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写的文章里,槐花儿,榆钱儿,香椿儿,荠菜儿等做成的吃食,又多又馋人。南北环境有别。我生活在偏南边,只荠菜儿多,但却没有用它做时令的菜食。
故乡人,把荠菜叫作地米菜。叫地菜,好理解。为何加个米字呢?我猜是这地菜匍匐在地上的样子,像一个大大的“米”字。这名字好,接地气,更形象更生动更名至实归。
辛弃疾有“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的诗句。说的就是地米菜。当桃花梨花畏畏缩缩躲在树枝丛中时,地米菜花就已迎在溪头野地,摇曳春日了。
地米菜和春天一起萌发,它冒出地皮儿,幽幽小小的,长在薄薄的暖阳之下,也或者绵绵的春雨之中。刚成一朵米字型,北方人即采了它包荠菜饺子吃。我们这儿不吃饺子,也不包春卷,嫩地米菜,也就没人拔它。
地处江汉平原的腹地,三四月间,菜地里有吃不完的蔬菜。北方人亲睐野菜,是它们地寒,家养的菜蔬怕冷,出不来。而野地里的荠菜不同,春雨到了,它也就到了。
荠菜,在江南一带的名声也很高。那里的人,立春即开始关注荠菜。冷风料峭,地菜冒出头来,再等几天,长出几片叶子,成一朵花状,人们就把它采摘回家,包春卷,包团子,包馄饨。
汪曾祺老先生就写过一种吃法:“荠菜焯过,碎切,和香干细丁同拌,加姜米,浇以麻酱油醋,或用虾米,或不用,均可。这道菜常抟成宝塔形,临吃推倒,拌均。拌荠菜总是受欢迎的,吃个新鲜。凡野菜,都有一种园种的蔬菜所缺少的清香。”
《西湖游览志》里写道: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里》里说荠菜:“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人家皆以荠菜花置灶台,蚂蚁则不上锅台。或妇女摘荠菜花戴鬓边,以祈明目。
放学后,挽起篮子,里面丢一把铲子。 地米菜,田间地头,沟沟渠渠,一会儿就挑满一篮子。丢进猪栏,它挑挑拣拣,起先不吃。等实在饿了,才开始嚼。
女孩家,喜欢玩踢毽子的游戏。鸡毛,只过年杀鸡才有。用它们制作毽子,是奢侈品。再说鸡毛毽子弹性大,不是每个人都踢得好。有个塑料袋子和机器上面掉落的铁圈圈制成的毽子,就是万福。假如什么都没有,那就去拔地米菜。最好上坟头去找,那里的地米菜肥硕粗壮,有重量,踢得起来。
地米菜长高,细细的碎花在春风里招展。各种动物从冬眠中苏醒,大地恢复生机。进入农忙时节,天气也渐渐走向炎热。这时,传统的三月三到了,地米菜煮鸡蛋的时候来了。传说,这是药王菩萨开的药方,吃了不生病。
采一把,连花带根清洗干净,放铁锅里熬,丢几个鸡蛋,绿盈盈一锅水。装一茶壶,让孩子提去田间地头,给忙着春耕的劳力喝。听说,吃了地米菜煮的鸡蛋,腰不酸,腿不痛,眼睛不花。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踩碎石坷拉。听说这水喝了,防止头痛,防止脑膜炎,也像古人说的,可以明目。
春天的作物,是冬天孕育的结果,经历过严寒打磨,更接地气,喝了清灵灵。
吃地米菜的习俗,历史非常悠久。《诗经》里说,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可见,地米菜吃着是甜的。我的故乡,有一句谚语:“地米菜,蒸蒸菜,好吃婆娘拿碗来。先来的吃一大碗,后来的舔锅铲。”
故乡是蒸菜之乡,曾经,地米菜也是蒸菜之佳品。
和奶奶在菜园里挑菠菜,间杂着几兜地米菜,又肥又嫩,我要把它扔掉,奶奶说:地米菜可以吃,闹饥荒时,那可是好东西。
原来,到了我们这一辈,生活条件有所改善,没再把地米菜当重要的食物对待。
地米,地米,就是地上的食物。这样解释,更确切些。
“地米菜,开白花,爹妈接我回娘家。”我的故乡,三月三,还有个习俗。到了这天,娘家的弟弟或者妹妹来到出嫁的姐姐家,把她接回去,住上十天半月,名曰接姑娘。不知为何,时至今日,这习俗不存在了。只这首童谣在老人们的嘴边偶尔响起。
现在的城市里,还没到春天,地米菜就大量上市,且延续很久。这不符合自然规律,野生地米菜的食用期非常短。可以想见,这是大棚作物。野字,不实。
现在的故乡,也兴起吃饺子,包春卷,地米菜成了香饽饽。早春时节,人们踏青,就是采摘地米菜的最好时刻。听说地米菜还有另一个名字:铃铛花。风来了,米白的小花,窸窸窣窣,摇醒春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