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本是一种出世法,但它具有积极的人世精神和人间性格。这一方面与佛教教义中强烈的人文精神有关,同时也是与释迩牟尼创立佛教的本怀大愿相一致的。
人们都很熟悉佛传故事中释迎牟尼诞生时自行七步后所说的一句话:“天上天下,唯我为尊。”(《修行本起经卷上》、《佛说太子瑞应本起经卷上》)“我于一切天人之中最尊最胜”(《过去现在因果经卷第一》),“天上世间我为最尊”(((普暇经卷第四》)。但大家不一定记得紧接这句话下面的那句话,即:“三界皆苦,吾当安之。”(《修行本起经卷上》)“当度三界生老病死,令至无为。”(《普喂经卷第四》)“此生利益一切人天。”(《过去现在因果经卷第一》)而这正是释迩牟尼出家、修道、证悟的本怀大愿,或谓之“诸佛常法”。《长阿含经》中记载着如下一段论述:
佛告比丘,诸佛常法。毗婆尸菩萨当其生时,从右胁出,专念不乱。从右胁出,堕地行七步,无人扶侍,遮观四方。举手而言:天上天下唯我为羊,要度众生生老病死。此是常法。(卷一)
这里的毗婆尸菩萨也就是佛教传说中过去七佛中的第一佛,经中描述他出生时的情景与释迩牟尼佛出生时的情景完全一样。在原始佛教时期,只有释迎牟尼一人被尊称为佛,到大乘佛教发展起来后,才有三世诸佛和十方诸佛等说法。这段经文的寓意是要说明过去佛和现在佛的一脉相承,而更重要的是要点出“要度众生生老病死”的本怀大愿,乃是从过去七佛以来,直至今佛释迎牟尼一以贯之的“诸佛常法”。
从原始佛教到大乘佛教,无论在教理和实践宗旨等方面都有很大的发展。如,在教理方面原始佛教总的倾向是强调“我空”,而不讲“法空”,大乘佛教则主张“我”“法”皆空,乃至认为诸法自性本来清净(空)。又如,在原始佛教那里空和色、清净和染污、出世和世间、众生和佛等等,都被看作是分别对待的法。所以,他们一般都是断色取空,离染求净,厌生死欣涅桨。然而大乘佛教以“中道”、“不二”的理论和方法,从根本上破除了一切法的分别对待,于是“色空不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离空,空不离色,’;“染净不二”,“生佛不二”,“世出世不二”,“勿离世间上,外求出世间”(孰煌本《坛经》)等等。
再如,在实践宗旨方面,原始佛教一般追求即生断除自身烦恼,以个人的自我解脱为主,从了生死出发,以离贪爱为根本,以灭尽身智为究竟,主要取向是出世的。大乘佛教则认为,修证需要经过无数生死,历劫修行,以“摩诃般若”(大智慧),求得“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无上正觉),除断除自己一切烦恼外,更应以救脱众生为目标。因此,他们宣称佛法大慈大悲,把普渡众生,成佛救世,建立佛国净土为目标。佛法既是出世的,又要入世间,开大方便门,以引渡众生。
大乘佛教的上述宗旨,集中地体现在他的悲智精神中。而大乘佛教的悲智精神,又决定不佛教人世为众生、为社会服务的人间佛教的性格。
许多大乘经典中,都认为声闻、缘觉二乘虽然也有“慈心”,但缺乏“大慈悲心”,他们没有救度众生的大愿,而大乘菩萨乘正在这一点上远胜过二乘。如说:
阿罗汉无大慈悲,无本誓愿度一切众生。(《大智度论》卷二十八)
声闻、辟支佛虽有慈心,本不发心愿度一切众生,亦不回善根向阿褥多罗三貌三菩提,以是故菩萨一日修智慧,过声闻辟支佛上。(同上卷三十五)
大乘佛教把救度众生作为自己的根本宗旨,把能否为救度众生而舍弃自己一切,作为证菩提、成佛道的根本条件。这也是所有大乘经典反复强调的主题。如说:
菩萨见诸众生,于如是苦聚不得出离,是故即生大悲智慧,复作是念:此诸众生,我应救拔,置于究竟安乐之处。(唐实叉难陀译八十卷本《大方广佛华严经》卷三十四)
这里所讲的“大悲智慧”是《华严经》中提到的“四智”之一。《华严经》说要以“四智河”来润泽天人沙门婆罗门,使他们都进入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智慧大海。什么是“四智河”呢?经中论述道:
一者愿智河,救护调伏一切众生,
常不休息。二者波罗蜜智河,修菩提行,饶益众生,去来今世,相续无尽,究竟入于诸佛智海。三者菩萨三昧智河,无数三昧,以为庄严,见一切佛,入诸佛海。四者大悲智河,大慈自在,普救众生,方便摄取,无有休息。(同上卷四十二)
我认为,这四智其实也相当于通过大乘四大菩萨体现出来的大乘佛教的四大根本精神。“愿智”相当于地藏菩萨所体现的“大愿”精神,波罗蜜智相当于文殊菩萨所体现的“大智”精神,“菩萨三昧智”相当于普贤菩萨所体现的“大行”精神,“大悲智”相当于观音菩萨所体现的“大悲”精神。而这四种智慧或四种精神归结为一点,那就是“调伏众生”、“饶益众生”、“普救众生”,使众生“见一切佛,人诸佛海”。
所以,《华严经》中又强调说:
见诸众生受大苦,起大慈悲现世间。以大慈悲方便力,普遍世间而现身。(同上卷七十五)
一切佛法依慈悲,慈悲复依方便立。方便依智智依慧,无碍慧身无所依。(同上卷五十)
总之,大乘佛教的教义和实践都要求“以慈悲心养育民物,出慈悲水溉灌众生。”(《七佛所说神咒经》卷三)
诸佛菩萨为了普救众生,可以舍弃一切,乃至涅架。如佛典中说:
欲求佛智最上,救济一切众生。尊有胜悲心,欲行救济,何物不舍!有悲心者,为他故,涅梁尚舍,况复舍身!舍身命财有何难也。舍财物者不如舍身,舍身者不如舍于涅架。涅梁尚舍,有何不舍!(《大丈夫论》卷上)
所谓舍涅架的意思,则诚如慈恩大师窥基在《说无垢称经疏》说的:
菩萨发愿度众生尽方入涅架,以众生界无尽期故,菩萨毕竟不入涅梁。(卷第三末)
同时,诸佛菩萨的舍涅架,也体现着诸佛菩萨与有情众生苦乐同受的精神。如《大乘理趣六波罗蜜多经》中说:
若我舍于众生取涅梁者,即同受于地狱诸苦;若与有情同解脱者,虽处地狱无异涅梁。(卷第一)
再进一步说,在大乘佛教看来,生死和涅架不二,若把生死、涅架分别看待,厌弃生死,欣乐涅架,那是成就不了如来境界的。所以《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中说:
诸菩萨摩诃萨,若观生死而起厌怖,欣乐涅架,则堕非道,不能利乐一切有情,通达如来甚深境界。(卷第五百七十二)天台智者大师在《观音玄义》中说:
菩萨若但起慈悲心不牢固,故须发弘誓加持使坚。”(卷上)
接着分析了由悲心和慈心分别发起“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量誓愿断”和“法门无边誓愿知,无上佛道誓愿成”这四弘誓愿。四明尊者知礼则引申说:
此四弘者,诸佛所师,诸佛由兹,而成正觉。故须学佛慈悲,发起弘誓,上求佛道下化众生。(《四明尊者教行录》卷第一)
在《大乘修行菩萨行门诸经要集》中,记载了普贤菩萨对普智菩萨讲的修行菩萨道的十种行愿,文曰:
尔时,普贤菩萨语普智菩萨言:佛子修行菩萨,为求阿舞多罗三藐三菩提故,应起十种行愿。何者为十?所谓一者愿度一切众生,二者令其远离一切烦恼,三者除灭相续习气,四者于一切佛法无所疑惑,五者除救众生一切苦聚,六者愿救众生三涂八难,七者归依亲侍一切诸佛,八者愿学菩萨一切戒行,九者升于空中示现毛端无量佛事,十者以大法鼓击动一切佛刹,众生闻者,随机速入无余涅梁。(卷上)
这里普贤菩萨所讲的十种行愿,全都与救度众生有关。由此可见,弘愿可以巩固慈悲心,而弘愿的主要内容也就是发起慈悲心。这也正如《大智度论》中所说:
菩萨如是无数劫,发大正愿,度脱众生,愿名大心要誓,必度一切众生断诸结使,成阿舞多罗三藐三菩提,是名为愿。(《大智度论》卷五)
值得注意的是,有的大乘佛典中还进一步论述说:“菩萨思惟,虽有重结使然,菩提道难得,如是但有悲智二事为伴,心终不疲厌。”(《大丈夫论》卷下)意思是说,虽然有重重烦恼缠缚,菩提道难以求得,但是只要一刻不离地去实践悲智二事,那么追求菩提道的心就永远不会懈怠。
至此,我想悲智精神作为大乘佛教最根本的教义、理念和实践宗旨,应该是没有任何疑问的了。
诸佛菩萨既以度尽无量众生为求佛道之本怀大愿,因此正象通常所传地藏菩萨愿誓所表达的:“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只要有一众生尚在苦难中,诸佛菩萨就不会离此五浊世间。
正因为如此,大乘佛教反复强调出世与世间的不二,强调出世间法与世间法的不二。这在许多大乘经典中都有所论述。因为在大乘佛教看来,“世间性空,是出世间”,(《维摩佑经·入不二法门品》)“法界非世间法亦不离世间法,法界非出世法亦不离出世法。法界即世间法,世间法即法界。法界即出世法,出世法即法界。”(《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第三百八十五)
禅宗把不离世间求出世间,不离世间法而行出世间法的理论做了最充分的发扬和最具体的实践。永嘉玄觉禅师说:“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永嘉真觉禅师证道歌》)赵州从诊禅师以“本分事”接引学人,都是在揭示禅不离世间人伦日用。出家人也离不了吃饭、睡觉、行走。所以,当有僧问大珠慧海禅师:“和尚修道,还用功否?”禅师回答说:“用功。”再问:“如何用功?”禅师说:“饥来吃饭,困来即眠。”这不就是世间法吗?所以问者十分疑惑地问:“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这时,慧海禅师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不同!”不同在那里呢?慧海禅师分析说:
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睡时不肯睡,所以不同也。(《大珠慧海禅师语录卷下》《诸方门人参问语录》)
这里,吃饭时的“百种须索”,睡觉时的“千般计校”,与“饥来吃饭,困来即眠”的不同,正是对于不离世间法而行出世间法的最好注释。
如果还不够清楚的话,我们再引黄巢希运禅师的一段名言来做说明。黄聚禅师尝说:“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行,未曾踏着一片地。”这也是身处世间法而行出世间法的生动注释。那么这里的玄机在那里呢?说出来其实也很平常,这也就是黄聚禅师指出的:“终日不离一切事,不被诸境惑。”(《黄梁山断际希运禅师传心法要》)
大乘佛教发展起来的我法二性空和中道、不二等教理,从一定角度讲,都是为诸佛菩萨常住世间救度有情众生的根本宗旨,来提供理论基础的。
关于人间佛教的含义,人们可能有各自不同的理解和界定,但我想对世间有情众生的人文关怀,应是人间佛教的本质所在。其主要的特性则是指佛教的实践不离世间,以及以救度人间众生,建设人间净土为己任,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庄严国土,利乐有情”。也正因为如此,我认为大乘佛教的悲智精神,最充分地显示了大乘佛教的人间性格,也决定了大乘佛教必然是人间的佛教。
佛学研究·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