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此纪念舅舅去世1周年)
故乡是我首先发掘人性的地方。我敬佩那些有抱负的人,他们离开故乡,冒险开拓具有魔鬼般美貌的伟大道路,并且看不起平凡。但我并不嫉妒他们。我的故乡,那里的生活,那里的亲人与朋友,都是我生命的源泉。对我而言,一个人若能真实描绘出故乡的人及其命运,必定述说着凡人与天使的共同语言。
春节我回到出生的川南小镇,在马路上漫游。走过老亚西厂的大门,走过脆肚爆好吃的小娃麻辣烫,走过炒鸡杂一绝的旺儿饭,就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岷江机械厂。厂门上将军般矗立的破碎机,当地唤作“破碎王”,已经锈迹斑斑。往里望去,屏风后树木茂盛,花草生长,不像个厂,更像一个少人问津的沉默的公园。
岷江机械厂是我舅舅一手创立的,现在已经30多年了。我舅舅叫吴文仲,2014年春天过世,享年72岁。
舅舅是个生命力极旺盛的人。死亡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生命力对应的不是不死,而是有力地活着。
舅舅创办乡镇企业,可说是承续家族传统。民国时期,外公在乐山牛华镇杨泗湾开挂面厂,有几十个工人,算是地方士绅。我妈带我和姐姐给外公上坟,常指着杨泗湾的山头说,“那一片山以前全是你们家公的”。1956年公私合营,面厂被合并,外公随后上吊自杀。我九嬢在他尸体旁恸哭,拉着他僵硬冰冷的手,不断叫唤:“爸爸,爸爸,你牵九妹儿再到街上走一下嘛,走一下嘛”。
外公弃世后,外婆在面厂做绞面工人,由老板娘变成“从业人员”。所谓从业人员,大约指原资方家属或有政治污点的人物,属于政治贱民,低人一等。外婆有次操作机械,不慎受伤,脚踝从此落下一个鼓起、发亮的大包。小时候我与外婆一起睡,常去摸那个大包,以为这样可以为她减轻痛苦。
依靠每月20元的微薄工资,外婆独力将五个孩子带大。他们是在贫寒与冷眼中长大的。有次运动,人来抄家,舅舅提起榔头要跟人拼命,外婆流泪将他抱住。我妈妈则听从邻居建议,把一床被子、几件衣服赶紧泡到脚盆里,以免被抄。这些东西,就是当年外婆家仅有的贵重财产。
1962年,舅舅于乐山一中毕业,成绩好,但因成分问题未被大学录取。他喜欢机电,毕业后自己装了部收音机。那时大饥荒的阴影尚未褪尽,饿得前心贴后背的年轻人,只有靠歌曲充饥。
舅舅常听着电台引吭高歌,嗓门大且亮,一度惊动居委会,以为在搞什么非法活动。不知道舅妈是不是被他的歌声吸引的。舅妈姓高,个子也高,比舅舅高小半头,是镇上出名的美女,大家都叫她“高妹儿”。舅舅追她只有一个字:耿直。
高妹儿家中房屋年久失修,无力整葺。忽一日,舅舅不请自来,提着两坛老酒,身后是密密麻麻二、三十号兄弟伙。他们如乌云般卷来,几天功夫就让老屋焕然一新。高妹儿的父亲从此成了舅舅的老丈人。
青年时代舅舅在镇上已是号人物,有不少服他的兄弟伙。他个子矮,但壮实,肌肉虬结,皮肤黝黑,眼睛里常放出精神病人般的光芒。打起架来像条狼狗,经常跳起来把惹了高妹儿的混混打得鼻血长流。
那时舅舅好野游,身上没几元钱,也带着高妹儿和兄弟伙四处玩。近的是牛华镇河对门,菜花如金桃花如霞,田里任性穿梭,牛背自在匍匐,江中纵情洗濯。远则遍及乐山各县镇,有井水处就有识舅舅者,大碗喝酒,高声咆哮。在冰封的时代,仍有活泛的心灵。
舅舅做过各种小买卖,油印歌单到集市上卖,出租小人书,东拼西凑找零件组装自行车出租。文革初期,他与弟兄伙成立“打鬼兵团”,斗得不亦乐乎。等到“二月镇反”,要抓他,他一夜游岷江几十里路,从牛华游到犍为,求机场部队保护。为防批斗时被扯头发示众,他专门去剃了光头,对高妹儿说:“你看,这下他们要扯我脑壳也扯不到了嘛”。
舅舅在机电上有天赋,又勤奋,买了许多技术书苦读。1969年秋,舅舅凭自学的电工技术参加街道工业,做电焊机。街道工业是计划经济,一月只造两台电焊机就完成任务,舅舅有劲使不出,憋得慌。1970年代末,舅舅从街道工业出来,自己搞了个作坊,还是整电焊机,生意兴隆。电焊机多销往桥沟儿的三线企业东风厂,30多年后有些机器还在使用。
作坊再繁忙,舅舅也不忘喂他的鸽子。他自小就喜欢信鸽,少时经济条件不允许,开作坊后在阁楼上专辟一层,亲手打理,旁人不得擅入。我大表哥曾偷拿梯子爬上阁楼,揣一兜鸽子蛋,准备找外婆煮了吃。下梯子时不注意,鸽子蛋全挤烂。舅舅得知后狂怒,将大表哥捆在条凳上一顿好打。多年后我问舅舅,放信鸽有啥乐趣?他说,鸽子可以飞很远,这就让人高兴,飞再远还要回来,这就更加让人高兴。约三五同道到野外放鸽子,看鸽子在天空飞翔,就像小娃儿在地上打滚,有种说不出来的自然妙趣。直到舅舅去世前,他厂里仍有专门的鸽棚,养有铭血铭种上百羽。
1984年乡镇企业政策出台,舅舅就创建了岷江机器厂,生产从电焊机扩大到搅拌机、粉碎机、切割机等。八十年代是乡镇企业的黄金时期。首要因素是工农产品的价格剪刀差。工业品定价高,原是为将利润集中在国企,允许乡企进入工业领域后,乡企也可以吃剪刀差。其次,国企市场化程度低,私企当时又有政治风险,集体性质的乡企正好作为。再次,乡企税负较轻,尽管也要上缴管理费、安排就业等,但总体负担不重。对基层政府而言,乡镇企业是最好税源与就业渠道,当然要扶持。地方官员会帮乡企拿银行贷款,通过农村信用社,乡企可以利用整个农村的储蓄。农村如海洋般为乡企不断提供储蓄,还供给劳动力。当时农村去沿海一带打工者不多,富余劳动力多流向乡企。这一切,联手促成了乡企的兴起,也造就了舅舅的黄金时代。
舅舅讲诚信,懂技术,舍得跑,厂越做越大。1990年代初,厂从五一中后山迁到乐五公路边上,占地百亩。还整了个巨大的破碎机模型在大门顶上,当地唤作“破碎王”。
八十年代也是我们家族聚会的黄金时代。每到过年,老表们就从五通桥赶来,从沙湾赶来,从乐山赶来,从四面八方赶来,在舅舅的四合院里,吃坝坝宴,喝香槟酒,眉开眼笑,杯碗狼籍。每一道菜都香浓可口,每一粒饭都感情饱满。
团圆,团圆,团圆。团圆是我们在舅舅老宅里唯一要干的事。那时亲情都随身携带,一遇到过年就掏出来点燃鸣放,也不上天,就在地面乱转,炸开来全是温暖。
人必须到齐,缺了任一个,不论近亲远亲,都像是人断了手指,树伤了枝条,河流露出河床。
舅舅很重亲情。2010年外婆去世,他为觅最好的棺木并找上风上水处土葬。2013年他已癌症晚期,清明时节仍拖着病体爬崎岖山路,给外婆上坟。外婆也以舅舅为傲,认为他继承了外公的才能,为吴家争了光。
不过,舅舅的厂在他去世前已相当艰难。他一生谨慎,在90年代末才将厂改成私营企业,摘了集体企业的红帽子。他的厂挺过了80年代的物价闯关,挺过了90年代的经济软着陆、金融风暴,挺过了21世纪初的全国经济不景,但在规模化工业与信息化经济的冲击下,仍无可如何地走向衰落。
舅舅也尝试过转型。2000年前后,他打算上净水处理器的生产线,多次赴外地考察,高薪聘请技术人员,前后投入上百万,最后还是搁浅了。我曾问及此事,他说,拿不到生产许可,获批需要到北京跑部委,有人说出20万可以帮他搞定,他没有接招。
十五年前即看好环保日用题材,舅舅确有先见,但他做人大刀阔斧,开厂却谨小慎微,又苦于资源有限,终于丧失了产业转型升级的机会。最近几年,开矿的、修路的、盖房子的都不景气,机械厂也跟着进入黄昏,常常半月接不到一个单子。厂房安静得像一个内向的老人,就连看厂的大狼狗,都难得冲人叫两声。
厂子不景气,舅舅当然焦虑,但并不沮丧。2014年春节,我去厂里给他拜年,那时他已病得很重,形销骨立,终日在家中枯坐,少有与人讲话,一开口就剧烈咳嗽,手帕上点点殷红。见我来了,他很高兴,带我在厂里四处走看,犹如即将卸甲的勇士带着晚辈凭吊战场。说来也怪,那天他讲了许多话,咳嗽却不怎么来打扰他,似乎疾病对他也有一丝最后的尊敬,愿意离开片刻,好让这位了不起的舅舅给外甥多讲一些往事。在挂满锦旗、奖杯和专利证书的办公室里(在这些物件上,我看到他的自豪与恐惧),他对我说,“我这一辈子遇到过很多困难,都挺过来了,现在不算最难的时候”。
即使厂子不景气,舅舅仍坚持自己划下的做人底线。几年前,有本地老板自杀,身后留下一堆债务,其中欠舅舅的也有一百多万。有人怂恿舅舅去他家收房子、车子抵债,舅舅拒绝了:“孤儿寡母的,也没几个钱了,我吴文仲做不来那样的事。”那欠债怎么办?“胸口一抹就算了嘛。”
舅舅讲义气,三十年来再艰难,他从未因经济负担解雇过一个工人。厂里收入再差,他也未拖欠一分钱工资。他是借钱来发工资的。每到发工资的头天,舅舅一大早就起来,他不会开车,也不要儿子送,一个人打车到乐山,借到二十万元现金,扎进衬衫里,再打车回来。
如今舅舅去世,失去他的能力、信誉与人脉,厂的状况更加艰难。但舅妈坚决不肯卖厂。许多年来,他们吃住都在厂里,岷江机器厂就是他们的家。当至亲去世,谁忍心立刻变卖自己的家?如今我的两个老表在厂里主持,大表哥心地好,但向来闲散,二表哥有脑壳,但赌性太重。惟愿“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庶几不负舅舅半生苦心。
2014年春节我去厂里看舅舅,他照例给皮娃发了一千元压岁钱。往年我很少给他家的小孩发压岁钱,这么多年来,我只习惯被舅舅发钱。这次我也给他两个孙子发了压岁钱,每人一千二百元。
临走时,舅妈突然过来,说舅舅吩咐,他很少看到宋小皮,再发一千元过年钱,另外你妈身体不好,也拿一千元,好日常照顾。
当时我想,舅舅真是骄傲啊,不肯占我便宜。现在我知道自己想错了。舅舅是觉得应当善待子侄,就像应当善待工人,哪怕自己和厂的状况都不行了,他也决不丢掉这份责任。更重要的是,他并不认为自己和厂的状况就真的无法好转了。最后那次见面,他坐在客厅里,一动不动,低声对我说:“现在我的身体比较恼火,等到春暖花开,我想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