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沈祖棻的最后五年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561 次 更新时间:2024-08-11 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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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砺锋 (进入专栏)  

沈祖棻是一位诗词兼擅的才女,令人惊讶的是,她的写诗年月与写词年月几乎是截然分开的。据程千帆笺《涉江诗词集》以及张春晓所编《补遗》统计,沈祖棻一生作词615首,其中只有4首作于1949年以后,其余的611首皆作于从1932年到1949年之间。沈祖棻一生作诗488首,其中只有69首作于1972年以前,其余的419首皆作于1972年到1977年之间。尤其是1974、1975、1976三年,每年作诗多达94首、116首和110首,竟呈爆发状态。正如程千帆在《沈祖棻小传》中所说:“1972年以后,她忽然拈起多年不用的笔,写起旧诗来,为自己和亲友在十年浩劫中的生活和心灵留下了一点真实而生动的记录。”

此外,沈祖棻在这几年间还频繁地给友人写信。现存的沈祖棻书信共有105通,其中的83通都写于1973年之后,比如致王淡芳之39通,以及致施蛰存之22通,皆是如此。湮灭不存的书信则不计其数。通信密度如此之大,令人惊讶。还有,沈祖棻从前不写日记,但从1975年3月21日始,至离开武汉东行探友之1977年4月24日止,却无日不记。把上述书信、日记与诗歌对照而读,沈祖棻在人生最后5年间的生活状态如在目前,其心态也清晰可感。

一、历尽新婚垂老别

沈祖棻与程千帆是一对名符其实的患难夫妻,1937年他们在日寇侵华时逃难至屯溪,匆匆成婚。其后避乱西奔,先后至长沙、益阳、乐山、成都等地,流离失所,别多会少。抗战胜利后,二人相继来到武汉,程千帆从此在武大任教,沈祖棻则先是数度往上海治病,后又在江苏师院、南京师院任教,二人仍是别多会少。直到1956年秋,沈祖棻才调入武大,夫妻成为同事。但次年程千帆即被打成右派,不久被发配到蕲春八里湖农场、武昌流芳岭等地劳动改造。从1969年冬到1976年夏的数年间,程千帆一直在离武汉几百里远的沙洋农场劳改,偶尔请假回家也必须准时返场。1975年春,沈祖棻作《千帆沙洋来书,有“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难夫妻,未能共度晚年”之叹,感赋》:

合卺苍黄值乱离,经筵转徙际明时。

廿年分受流人谤,八口曾为巧妇炊。

历尽新婚垂老别,未成白首碧山期。

文章知己虽堪许,患难夫妻自可悲。

从新婚至垂老,这对患难夫妻始终别多会少,第五句字面上嵌入杜诗篇名,内容则全是实录,字字血泪。

沈祖棻一生的最后五年中,日常生活的一大内容就是思念程千帆。此时沈祖棻独自蛰居在武汉大学“下九区”的两间简陋平房里,程千帆则远在沙洋农场放牛饲鸡,请假常遭拒绝,平时很少回家。这对恩爱夫妻均年过花甲,且一病一伤,却分居两地不得团聚,只好借助鱼雁传书来互相问候。沈祖棻的日记经常写到夫妻通信之况,比如1975年8月15日:“千帆已十二日无信,为从来所未有。虽前信云天热懒写多话,但会有简信,且已天凉数日。前云精神不好,怕病了,甚念!甚忧!”两天以后又记:“邮员已来过,无信。报亦无,恐路阻之故?不知沙洋通车否?惟望其是路阻!”至8月20日,则记曰:“今日得帆信,无病甚慰!”9月3日又记:“以为帆有信,未至。”9月10日记曰:“接帆信二封同到,正计算帆信何日可到,见二信甚喜。”可惜程、沈的书信已经湮灭无遗,我们无法读到那些“览之凄然,增伉俪之重”的长书短简了。但从沈祖棻写给友人的书信中,我们仍可窥见她对程千帆的思念之情。

1972年1月,程千帆在沙洋被斗牛踩伤脚骨,回武汉疗伤,1973年6月重返沙洋。1973年4月24日,沈祖棻致信施蛰存说:“千帆于70年随干部下放,至沙洋分校劳动,不幸于 71年底为牛车压断脚骨,遂回武汉住院治疗。至72年夏,大骨已接合愈可,惟小骨稀疏,碎骨在内,血管筋络断损者,以年老无生长力,不能复原,并留有创伤性关节炎后遗症,阴雨寒冷即发作,僵痛难行,红肿变甚。”1973年6月16日,沈祖棻致信王淡芳说:“今病起作复,所怅者闲堂已于本月十三日重返沙洋乡间分校。劳动固亦佳事,但其脚伤不能恢复,每逢阴雨寒冷或走动劳累,辄红肿酸痛,卧床难兴。……一年多以来,领导照顾在家养伤,今亦将派作轻微劳动,予以照顾;但其脚伤太不能动作,仍恐不能胜任耳。且乡下生活,动须行走,其脚不便,即吃饭、饮水、用水、洗澡、洗衣、上厕所等,来往、携取,困难甚大。故于其去,殊觉悲伤忧虑也。”又说:“年余以来,二老弱病残互相依赖,疾病相扶持,家务同料理,有事共商量,困难同克服,病苦忧烦互安慰,互助两利,以度暮年。今人各一方,又皆多病,更觉为难。且居处冷静,一人独处,形影相吊,亦感孤寂。”

到12月27日,她又致信王淡芳说:“闲堂天寒伤又甚,且右脚因用力过多(左脚伤),负担过重,亦痛甚剧。乡下生活不便,劳动困难,虽予照顾,而年老残废,天寒脚痛,殊可念也!”程千帆性格刚强而洒脱,他在沙洋放牛的经历,在其诗作中只用“荆门叱犊四年余”一句轻轻带过。他甚至作诗歌咏一头名唤“破角”的老黄牛:“自我来沙洋,牧牛几五年。所牧六十余,驯劣互争妍。中有老黄牯,特出居群先。”他晚年追忆平生说到沙洋放牛之事,也只是说:“我就感到自己最适当的做学问的年龄,全给放牛放掉了。”对于当年被牛踩伤脚骨的细节,则不着一语。幸亏有沈祖棻的书信、日记,我们才知道当年程千帆所遭受的痛苦,才知道此事给沈祖棻带来的精神创伤。

1971年林彪事件发生后,文革初期的狂热状态开始降温。1973年邓小平复出工作,随即开始以恢复秩序为主要目标的全面整顿,其中包括高等教育。1975年9月的一次会议上,邓小平甚至指出大学的主要任务是教学,为了让教师好好教书,必须改善教师的地位。远在江汉的程、沈并未得知上述情况,但也感受到政治形势稍有宽松。最明显的标志是程千帆不再经受严厉的批判、斗争,只要待在沙洋放牛即可。到了1975年初,程千帆终于被摘去右派帽子,1月27日沈祖棻即写信告知施蛰存:“千帆已于数日前在沙洋分校正式宣布省委复文批准‘摘帽’,想为兄所乐闻。兄对千帆问题,向极关怀,故立奉告。前虽早有消息,但吾等惊弓之鸟,不见正式明文宣布,不能放心也。”

可惜程千帆摘帽后仍然不能回家,于是沈祖棻转而希望其早日退休,但是退休亦有无穷麻烦。1975年5月15日,沈祖棻致信施蛰存说:“中文系,尤其古代文学教研组,人手奇缺,亦毫无召回千帆之意。欲申请退休,则退在沙洋,户口只能仍在沙洋,不能迁移矣,故此为难。”1975年10月12日,沈祖棻致信王淡芳说:“武大近将退休二百余人,凡到年龄者,皆可申请。千帆亦已申请,可有希望。明令退休,家在武昌总校,当可迁回矣。”1976年4月9日,沈祖棻致信王淡芳说:“千帆户口问题,迄今已四月有余,尚未解决。家在武汉者,准许返回,但手续迟迟未能办好,以致尚不能正式回汉。今续假将满,如目前户口不能解决,恐须重返沙洋。工作既已有人接替,住屋用具均成问题,反更多麻烦与困难矣。”同年5月6日,沈祖棻致信施蛰存说:“户口既未办好,退休又不能回家。工作既已交代,而又必须留沙洋。家人有病,亦不准请假。申请续假,云须证明;证明既寄,或未完全合要求;准许与否,又不置答,而径扣工资不发。经济事小,但即表示犯规示惩之意,故不得不匆匆而去。到后告云不准请假。另给住屋,另派轻微劳动工作。近闻户口迁回武汉有困难,而人又不能先回,则又唯有久留沙洋矣。”反反复复,进退两难。

后来程千帆总算蒙准退休回到山武汉,但办理落户的手续亦极麻烦。1977年4月14日,沈祖棻在日记中记道:“帆外出办户口未了手续。”同日,她又写信给施蛰存说:“千帆近则忙于办理迁移户口,手续繁多,相距遥远,连日骑车奔走,连饭亦不及回家吃,傍晚归来疲累已极。”11天以后,程、沈离开武汉往宁、沪访友。63天以后,沈祖棻从上海回到武汉的当天遭遇车祸逝世。程、沈两人直到最后也未能实现共度晚年的梦想,沈祖棻两年前所写的“历尽新婚垂老别,未成白首碧山期”两句诗,竟成诗谶!

沈祖棻于1940年写给恩师汪辟疆、汪旭初的信中自称:“受业天性,淡泊寡欲,故于生死之际,尚能淡然处之。然平生深于情感,每一忆及夫妇之爱,师长之恩,朋友之好,则心伤肠断耳。”《涉江词》中有多首写给程千帆的词作,如《鹧鸪天·寄千帆嘉州时闻拟买舟东下》、《凤凰台上忆吹箫·岁暮寄千帆雅州》、《过秦楼·病中寄千帆成都》等,皆写于流离失所之时,既抒缱绻深挚的夫妇之情,亦寓伤时念世之意,故情深意长,广受赞誉。但我认为沈祖棻晚年写给程千帆的五七言诗作,若论情感之沉郁深挚,似乎更胜于词。例如1975写的《寄千帆》:

一杯新茗嫩凉初,独对西风病未苏。

人静渐闻蛩语响,月高微觉夜吟孤。

待将思旧悲秋赋,寄与耕田识字夫。

且尽目光牛背上,执鞭应自胜操觚。

前半首写秋夜寂寥,惟有虫声月影与己相伴。后半首抒写对千帆的思念。用“耕田识字夫”称呼一位专攻古典文学的著名教授,貌似诙谐,情实沉痛。尾联是对丈夫的谆谆嘱咐:你要专心放牛,千万莫学那些骑牛读书的古人,因为手执牛鞭胜过手握笔管!联想到程千帆在沙洋时不废读书的事实,以及时人对“白专道路”的严厉批判,沈祖棻此嘱确是发自肺腑之言。

又如1976年写的《余既与千帆同获休致,而小聚复别,赋此寄之》:

偕老人空羡,何时共一椽?

浮生消几别,忍死待多年。

孤烛巴山雨,行躔郢树烟。

谁知归隐日,依旧隔云天。

此时程千帆65岁,沈祖棻69岁,可算是白头偕老,然而竟不能同居一室。忍死等待多年仍未团聚,此生还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的离别呢?五、六两句分别借用李商隐“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及柳宗元“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之句,前者写自己雨夜孤独之状,后者写程千帆远在他乡。“行躔”即行踪,沙洋地近古代的郢都,“郢树烟”三字借用柳句,极其精妙。清人何焯评柳诗云:“《韩非子》:‘张敏与高惠二人为友。每相思,不得相见,敏便于梦中往寻。但行至半路即迷。’落句正用其意。承五六来,言柳州梦亦不能到也。”清人何孟春则云:“梦非实事,烟正其梦境模糊,欲见不可,以寓其相思之恨。”沈诗中虽未出现“梦”字,其实也是写梦境,是说自己梦中寻找千帆之行踪,却迷路于烟树凄迷之半途。尾联追问为何夫妻皆已年老退休,却依然天各一方?这真是义正辞严的诘问,可是有谁来回答,又有谁能回答呢?

二、少年同学皆翁媪

除了正在沙洋放牛的程千帆之外,此时的沈祖棻也时时思念漂泊远方的友人,尤其是她早年在南京就读中央大学及金陵大学时的同学。1931年秋,沈祖棻从中央大学的商学院转入中文系,离沪赴宁。在1937年日寇侵华之前的五六年间,沈祖棻在六朝故都度过了人生中最愉快的岁月。当时在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任教的著名学者如吴宓、黄侃、吴梅、汪东、汪辟疆、胡翔冬等先生,对待学生亲如子侄。那些登堂入室的高足,甚至常有机会到老师家中吃饭,比如吴梅日记中就有不少留沈祖棻在家用饭的记载。学生之间更是相处亲密,喜爱文学者则纷纷结社。比如程千帆曾与孙望等人结“春风文艺社”,沈祖棻曾与曾昭燏等女生结“梅社”,程、沈都参加的则有“土星笔会”。沈祖棻在南京初露头角,其词作受到汪东等先生的赞赏,且因“有斜阳处有春愁”之句而号称“沈斜阳”。她在这里遇到了志同道合的程千帆,结成佳偶。南京本是六朝形胜之地,玄武湖畔的烟柳长堤,紫金山下的晨曦夕岚,都为程、沈等人的学习生活增添了浓郁的诗意。可惜的是,日寇的炮声惊破了他们的青春绮梦,随之而来的是“经乱关河生死别”(《临江仙》)的流离失所,以及“嗟长贫多病,羁恨凭谁共语”(《丁香结》)的艰难生计。及至人到中年,沈祖棻成为右派家属,“廿年分受流人谤”之句淡淡说来,其实包含着多少辛酸的泪水!梁启超说“老年人常思既往”,“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晚年栖居荒村的沈祖棻自称“村媪今年六十余”(《答问》),“白发携孙一阿婆”(《春人诗札每有涉及少年情事者,因赋》)。这位白发阿婆回忆平生时,当年在秦淮河畔度过的青春岁月便成为记忆犹新的唯一亮点,当年风华正茂如今风流云散的少年同学便成为寄托相思的主要对象。1976年,沈祖棻作诗云:“回首当年玉笋班,飘零生死泪潸潸。少年同学皆翁媪,难向秦淮破醉颜。”(《介眉远惠书物,赋答》)真乃感慨系之!

游寿(字介眉)是沈祖棻交谊最深的女同学,两人在中央大学、金陵大学俱为同班,毕业后又在南京汇文女子中学同任教职。日后游寿长期在哈尔滨师大历史系任教,与沈祖棻天各一方,然鱼雁不绝。1974年,沈祖棻作《得介眉塞外书奉寄》十首,其九云:“万里迢迢系梦思,穷边白首独归迟。塞门春暮寒犹重,旷野风沙扑帐时。”1975年,沈祖棻作《介眉老眼失镜昏瞀,手复烫伤,犹作书相问,赋此寄慰》七首,其四云:“风雪漫天望里迷,十年分付与单栖。宣文纵可传周礼,无奈空梁落燕泥。”程千帆笺曰:“介眉于1963年丧偶,至是已十有二年。”1976年,沈祖棻又作《介眉远惠书物赋答》十二首,其二云:“故乡迢递不成归,绝塞冰霜亲友稀。独立苍茫何限思,为君老泪一沾衣。”程千帆笺曰:“介眉无出,故诗中一再叹其羁孤也。”对于游寿这位薄命的故友,沈祖棻是何等的关切!

曾昭燏(字子雍)也是与沈祖棻交好的女同学,她在中央大学毕业后留学英国专攻考古,1955年出任南京博物院院长。1963年沈祖棻重游南京,与曾重逢,曾即席背诵《涉江词》中的游仙词十首,故沈祖棻赠诗曰:“旧词忘尽劳君记,诵到游仙第几篇?”(《癸卯夏重游金陵赋呈子雍白匋》)不料1964年年底,曾昭燏突然在南京灵谷寺跳塔自杀。十年以后的1974年,沈祖棻作诗追悼亡友:“风雨他年约对床,重来已隔短松冈。一言知己曾相许,绕指柔含百炼钢。”(《屡得故人书问,因念子雍、淑娟之逝,悲不自胜》)同年又作诗云:“湖边携手诗成诵,座上论心酒满觞。肠断当年灵谷寺,崔巍孤塔对残阳。”(《岁暮怀人》)曾昭燏自杀后,陈寅恪先生挽诗云:“高才短命人谁惜,白璧青蝇事可嗟。灵谷烦冤应夜哭,天阴雨湿隔天涯。”可见曾之自杀,当有不得已之原因在。沈祖棻也许并不清楚其中隐微,但肯定于心有戚戚焉。暮年悼友,悲情难抑。

从1973年冬,至1974年秋,沈祖棻断断续续地写成七绝组诗《岁暮怀人》,共计42首,诗序中说:“九原不作,论心已绝于今生。千里非遥,执手方期于来日。远书宜达,天末长吟。逝者何堪,秋坟咽唱。”可见所怀之人可分成存者与亡者两大类,等于是杜甫《存殁绝句》的扩充版。组诗所怀者有死于非命者多人,除了曾昭燏外尚有:杭淑娟,1966年被剃光头发,长跪于高台上接受批斗,终以瘐死,故沈诗云“悲风飒飒起高台,云鬓凋残剧可哀”。杨白桦,1968年投水自尽,故沈诗云“一曲池塘清浅水,白杨萧瑟起悲风”。徐铭延,1964年用菜刀自杀,故沈诗云“剩有旅魂终不返,那堪重听大刀头”。杨国权,于某年瘐死狱中,故沈诗云“微云衰草愁无际,何处荒坟吊故知”。宋元谊,1966年被辱自缢,故沈诗云“浣花笺纸无颜色,一幅鲛绡泪似冰”。此外还有陆仰苏,1966年被批斗,当时传闻已死,故沈诗云“名花奇石每相邀,一夕离魂不可招”。

亦有萍踪难觅、音讯杳然者多人,如龙芷芬,沈诗云:“燕京老去依娇女,谁共黄尘感逝波?”又如章伯璠,沈诗云:“江南河北空相访,不见池亭扑蝶人。”又如赵淑楠,沈诗云:“雾散渝州人不见,酒楼空忆白玫瑰。”又如萧印唐,沈诗云:“箧中草圣依然在,何处春风问讲堂?”更多的则是春树暮云、天各一方者,比如高文,沈诗云:“夷门老作抛家客,七里洲头草树荒。”又如孙望,沈诗云:“秣陵旧事难重理,空向旁人问起居。”又如金克木,沈诗云:“斯人一去风流歇,寂寞空山廿五年。”又如施蛰存,沈诗云:“一自上元灯冷落,断碑残帖闭门居。”

1976年,沈、程二人相继退休,总算恢复了自由身,于是开始规划东游访友,以慰相思。东游的第一个地点当然是南京,其次则是上海。除了在此两地的友人外,他们又邀约济南的殷孟伦、成都的萧印唐等人同往南京,大家都是当年的少年同学。当年8月,程千帆作诗云:“廿载沉吟直至今,故人风义敌兼金。吴淞白浪秦淮月,识我徂东一片心。”(《江南故人闻余将休致,咸劝东游。辄赋小诗以为息壤》)是年年底,沈祖棻作诗云:“花开沽酒迎佳客,风暖扬帆作远行。稍喜岁除人病起,安排良会计游程。”(《岁暮漫兴》)期盼、欣喜之情,溢于言表。1977年4月25日,程、沈终于实现了盼望多时的东游,带着外孙女早早乘舟东下。两天后船到南京,受到孙望、徐复、吴白匋、张拱贵、金启华、吴调公等人的热情欢迎和款待。殷孟伦、高文、萧印唐、施蛰存等人因故未至,章荑孙则明知程、沈即将赴沪仍然专程从上海赶来与此盛会。

时隔几十年,紫金山的苍翠峰峦如故,玄武湖的烟柳长堤如故,只是当年的翩翩少年都变成了白发老人。程千帆感慨万分,当即赋诗:“少年歌哭相携地,此日重来似隔生。零落万端遗数老,殷勤一握有余惊。”(《重到金陵赋呈诸老》)沈祖棻则在南京师院的招待所里一气呵成由18首五律组成的连章律诗《丁巳暮春,偕千帆重游金陵,呈诸故人》,为此次盛会留下详细真切的记录。诗中既有怀念亡友的悲伤,如第14首写席间吴调公出示杨白桦遗诗:“生死悠悠意,沧桑事万端。故居悲数过,遗咏忍重看。强尽盈觞酒,聊为满座欢。时清君不见,闻笛更心酸。”更有重逢故人的欣喜,如第7首写初到南京时赴孙望家宴:“十年天竺路,旧迹记依稀。暮色方笼树,欢声乍启扉。繁花迎远客,春雨湿征衣。儿女陈盘盏,语余灯影微。”此时新时期的曙光已现东天,沈祖棻对此充满希望,第17首说“老来逢治世,拭目喜同看”,第18首又说“加餐爱光景,共乐太平时”,确是一位历经磨难、劫后余生的老诗人的真诚心声!正如章子仲在《沈祖棻的文学生涯》中所说,“东下访友,是她在人生舞台谢幕前的最高潮。”可惜的是一个月后沈祖棻就因车祸离开人间,她的一枝彩笔没能在新时代中继续放射光芒。

三、琐屑米盐消日月

1976年秋,沈祖棻作《淡芳、文才数惠诗札,赋答》四首,其三有句云“琐屑米盐消日月”。四十多年前我初读此诗,以为或有夸张。如今读到新版《沈祖棻全集》中的晚年书信及日记,方知此句就像陶诗、杜诗一样,字字实录,真切动人。

沈祖棻晚年在物质生活上感到艰难的一大原因是居住条件。程、沈一家原住武汉大学特二区,上下共有四个房间,比较宽敞。周围的生活设施相当齐全,菜场、食堂、邮局、理发店等一应俱全。可惜到了1966年秋天,程、沈全家突然被赶出特二区,迁往武大“下九区”,那是武大校园里最偏僻的一个角落,紧挨着东湖边的小渔村。下九区位于珞珈山与东湖之间的狭小地带,一旦下了暴雨,从珞珈山上泻下的洪水奔流入湖,下九区便是必经之途。那里建有一排简陋的低矮平房,分配给程、沈的新居便是其中的两间。1970年以后,程千帆常年在沙洋放牛,女儿程丽则在工厂里“三班倒”必须住宿舍,星期天才能回家探望,平时就只有沈祖棻独居于此。

此处“新居”给沈祖棻带来的种种困难,比如路远难行、山洪毁屋等,在1975年所写的《忆昔》七首中有极其生动的描写。

其一:

忆昔移居日,山空少四邻。

道途绝灯火,蛇蝮伏荆榛。

昏夜寂如死,暗林疑有人。

中宵归路远,只影往来频。

其五:

初到经风雨,从容未识愁。

忽闻山泻瀑,顿讶榻如舟。

注屋盆争发,冲门水乱流。

安眠能几夜,卑湿历春秋。

诚如程千帆笺曰:“皆纪实之作,朋辈读之,莫不伤怀。”

当时全民共度的时艰之一是物资匮乏,供应不足。兹事直接影响百姓生计,沈祖棻在各类文字中都有涉及。1973年写的《癸丑秋冬之际山居偶成》中已有“市远米薪难”之句,1976年的《介眉远惠书物赋答》中又有“米盐料理长儿孙”之句,同年的《淡芳文才数惠诗札赋答》更说“琐屑米盐消日月”,由于诗体的局限,故惜墨如金。但也有例外者,如同年的《漫成》之三云:“早市争喧肩背摩,新蔬侵晓已无多。旗亭索脍纵横队,山路舆薪上下坡。”前三句都是写清晨排队买菜的情形:因人多菜少,故一大早就得赶往菜场去排队,大家摩肩击踵,众声喧哗。天色刚亮,新鲜蔬菜便已所剩无多。“旗亭”本指市楼,此处当指菜场内的肉铺。当年的肉食定量供应,顾客手中的肉票斤两有限,便格外计较肉的部位,“索脍”二字是说顾客指点着柜台上的整片鲜肉,请小刀手在较好的部位下刀。肉铺前经常是人群乱挤,虽有队而不成形,故曰“纵横队”。读到此句,我眼前便涌现出当年排队买肉的杂乱景象,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所以《漫成》之五的“肉食难谋聊去鄙”之句,就是说无肉可食!

这种情形在沈祖棻的书信中说得更加生动,如1976年1月8日致信施蛰存说:“新年供应,合家有排骨二斤,鱼二斤,惟蔬菜全无。幸儿辈在郊区得萝卜数斤耳。商店副食品全无,酱油亦无,水果糖限每人两角。”1976年12月11日致信王淡芳说:“千帆拟买两份每月凭票配给豆渣所做之豆腐干,出外五次购买不得。”1977年农历元月5日致信王淡芳:“近来供应日缺,即煤柴不但量少质坏,买运困难,且至无法买运。如一月份定量分配煤,千帆连跑五六次,排班站队,连煤条亦未能领到,更无论取煤托运。”

沈祖棻的日记中有更加细致的记录,比如1976年6月24日:“六时三刻去向阳菜场,拟买辣椒,春荣言已去二次买不到。有番茄早排长队,现必已卖完,遂不去。……张婆婆来说,有卖辣椒、番茄,陈老师说的,她已叫平平、红红排两个队,我去可接一个。不知急急跑去,皆无,且已过时关门。白跑一趟,回来更累。”次日又记:“早起买菜,六时十分出门,排队近一小时,临到番茄卖完,洋豆已老未买,买两块豆腐而回。……十二时半睡至二时,醒即起至东湖买辣椒,又营业员开会去关门,仍未买得。”可见沈祖棻的日记和书信,就是解读其诗歌作品的真切背景,把三种文体合而观之,就是一部现代版的《本事诗》,而且是由李白、杜甫亲自撰写的《本事诗》!

日常生活中还有许多细碎琐屑的麻烦事,在诗歌或书信中难以着笔,沈祖棻就写进日记。比如养鸡:那年头家家户户都要养几只鸡,沈祖棻也不例外,阅其1976年的日记,可知她养了三只母鸡,黄色、黑色、麻色各一,日记中常见“黄鸡生蛋”“黑鸡生蛋”等语。6月5日记:“三鸡均未生蛋。黑、麻二鸡空伏甚久,仍未生。近二鸡常如此,黑鸡更久更甚。”鸡当然也会捣乱,6月10日记:“回屋发现黄、黑二鸡在新换干净褥单上满床乱跑,到处脚灰印,气极。幸印轻刷掉不显,但终于干净的变成有过灰污了。铺得平整干净,费力费事,终可气!幸尚未脏耳。本想睡两周干净舒适的,无故意外鸡来乱搞。”是年7月所作《早早诗》中记外孙女早早之语:“鸡鸡不洗脚,上床胡乱搞。”看来就是从外婆嘴中学来的。一次群鸡染上瘟病,沈祖棻急得手忙脚乱,8月7日记:“发现黑鸡似病,找土霉素剥蒜瓣,拟晚令春荣捉三鸡喂之。”8月8日记:“黑鸡进房大吃米,或可望好。麻鸡先一个独吃甚多。黄鸡看了不吃,并屙稀,恐亦有病了。”8月10日记:“下午喂鸡,三鸡均吃米连啄急速如常,想病已好。”想不到曾写出“有斜阳处有春愁”之句的春风词笔,竟如此琐碎地记载养鸡经历,此等文字真是无意为文者,读来亦甚有味。

又如鼠患:1975年夏秋的日记中常记有“拌鼠药”,至9月3日初见战果:“药死一小鼠。”9月22日继续战斗:“晚餐洗脚后,即忙炒米拌油做鼠药放各处,近来鼠日益猖狂!”9月23日女婿张威克也来助战:“今早一起,在厨房见一大鼠毒死。后威克做清洁又发现两中小鼠。夜仍拌药,外房药均吃掉,当仍有鼠被毒死。而里仍有鼠闹一夜,药似未吃,看明夜闹否?如无,则已吃药毒死。”但那些老鼠非常狡猾,很难歼灭,故10月6日仍记道:“因鼠闹不能睡……威克临走扫地,又在外间发现一死大鼠,已腐,寻里仍不见。今晚油条中藏药,不知会吃否?昨夜通晚闹不能睡,真伤脑筋!”次日又记:“昨夜十二时半睡至二时,被鼠闹得不能再睡,起看已吃掉一处油条,因又用药拌油放破匙中,即未吃,尚有油条搬动二次仍未吃,至五时过仍闹……后至厨中仍见一小鼠跑,又将外房油条放入,再进厨房即已吃掉。今早找不到死鼠,里屋也找不到。昨闻放痰盂处似有臭味,怕死鼠烂了不卫生!”

到后来,老鼠简直修炼成精,沈祖棻不堪其扰,10月13日记:“昨夜仍鼠闹一夜,益猖狂,不能入睡,爬床头帐杆、电线,跑帐顶,手敲、口叱、开灯均已无用。半夜起坐藤椅上握手杖守击,求其不在床头闹,则尚略可安眠。夜寒殊甚,后用毯盖,守三刻不出,才上床又出。至三时后疲极,始朦胧睡去,睡中仍闻大闹,睡不安,仍数醒开灯。……每将药移动放其经过路线中,彼即改变其路线。现房已收净尽无食物,仍不吃,可怪也!”使人敬佩的是,在这种情境下,沈祖棻仍然不废吟咏,在同一天的日记中,赫然记着“今日重九,卧床成一律”!

困苦的生活当然会影响心情,1975年7月8日的沈祖棻日记说:“早稍凉,拟穿长衣裤,均脱线须缝补,不知脱线之处太多,又袖口破了,须拆缝尚可,做到七时多,甚烦,因之心情不大好,觉甚凄苦,因各事为难及无味也。……因米难淘,九时多即淘米,洗择甚烦。天又大雷雨,所晒物仍要潮霉,棉胎又无物包,无处放了,必回潮。樟脑丸又一直忘买,忽心中凄楚,有想哭之感。”这真是“凄凄惨惨戚戚“!然而古语说得好:“诗穷而后工。”生活的艰难困苦往往能催生诗情,试看此年所作的《新秋》:

连朝风雨满江城,便有萧萧落木声。

簟小裯单宜卧病,笺残墨賸漫抒情。

云沉北雁书难至,秋到东湖水更清。

徙倚长堤无限思,独归还傍短灯檠。

如把前则日记看成此诗的写作背景与灵感来源,不亦宜乎?

四、娇女雏孙慰眼前

1976年,沈祖棻在《淡芳文才数惠诗札赋答》之三中有句云“娇女雏孙慰眼前”,这是她晚年生活中最大的安慰。“娇女”指独生女儿程丽则。沈祖棻39岁初产,不幸遇到庸医,剖腹产时将一块纱布误留腹内,导致病痛缠身,终生衰弱。正因如此,沈祖棻格外疼爱程丽则,在日记中始终称她为“囡”,哪怕她已为人母亦未改口。自从程千帆流放沙洋后,母女二人更是相依为命。1970年后程丽则进厂当了工人,虽然工厂离家甚远,仍然每逢周日就回家探望。1972年春,程丽则出嫁,沈祖棻作诗示之:“娇憨犹自忆扶床,廿载相依共暖凉。春径看花归日暮,秋灯拥被话更长。每夸母女兼知己,聊慰亲朋各异方。喜汝宜家偿夙愿,眼前膝下几时忘。”沈祖棻是旧时代的大家闺秀,拙于料理家务。程丽则生长于革命化的年代,自是十分能干,女婿张威克既强健又忠厚,夫妇俩对沈祖棻的照顾相当周到,这在其书信与日记中常有记载。

“雏孙”指外孙女张春晓,生于1974年,因早产,乳名早早。舐犊之情,人皆有之,独居孤寂的沈祖棻更是如此。只要早早在家,就一定是日记中的主角。沈祖棻写日记始于1975年3月21日,23日便记道:“刚好囡一人回,因不放心我也。早早吃、走甚欢,我们晚间热闹,早早睡后又谈笑,不觉冷静寂寞了。”25日又记:“十时与囡和早早同至广埠屯,早早也时要下地走,故更慢。”4月6日又记:“早早吃馒头极喜爱,吃大半个之多。”4月8日又记:“我陪早早在家,早早坐车椅中,喂她吃米泡,又喝葡萄糖水半杯,后又喝糖水半杯,不但肯喝,且自要喝,吃玩说笑极乖,未哭一声,叫一下,闹一会,一直维持了一小时又五十分钟,极可爱。”要是早早不在家,沈祖棻就非常想念,10月27日记道:“天将亮闻小儿哭,睡梦中以为早早。早醒不闻早早叫唤声,不见早早,极为想念不置!起后也随时一直想早早,她的声音笑貌如在目前,常如听到她说的话。”

早早成长过程中的点滴细节越积越多,《早早诗》的腹稿便逐渐形成。1976年5月24日记道:“适囡回,我即躺藤椅休息,早早跟威克摘菜,我并嘱威克让她择菜,弄坏一点不要紧。囡亦在外房洗提包。不一刻,忽闻东西倒塌声甚重响,接着早早哭,大惊奔出,初以为小凳跌倒,不知被小晏自行车倒跌压在身上。小晏扶车,我和囡扶抱早早,哭了一下,说腿痛,后即止哭,一刻即走动说不痛了。”这分明就是《早早诗》中“偷攀自行车,大哭被压倒。婆魂惊未定,儿身痛已好”几句的的绝妙素材。

到了6月28日,酝酿已久的《早早诗》终于动笔:“昨夜睡迟,饮茶多,过累,上床未睡着,又想早早,为之作诗,更兴奋不能入睡,至一二时始睡着,仍不沉着。幸早五时多和六时多醒二次又入睡,至七时廿分始醒,尚好,七时半后起。早事毕已八时半过,尚未生火出灰扫地清鸡笼,亦未早餐,写出《早早诗》前一部分,待续。”次日又记:“思续做《早早诗》,思已不属,奈何!”7月2日又记:“改定抄录《早早诗》一节。”3日又记:“六时半晚餐一碗饭,饭后头昏精神转好,八时半后改《早早诗》,查字及韵,至十一时始上床。”4日又记:“改定抄写《早早诗》。”直到10月15日,仍记道:“改添《早早诗》二句。”次日又记:“早事毕,与千帆商改《早早诗》。”其后又有多处让程千帆抄写《早早诗》并寄给外地师友的记录。沈祖棻晚年写诗,速度极快,如有神助。例如1975年6月27日记道:“下午及晚上做写诗连昨晚共十七首,还有八首腹稿未改定写出。共有廿五首,仅一个半晚上,半个上下午,可算很快,真如帆所说的大笔一挥了。”7月4日又记:“乘凉一小时,做寄介眉诗十绝,仅二句未成,十时半进房足成。”9月25日又记:“夜又成七律二首,极速成。”唯独这首《早早诗》,从酝酿到写作到修改,前后费时数月。毫不夸张,这是沈祖棻晚年最为呕心沥血的精品,是《涉江诗》中的压卷之作。后来朱光潜题《涉江诗词集》曰:“独爱长篇题早早,深衷浅语见童心。谁言旧瓶忌新酒,此论不公吾不凭。”张充和则致信程千帆说:“充和最爱其诗中之《早早诗》,每逢人必读,此亦白话诗也,非大手笔,何能如此?是心中流出而不是做出。人人可感受,而人人都写不出。”好评如潮,皆非虚语!

舒芜在《沈祖棻创作选集·序》中对《早早诗》作了详尽的分析,他的意见几乎成为定评,连程千帆也称为“精辟之评论”。舒芜说:“晚年她又自解包缠,舍词而诗,终于写出《早早》这样中国古典诗歌史上空前未有的佳作,这一切正是她对祖国的不朽的贡献。”又说:“《早早》一篇用童心的灯光照亮了苦难和屈辱的灵魂的暗隅,这才是它的‘深衷’所在。”凡此皆说得极好,我完全同意。但是关于《早早诗》的写作动机,我对舒芜的观点不敢苟同。《早早诗》的最后一节说:

儿勿学家家,无能性复痴。词赋工何益,老大徒伤悲。汝母生九月,识字追白傅。少小弄文墨,勤学历朝暮。一旦哭途穷,回车遂改路。儿生逢盛世,岂复学章句?书足记姓名,理必辨是非。……但走金光道,勿攀青云梯。愿儿长平安,无灾亦无危。

对此,舒芜说:“这所谓‘盛世’,不正是那腥风血雨的十年么?但是我相信作者这里决没有什么反讽之意,更不是被迫表态之作,而是教徒式的虔诚,是‘鞭笞派’似地狠狠地令人痛心的自我否定,实实在在由衷地祝愿第二第三代能够顺着‘金光大道’直接走进幸福的天国。……是的,这毕竟是愚昧,今后再不能这样愚昧了。然而,这也毕竟是爱国,今后仍将爱国,虽九死其犹未悔。”我对此颇感疑惑,难道这是沈祖棻当年的真实心态?难道她对那场毁灭文化的“大革命”真心拥护?难道她的灵心慧性已被彻底遮蔽?程千帆晚年回忆他当年的心态说:“我就是不服!”也许沈祖棻的个性没有那么刚强,但是作为“文章知己、患难夫妻”的一方,难道她丝毫未受程千帆心态的影响,反而把那个风雨如晦的黑暗年代颂为“盛世”?

的确,沈祖棻是一位温顺善良的女性,她不像程千帆那样刚肠嫉恶,但是她同样明辨是非。《早早诗》写于1976年6月,稍后所作的诗中颇有真情流露者,例如《漫成》中慨叹自己的寂寥生涯:“三户低檐接废垣,十年寥落住荒村。” “历历悲欢沉万念,堂堂岁月付三餐。”《淡芳、文才数惠诗札,赋答》中诉说自己空有才学而不为世用:“何处文章留旧价?余生温饱颂王明。”这些诗难道不是满纸不可人意?难道真是“决没有什么反讽之意” ?末例中的“颂”字难道真是发自内心的歌颂?即使是《早早诗》自身,也不应像舒芜那样解读。对沈祖棻来说,祖国的传统文化早已沦肌浃髓,她岂能真心地“‘鞭笞派’似地狠狠地自我否定”,岂能真心希望儿孙“书足记姓名”?此诗中的“汝母”即是程丽则,她虽然自幼聪颖,却因是“右派子女”而不能上大学,程千帆直到晚年还常常叨念“由于自己的原因,丽则未能上成大学”(见程丽则《文章知己千来愿》)。“一旦哭途穷,回车遂改路”就是指程丽则中学毕业后未能上大学而进了工厂,字里行间悲愤填溢,哪里是什么“由衷地祝愿第二代第三代能够顺着金光大道直接走进幸福的天国?”

我一读“愿儿长平安,无灾亦无危”之句,便联想到苏东坡的《洗儿戏作》:“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早早诗》中分明有《洗儿戏作》的影子在,如果我们不对东坡此诗中的牢骚、讥讽视而不见,那么也就不会从《早早诗》中读出什么别的意思。况且《早早诗》的谋篇立意全是模仿李商隐《骄儿诗》的,李诗最后一节云:“爷昔好读书,恳苦自著述。憔悴欲四十,无肉畏蚤虱。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穰苴司马法,张良黄石术。便为帝王师,不假更纤悉。……儿当速成大,探雏入虎窟。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李商隐是真心否定自己呕心沥血的诗文写作,并希望爱子弃文从武?非也,他是在满腔悲愤地说反话!难道《早早诗》的旨意会与《骄儿诗》反其道而行之?所以我认为,舒芜对此诗末节的解读:“特地来给小早早预先留下这样的谆谆告诫:千万不要学外祖母,不要读太多的书,不要搞什么文学。”这实在是被诗人的反讽笔法瞒住了。沈祖棻1975年在《疏慵》诗中说:“文章合付祖龙炬,诗事宁期雏凤声。”程千帆日后笺云:“今日不惟丽则粗解吟咏,即其幼女雨燕亦能把笔学作五七言绝句矣。恨祖棻之不及见也!”的确,程丽则虽未上过大学,但她后来诗文俱佳,所撰《文章知己千秋愿——程千帆沈祖棻画传》描述父母的平生经历及精神风貌,情文并茂。书中评《早早诗》说:“祖棻作为‘家家’在世时,‘左’倾路线的长期泛滥,‘文化革命’的十年颠覆,她真是很难料想知识分子何时有出头之日。她在诗中结尾部分描述的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高级知识分子对后代前程绝望之后的期待,读之令人心碎。”然哉斯言!至于“早早”,则在南京大学和复旦大学相继获得古代文学的硕士学位和博士学位,如今已是暨南大学文学院的副教授,不但“学章句”,而且攀了“青云梯”。我相信,沈祖棻泉下有知的话,定会对儿孙相继走上“学章句”之途深感欣慰,因为这才是她的真实期望。

五、吟罢新诗意未穷

1975年春,67岁的沈祖棻寄诗给孙望说“吟罢新诗意未穷”(《杂书旧事寄止畺》)。此时沈祖棻老病交加,竟然全年作诗116首,真是诗意无穷,诗兴不浅!可惜到了1977年6月,就在沈祖棻写出《丁巳暮春,偕千帆重游金陵,呈诸故人十八首》之后一个月,她突遭车祸不幸逝世,其方兴未艾的诗歌写作突然画上句号。不久,程千帆应聘南京大学重返学界,不但创造出余霞满天的晚年学术辉煌,而且培养出一支号称“程门弟子”的学术新生力量。沈祖棻用毕生心血写成的《涉江诗词集》以及《宋词赏析》《唐人七绝诗浅释》等书皆得公开出版,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沈祖棻在家庭命运即将否极泰来、整个国家即将拨乱反正的关键时刻突然去世,为“才女命薄”的古老话题增添了最准确的例证。

1940年,沈祖棻在写给恩师汪辟疆、汪旭初的信中声称:“受业向爱文学,甚于生命。曩在界石避警,每挟词稿与俱。一日,偶自问:设人与词稿分在二地,而二处必有一处遭劫,则宁愿人亡乎?词亡乎?初犹不能决,继则毅然愿人亡而词留也!”沈祖棻晚年虽然没有面临人亡还是诗亡的两难选择,但她在生命的最后五年中不顾老病交加依然不舍昼夜地写诗,显然体现出对生命价值的终极追求。从早年的《涉江词》,到晚年的《涉江诗》,沈祖棻把文学创作看得重于生命。1947年,沈祖棻写信给弟子卢兆显说:“尝与千帆论及古今第一流诗人无不具有至崇高之人格,至伟大之胸襟,至纯洁之灵魂,至深挚之感情。眷怀家国,感慨兴衰,关心胞与,忘怀得丧,俯仰古今,流连光景,悲世事之无常,叹人生之多艰,识生死之大,深哀乐之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夫然后有伟大之作品。其作品即其人格心灵情感之反映及表现,是为文学之本。”这是沈祖棻对弟子的谆谆教诲,也是她进行创作时的夫子自道。《涉江诗》就是在这种观念的指导下从肺腑流出的真文字,它所获得的成就使沈祖棻生命中的最后五年余霞满天,与程千帆晚年的学术事业交相辉映。1975年秋,沈祖棻赋诗曰:“春风词笔都忘却,白发携孙一阿婆。”(《友人诗札每有涉及少年情事者,因赋》)透过谦抑的语气,我们不难看到自豪兀傲的神情,这是她留给历史的一幅自画像。

 

原载2024年7月18日、25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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