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9日至12日,由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文学院主办的第十三届宋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安徽芜湖举办。本文为南京大学文科资深教授莫砺锋先生在大会闭幕式上的致辞。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
大家好!
昨天的开幕式上听到张鸣教授专门嘱咐大家,千万不要相信老年人的话,我听了以后,我想我这个致辞就不用说了,因为我肯定是个老年人了。昨天王兆鹏会长已经透露了我的年龄,75周岁。我其实早就是一个老年人。15年以前,我领到了第一张公交优待卡,南京的公共汽车上的刷卡机现在已经学会了礼貌用语,滴一下就叫敬老卡。15年以前,它还没学会礼貌用语,我领到卡第一次上公交车掏出卡一刷,刷卡机大叫说“老人卡”,把我吓一跳,我那个时候就意识到自己确实是个老人了。前天晚上我们吃晚饭时,坐在我左边的是周裕锴兄,再左边是张鸣,右边是肖瑞峰,排一下序我是老大,第二是周裕锴,第三是张鸣,张鸣比周裕锴小一个月,然后是肖瑞峰。表面上看,我跟他们几位也就是差五六岁的年龄,好像差的不是太多,但是这是算术级数。这个五六岁,其实里面包含着几何级数的重大意义。这个意义在哪里呢?我是中华民国生人,我们是两个朝代的。所以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人,而且肯定是在场的年纪最大的老人。梁启超为我们老年人设计了一个方案,他在《少年中国说》里提出:少年人可以瞻望未来,老年人可以回忆过去。我现在也来回忆过去,请让我从头说起。
1949年4月,我在无锡城里呱呱坠地,受了一点旧社会的苦,幸好一个月以后解放军打过长江就把我给解放了,所以我主要还是生长在红旗下的。人们都称我们这一辈人是共和国的同龄人。但是共和国历史上走过一些弯路,有过一些风风雨雨,我们因为是同龄人嘛,所以共和国的每一场风雨都点滴不漏地飘洒在我们的头上,我们都经受过。我回想起我青少年时代打麻雀、炼钢铁,然后等到1966年我高中毕业的时候,高考被废除了,直到1977年冬天才恢复高考。我比裕锴兄大整整五岁,我们是同年高考的。我比兆鹏兄大十岁,也是同年高考。我们虽然被耽误了很多时间,进步比较晚,但是幸亏跟学术界的关系还不算太脱节,因为我们失学的青春阶段,也是我们国家整个学术界都停滞的时候。整整十年中没有任何学术活动,既没有学术论文的发表,也没有学术会议。一直要等到进入新时期以后,也就是我们这一辈人刚刚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学术界的学术活动才正式起步。我记得1985年,由四川大学主办的全国第一次宋代文学研讨会开幕。我84年博士毕业,85年就跟着我的导师程千帆先生到成都去开会。那个会议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意义是首先见到了一些久闻大名的学术界的前辈,比如说是大家如雷贯耳的缪钺先生,缪钺虽然是在川大的历史系任教,但是他对我们宋代文学的影响非常大。那次也见到了飘飘然有神仙气概的杨明照先生,他的白胡子有这么长。那次会议上还见到我们后来认为是泰山北斗的一群学者,复旦大学的王水照先生,四川大学的曾枣庄先生,杭州大学的吴熊和先生,他们当时还都是中年人。当然对于我本人来说,我更高兴的是认识了学界的同龄人,那次裕锴兄参会了,肖瑞峰也去了,还有一位英年早逝的杭州大学的陈植锷。陈植锷后来40岁就去世了,本来他应该是前途无量的。我那次认识的好多同龄人,后来都在宋代文学领域,且成为这个学术圈里比较志同道合的人。
我今天在大会上讲这些干什么呢?我就想对在会的各位代表,特别是一些年轻的研究生同学,来回顾一下这四十年来,我们的宋代文学研究走过的一条道路。1985年开会的时候学会还没有成立,1991年又有川大主办的一次宋代文化研讨会,主要还是针对文学,川大和北大联合主办,这是第二次,也没有成立学会。学会一直到2000年才在复旦成立,到现在已经是第十三届。在成立学会之前的十多年,可以说是我们的宋代文学学会的史前时期,从2000年开始就是学会的正式历史了。我们回顾一下这几十年来的过程,应该说宋代文学研究的整体力量是有很大的发展,首先是人数,我们的队伍确实是壮大了。复旦大学主办的首届研讨会,跟南京大学主办的第二届研讨会,代表人数都控制在120人之内,后来渐渐的就突破到了150人,好像在赣州的时候突破了180人,去年在武汉大学举办时就突破了200人,今年创新到300人,这个规模扩大的非常厉害。不光是规模的扩大,我这两天在仔细看论文,正文还没看完,但已看过全部题目,我觉得无论是研究的范围之广、选题之新、思路之细密都比以前有很大的进步,这是整体的研究水平、研究质量的提高。我们办会的水平,也是一届比一届更好,这次大会举办以前,因为胡传志教授是我的弟子,我比较关心他办会的事情,我觉得会议达到300人比较难办,但是后来看到他们的筹备组不断地发出来的会议通知,看到会议的日程,我都觉得很满意,应该说会务工作做得非常好。所以虽然说感谢会务组是待会儿王兆鹏会长应该说的话,我还是提议我们要以热烈的掌声向安徽师大的会务组表达我们深深的感谢。
昨天上午的合影,我一开始想:300人合影,恐怕没有20多分钟连队都排不成,但是他们后来的办法非常好,让大家分几步进场,老师坐定、站定以后,研究生再从两边上台,十几分钟就搞定了,真是井井有条!宋代文学学会开会有300人出席,或是500人,都不嫌多。我们是一个14亿人的大国,宋代文学就是古代文学方面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它对当代文化建设和文化传承有特别重大的意义,所以像这种学术会议来个1000人都非常正常,仅仅是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我们才要限制人数。所以这次我来开会,我跟王兆鹏教授有同样的感觉,翻开会议名单都是陌生人,还看到这么多陌生的面孔,这是好事情,学术一定要薪尽火传。从我们的前辈王水照先生那一辈,传到我们这一辈,再到现在的研究生这一辈,学术在一代代的传承,队伍在不停地扩大,我们学术研究的水平也不停地在提高。年轻的学者和研究生同学来参加这样的会议有什么好处,王兆鹏教授昨天讲的几点非常详细。我觉得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阅读前辈学者的论文跟著作固然很重要,通过那些文字我们可以非常仔细地了解到他们的学术思想和学术观点,但是孟子说过,学术传承非常重要的一点是“亲炙”,所谓“亲炙”就是亲自听前辈当面的教导、当面的解说,“亲炙”得到的效果跟光读文字是不一样的。所以各位年轻的代表来参加这样的会议,我觉得最大的意义在于获得一个“亲炙”的机会,这是我的第一点感想。
下面说第二点。我们这辈人现在正垂垂老去,我在南大已退休了,正在逐渐退出学术界。其他的老师也将逐渐退休,慢慢地我们的学会已进入代际传承的过渡期。我作为一个前辈,刚才看到年轻的同学上台领奖,心里十分感慨。我们当年没碰到这样的盛况,当年我们读研时,学术会议都规定不许研究生参会。刚才看到他们领奖,看到这么多朝气蓬勃的年轻的面孔,我突然想到中唐诗人薛逢的两句诗,薛逢年老以后看到一群新科进士走过,就吟了两句诗,“阿婆三五年少时,也曾东涂西抹来”。我们年轻时也曾有过青春面容,但现在已成“阿婆”了。那么现在,年轻的同学,年轻的学者来跟我们这些年长一点的人交流,它的好处在哪里呢?刚才我说到“亲炙”,我要补充的一点是,当代学者在学术水准上最高的可能是我们的老师那一辈。我们的老师那一辈,从缪钺、程千帆到王水照、吴熊和,他们的学术水平要比我们这一辈高得多。但是我还是想强调,我们这一代学者,对年轻的同学也有一些精神引导的作用。关键原因在于,我们这代人的老师那一辈,特别是某些从民国过来的学者,他们所处的环境,社会大环境,学界小环境,乃至个人的生活环境,各方面都跟年轻同学很不一样,所以他们的有些经验你们无法借鉴。而我们这一代人呢,读研究生,毕业留校做青椒,面临着与前辈不同的学术环境,发表论著,申报课题,都遇到种种困难,我们无法像前辈那样从容、潇洒地从事学术。所以我们与各位年轻的学者,特别是研究生同学,所处的环境是基本一样的。同学们也许从我们这代人身上获得的经验会更加亲切、更加具有可操作性。更何况很多同学就是在座各位老师本人的学生,大家可以多向他们请教一些经验,看看他们是怎么获得学术成果的。比如坐在台上的这几位,周裕锴教授,王兆鹏教授,他们都做得很好。他们跟大家所处的科研环境,所具备的条件都是差不多的,大家读他们最近发表的论文,最新出版的专著,从里面可以得到许多可供借鉴的经验。那么我本人呢,我觉得我对大家也还是有意义的,因为经验有正、反两个方面,正面的榜样当然好,反面的教训也有价值。大家看到我们这一代人中也有在学术上走了弯路,学术研究上有所迷误,反正我们的缺点都已经显露出来,大家也可以看看反面的经验。我能贡献给在座各位代表,特别是年轻代表,年轻同学的,就是一些不太成功的经验。大家看一看莫砺锋治学的失误在什么地方,他走过哪些弯路,有哪些缺失,大家来总结一下,也许可以避免再走跟我同样的弯路,这对你们的研究会有帮助。在这个意义上,我希望大家一定要跟我反其道而行之,继续努力,勇猛精进,最后用一句我们坚信是岳飞所写的词来结束我的致辞:“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谢谢大家!
(本文由王世杰根据录音整理,经莫砺锋教授审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