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与惠施的关系非同一般。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斲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斲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甞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甞能斲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徐无鬼篇》)
庄子送葬时经过惠子墓,回头对跟随的人说:有个泥画匠人(郢人)被一点白土水污(垩)溅到了(漫)鼻尖上,只有苍蝇翅膀那样薄。他让一个石匠用斧头来削掉(斲)鼻尖上的白土。石匠挥舞斧头(运斤)像一阵风,泥画匠人放手听任其砍削,白土尽除而鼻子毫无伤害。泥画匠人站在那里神色自然,毫不惊慌。宋元君听说了这件事,召见石匠说:你也试试为我表演一下你的本事。石匠说:我虽然还能够砍削鼻尖上薄若苍蝇翅膀的白土,但我的合作对手(质)早已死了。意思是,没有对手的配合,我也无法做到这样的事。庄子因此自叹:惠子死后,我就无人可以谈论了。
由此可见,庄子与惠施可谓知音。作为大哲学家、大思想家、大文学家,庄子在茫茫人群之中试图寻求一个可以对谈的高人雅士,几乎不可能。惠施尽管骄人傲物,沉迷争辩,不能“自宁”,但毕竟才气过人,智识超群,或可为庄子谈论对象。庄子曾感慨:“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外物)意即我哪里能找到一个能够得意忘言的人与他说说话。可见庄子也是孤独的。知音难觅,有一知音,弥足珍贵。在全部《庄子》中,从开篇《逍遥游》到终篇《天下》,庄子与惠施的踪迹贯穿始终,他们的对话不胜枚举。而这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濠梁之辩了: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女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秋水)
此段对话由于著名,经常被引用。但是,如何解释这一段对话,却是千古难题。
庄子和惠施论辩的焦点是“安知鱼乐”。这里的关键词是“安知”。“安”在现代汉语中可以译为“如何”“怎么”,亦可译为“哪里”。学术界过去代表性解释是,庄子偷换了“安知”的原来意涵,用“哪里”替换了“如何”。因为“哪里”就有方位、地点的含义。庄子反驳惠施的话被解释成:你是从什么地方得知“我不知鱼之乐”? 虽然这是一种狡辩,但说庄子利用语词的多义性来进行论辩,至少说明惠施的提问没有达到一种精确意义的表达,是有缺陷的。因此证明庄子的反诘是成功的。这种说法虽然不能完全否定,但这样解释非常勉强,而庄子的辩护也显得很弱。因为在具体的语境中,“哪里”与“怎么”“如何”,其义实际上区别不大。而且,重要的问题还在于,这些解释都没有涉及庄子对于惠施问题的最后一个问答,即“子曰‘女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所以,这样的解释既不精准,也不完整,基本上是不能成立的。
查历代注庄者,他们对于庄子最后一段话的解释,也语焉不详。可见这句话解释确有难度。我们把惠施与庄子最后一段对话翻译成白话,看看究竟是什么意思:
惠施说:“我不是你,固然不知你啊;你固然不是鱼,你也不知鱼的快乐。意思全都在此了。”
庄子说:“请再回到论题本身。你说‘你如何知道鱼的快乐?’,(这话表明,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知道(鱼的快乐)而问我,我(告诉你,我是)在濠梁之上得知的。”
从表面的文字看,庄子对于惠施的反诘似乎文不对题。为什么“你如何知道鱼快乐”的问话,就已经包含了“你已经知道我知道鱼快乐”呢?这个难题可能是难住历代注庄者,包括当代的庄学研究者的拦路虎。下面我们就试图解开这个千古难题吧。
其实,庄子也是利用语言自身的问题造成的歧义来反诘惠施。而且从逻辑上来说,庄子的反诘是成立的。当然,庄子在这里揭示的语言现象自身的问题,不仅惠施无法回答,两千多年来也无人能够回答。因为,这也是20世纪西方分析哲学讨论的焦点问题之一。由于20世纪西方分析哲学的研究成果,我们可以解开这个疑难。
语言与逻辑的关系问题,是20世纪西方语言哲学最为核心的问题之一。从弗雷格、罗素、维特根斯坦以至后来的蒯因、克里普克等,都曾致力于探讨语言与逻辑之间关系。奥地利哲学家迈农(A. Meinong)首次提出,当人们说“金山不存在”时,他们使用的“金山”一词,就已经肯定了与之相应的东西的存在,在这句话里至少是“金山”的观念的存在。罗素也看到这个问题,他说:“这样的短语曾造成很多麻烦。假定我说‘金山不存在’,再假定你问‘不存在的是什么?’如果我说‘是金山’,那么就仿佛我把某种存在归给了金山。很明显,我说这话和说‘圆正方形不存在’不是一样的陈述。这似乎意味着金山是一种东西,圆正方形另是一种东西,固然两者都是不存在的。”(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391-393页)
迈农和罗素实际上提出了语言自身的一个悖论。就是当人们指称不存在的事物时,即使是被表述在否定句中,逻辑上那个事物却似乎已经存在了。上述的“金山”就是一例。由于这个悖论,人们在使用语言的时候,会产生很多误解和歧义,造成理论上的模糊甚至混乱。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罗素提出了一种摹状词的理论。
罗素说:我所说的“摹状词”是指像“美国的现任总统”一类的短语,不用名字来指明一个人或一件东西,而用某种据假定或已知他或它特有的性质。“摹状词”理论就是打算应付这种困难以及其他困难的。罗素解决这个悖论的办法如下:
“有一个人、而且只有一个人写了《威弗利》,那个人就是司各脱。”或者,说得更完全一些就是:
“有一个实体C,使得若X是C,‘X写了《威弗利》’这个陈述便是真的,否则它是假的;而且C是司各脱。”
这句话的前一部分,即“而且”二字以前的部分,定义成指“《威弗利》的作者存在(或者曾存在,或者将存在)的意思。”因而,“金山不存在”的意思是:
“没有一个实体C,使得当X是C时,‘X是金的而且是山’是真的,否则它就不是真的。”
有了这个定义,关于说‘金山不存在’是指什么意思的难题就没有了。
根据这个理论,‘存在’只能用来给摩述(摹状词)下断言。我们能够说“《威弗利》的作者存在”,但是说“司各脱存在”却不合语法,更确切地讲,不合句法。这澄清了从柏拉图的《泰阿泰德篇》开始的、两千年来关于“存在”的思想混乱。(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392页)
罗素的办法就是用符号(C/X)替代某些名词或短语,然后用逻辑公式进行推演。这个方法虽然繁琐,但只能这样,才能解决几千年留下的语言悖论。
我们在这样的语言哲学背景下再看“濠梁之辩”。庄子反诘惠施的话,其实就是利用了语言自身的这个悖论。因为惠施说“你(庄子)如何知道鱼快乐”的问话,就已经包含了“你(惠施)已经知道我(庄子)已经知道鱼快乐”。庄子的回答,正是抓住语词与观念存在之间的关系。由此可以证明,庄子的反诘是成立的,也是成功的。
“濠梁之辩”表明,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即已经发现了语言本身的悖论,并成功运用于论辩之中。从这个论证,我们至少不能排除庄子对于语言本身存在的一些悖论的认识,与迈农、罗素等人思考的语义本身容易造成的悖论,存在相通之处,这绝不是对庄子妄自夸张和拔高。当然,庄子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因为,这需要两千多年的知识历史积累和进步。真正解决庄子提出的语言悖论问题,则是20世纪的哲学家罗素并以“摹状词”理论加以解决的。
以上谈论庄子的语言哲学思想,只是一例。所谓孤证不为证。接下来我们将会有连续的论证。
(本文所引《庄子》文字皆出于章启群著:《庄子新注》,中华书局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