似,一则经济仍无着落,虽希仁已允全部担负,但外债尚无法清偿,直至临行,尚欠杨君洋五十元,嘱耀俊筹还,再则会短离长,目覩双亲年高,精神日衰,妻弱子幼,乏人照料,庶令人不能无惆怅之感,此情至今思之,犹觉嗒然。
至村后即整理行装,家中亦尚同意,盖不得已也。初二日又进城,竹山已早至,畅谈甚欢,惟不无离别之情,汇川昆仲亦在城内,作临别之晤,当决定初六日齐会于王郭村,余遂于初三日下午回村。此数日内慈母每日堕泪,父亲沉默而现暴躁,周围空气极冷酷,初五日即由超毅与余将行李送至云川宅,初六日早,竹山又亲来送行,早饭后,遂动身焉。
竹山之来,使余之悲痛稍遏,而耀俊于别时亦难表哀痛之意,母亲仍哭,毅、莲皆落泪,鲁等则憨然不知何故,严父送至村外,余行已远,犹可遥望其伫立之态,中心之感,无法表之。与竹山分袂于南政村,即此良友亦远离矣。遂至云川宅,偕赴王郭村,是日狂风大作,又目击云川临别时之一幕,使人心为之碎,当晚即宿于王郭村,约定次日动身,同行者十人,均已先至。
次日坐大车出发,至下午三时许,已达孝义城,完全脱离敌人统治范围,中心大安。当晚宿于下土井村,在彼办理沿路护照等事,后又在兑几峪停留数日,进行雇妥脚骡,始动身焉。沿途爬山过岭,困苦不堪言状,终于九月三十日晚安达西安,当偕宿通城晋号。
到西安后,即竭力找寻熟人,图谋职业,奈知交无在西安者,致进行大受困难。初木斋代为进行经商事,不果。兴隆信陆某又屡从中作梗,势利白眼,到处受人轻视,同乡范绳武君,屡言代谋,亦未获效。后遂竭力于清华同学方面求解决,程北民洪同诸君,相当热心。又同乡薛人安君荐考外交人员训练班,亦与试焉。又王思曾兄介绍谒见王靖轩君,亦蒙允代为设法。此时期中,诚即所谓得病乱求医者也。后又探得冯夷在乾县教书,慰甚,蒙来书谆谆邀赴乾县,盛意可感。居此奔波一月,虽皆略有眉目,但均无结果,盖余抱一南下理想,非有助于此者不洽,故徐士湖君虽荐至山大任教,仍不愿焉。后希仁决定来蓉,余亦不便请偕,遂行离别,希仁等走后,余在西安更成孤寂状态,终日惶惶之状,实难尽述。后又至乾县住一周,冯夷少年气盛,思想颇不融洽,结果不欢而散。回西安后,蒙张华老校友孙维丁会长荐赴陇海路局,即去述职,惟待遇薪津共一百八十元,令人无法维持,旋移住于陇海旅社,终日无一可以共语之人,孤寂之苦备尝之矣,此段生活,殊令人怅惘之至。后鸿逵选青虽有信允为设法,但深知远水不解近渴,即路费一项已成问题,故亦不太关心。其间冯夷又至西安一次,相谈更多失欢,但蒙热心代荐教员之职,颇觉为近后可能之安身办法。后外交班放榜,幸蒙录取,遂决定南下,至此计已向勇进借款三百元,思曾二百元,保芳二百元,欠希仁之洋已达一千二百元,诚可谓负债累累矣。
搭车到宝鸡报到后,蒙外交班发洋二百元,乘车证一张,嘱个别赴渝报到受训。至口城后,因与选青多载未晤,亟思一见,乃坐洋车至汉中,共留两日,晤谈极欢,时选青已代为荐好铭贤教职,余亦犹豫未决,即匆匆南来。抵蓉后与希仁相晤,即住于其号内,中心仍忐忑,盖念念不忘升官所致,但一线正义感,仍未全泯,后接鸿逵函,始决意来铭贤教书。此间又接思曾电,盖蒙王靖轩局长代荐好税局职务,待遇虽稍优,但以开学期近,决意不往。计在蓉共住两旬,于正月初四日与希仁偕来铭校,从此开始操误人子弟之粉笔生涯,待遇虽菲薄,但精神颇感痛快,希仁亦不时来谈,一载之中,变换频仍,人生坎坷,若冥冥中有所主宰者,余虽素不信任何宗教,亦不迷信先天势力,但以目前已过之诸事观之,则虽为巧合,一若已被宿定者然,令人不能不有所感喟焉。
自来后方以后,余一切之行动计划,率皆以赴滇完成学业为一大目标,一切皆照此方向进行,以目前观之,此事或有实现可能。盖如此则总算结束此段孽缘,再则余终身之事业亦或将由此找得门径,今者发愤之年已过,而立之年将至,于人生途径之起点上,亟应有所趋向,长此摸索殊非下场。且五年荒疏,身心两方俱显停顿状态,如能得诸名师之启发,及高等学府生活氛围之熏陶,或可于学术途径上,得一启示之机,亦求进步之欲望有以趋之也。国事如斯,家宅远离,个人流迹异方,一切均听环境之摆布,前途如何,不可逆料,惟勉尽人事而已。天下事之当为者,虽知其不可为而犹必为之,况知其必可为者乎?愿以此自勖。
今后变迁,可记者自多,惟今于离家半载之时,与希仁结识一年之日,抚今追昔,聊记之以自惕,其意庶不在供诸他人阅尔。
笑谭 三十一年旧三月初六日(即四月二十日)灯下,于铭贤。
前二日美机首次轰炸东京,附此并记之。
(选自《竟日居文存》,《王瑶全集》第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199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