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岛泰胜，琉球民族独立综合研究会发起人，琉球民族遗骨返还请求诉讼原告团团长，日本龙谷大学教授。
2023年5月22日，“琉球学”公众号以视频连线的方式专访了松岛泰胜教授，本文是根据视频整理的文字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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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球学：当地时间5月10日，中国外交部长秦刚参观波茨坦会议旧址并发表讲话称，波茨坦会议对奠定二战后国际秩序发挥了重要作用，会后发表的《波茨坦公告》重申了《开罗宣言》的规定，日本窃取的所有领土都必须归还。这里也涉及琉球的地位问题，您有何评论？
松岛泰胜：《开罗宣言》规定“其他日本以武力或贪欲所攫取之土地，亦务将日本驱逐出境。”琉球现在虽被称为冲绳县，但直到1879年前它都是一个国号为琉球王国的独立国家。1879年，日本政府派出军队和警察，动用武力强行并吞琉球，按照《开罗宣言》的规定，应该在战后使琉球独立。直到今日，日本政府仍然不承认琉球的独立，而是以冲绳县的名义继续支配、统治琉球，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日本政府迄今仍未正式承认过，琉球王国作为一个国家曾经独立存在，也未对日本并吞琉球一事道歉、赔偿。琉球独立的问题与1879琉球被日本吞并的历史密切相关，琉球不是日本的一部分，这引起人们的关注，也激发人们的行动，琉球独立问题现在是个国际议题，因此《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宣言》对于战后琉球的地位而言非常重要。
1946年1月29日，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发布“677号行政命令”，将日本统治范围限定在北海道、本州、四国、九州，而琉球群岛并不在上述涵盖的范围内，这体现出盟国当时对琉球群岛的认知，即琉球群岛属于日本所夺取的土地，琉球作为曾经独立存在的国家，应在战后使之独立。顺带一提，在677号指令里，当前韩国声索的独岛也不在日本的统治范围内。
琉球学：请您介绍一下日本在殖民期间对琉球实施的种族灭绝和文化清洗。这项罪行直至今日还应该被被声讨和清算吗？
松岛泰胜：1879年日本吞并琉球之后，实施了针对琉球民族的种族灭绝政策。当时盛行“日琉同祖论”，即透过政策宣传日本和琉球拥有同样的祖先，这样的说法是不正确的。在学校，日本政府剥夺孩子们讲琉球语言的权利，我们被教导既是琉球民族也是日本民族。1945年，琉球群岛爆发陆地战，冲绳战役将琉球群岛变为战场，当时日军将操着琉球语言的琉球人都视为间谍将之虐杀，并命令琉球人民实施“集体自杀。”日军非但没有保护琉球人民，还将之杀害。
更严峻的问题还在于盗取遗骨。日本殖民琉球时期，日本的人类学者从琉球墓中盗取琉球人的祖先遗骨作为研究对象，试图证明琉球人和日本人拥有同样的祖先，这是一项灭绝琉球民族的错误研究。直至今日，京都大学依旧拒绝归还琉球人遗骨，不承认琉球民族的存在，继续施行种族灭绝政策。日本的同化政策不仅仅存在于战前，直至今日该项政策仍旧在施行。京都帝国大学的教授曾在日本殖民琉球时期，盗取琉球人的遗骨进行研究，这是很严重的战争罪行。日本731部队中的石井四郎也是京都大学医学部培养出来的研究者，后来进入日本731部队对中国人民开展人体研究，残杀了许多中国人。对于这些战争罪行，如今的京都大学既不进行调查也不予以道歉，对日本的帝国主义毫无反省悔改之心。这是必须被清算的罪行，因此我们向京都地方法院提起诉讼、向大阪高等法院提出上诉，藉此批判京都帝国大学和日本政府的殖民罪行。
琉球学：目前大量的驻日美军基地都集中在琉球群岛，美军基地对琉球带来的负面影响有哪些？琉球的反基地运动近期有哪些实质性的成果？
松岛泰胜：美军基地对琉球的影响主要有三个方面。第一，政治上的负面影响。在美日同盟体制下，美军基地和日本自卫队基地的数量都在增加，除了阻碍琉球从日本的支配下独立出来外，琉球群岛上军备部署的强化，也在分裂琉球和中国的关系。美军基地的存在对琉球居民来说非常危险，这体现在美军人员实施的犯罪行为、噪音污染、环境污染等，美军基地带来了各式各样的问题。冲绳县的面积仅占日本总面积的0.6%，人口仅占日本总人口的1%，但琉球群岛却承担了70%的驻日美军基地，小小的岛屿驻扎着如此大量的美军基地，引发了各种问题。试想美军基地本可以分散部署在广大的日本本土上，但结果却是琉球承担了绝大部分的美军基地超过70年，这只能被视为“种族歧视”，日本人基于种族差异对琉球人的差别待遇。
第二，经济上的负面影响。琉球的经济以观光业为主，土地资源非常珍贵，但美军基地的存在制约了琉球经济的发展。自1972年琉球“复归”日本以来，今年是第51年，冲绳县依然是日本所有区域县中县民所得最低的地区，51年来始终如此。冲绳县本来具备经济发展的可能性，但部署在岛上的美军基地限制了这种可能，致使冲绳县在很大程度上依赖日本政府的补助金和美军基地。
第三，对人民生活的负面影响。美军基地由内向外排放PFAS（有机氟化物），PFAS致癌物透过河流流向人口密集住宅区，污染了居民平日使用的饮用水。这意味着，十多年来琉球居民的饮用水中都掺杂进有毒物质，对居民健康造成危害。污染水和军机的噪音问题都对人体健康安全产生负面影响，低出生体重儿的比例增加趋势与美军基地造成的影响密切相关。
至于反美军基地运动的实质成果，以冲绳岛中部的読谷村为例，1972年琉球群岛“复归”日本时，美军基地占据读谷村70%的土地，在当地村长和村民展开反基地运动、抗争多年后，现在基地比例降至45%，返还后的土地被用来种植农业或开发成观光地，带来了经济上的增长。最近，寻求从日本独立出来的琉球人民也参加进反基地运动，要求返还土地，这个新动向使得反基地运动的呼声更高。反基地运动的活动范围不仅限于琉球内部，也存在于联合国之中。去年，我们前往欧洲的联合国总部，参加原住民问题常设论坛，具志堅先生在会议上发表琉球人遗骨问题，边野古新美军基地填海造陆计划中日本政府预计挖掘的砂土里，埋有大量冲绳战役阵亡者的遗骨，我们反对这一举措，这也是反基地运动中的一环。联合国以及世界上许多土著民族都予以我们支持和帮助，反美军基地运动将在世界范围内展开更广泛的活动。
琉球学：今年3月，冲绳县副知事照屋义实与新任中国驻日大使吴江浩举行了一次闭门会晤，称冲绳县知事玉城丹尼有意访问中国。对此您有何期待？对玉城丹尼有何建议？
松岛泰胜：琉球和中国迄今已有500年友好交往的历史，这份友好关系无论在现在还是将来都将持续存在。近日，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张海鹏先生发表了一篇文章，提出“应当再议琉球地位问题”，冲绳县是否作为日本的一部分，这在国际上并无定论。
关于冲绳县知事玉城丹尼计划访问中国、与中国政府官员举行会谈一事，首先，我希望双方能在会谈中提及琉球的地位问题，现在的琉球实际上是日本和美国支配下的冲绳县，日、美政府在未与琉球人民和中国商谈的情况下就径自决定琉球的地位，这是帝国主义行为。琉球的新地位应恢复、回归到原本的状态，也就是独立存在的琉球国家。再者，对于1879年日本吞并琉球王国的侵略历史，日本应予以道歉和赔偿，这是历史认识问题，也是帝国主义日本应当承担的责任。最后，是经济问题，就如前面所说的，大量美军基地和自卫队基地驻扎在琉球群岛上，已经对琉球的经济发展造成阻碍，而来自日本本土的企业虽对琉球进行大量投资，但大部分的利润都回流至日本本土，这对于琉球来说是又一次的榨取和剥削，是殖民地经济政策的一环。因此，我希望中国企业、韩国企业也能多来琉球进行投资。
琉球学：作为琉球民族独立综合研究会发起人，请您介绍一下这些数据：目前琉球群岛上琉球人、日本本土的大和人以及其他族群，各占琉球总人口的多少比例？琉球总人口目前赞同独立的占多少、其中年轻人又占多少？琉球民族独立综合研究会会员有多少？
松岛泰胜：现在的琉球群岛，也就是日本强制性设置的冲绳县，大概有150万人口，根据自我身份认同的民意调查结果显示，大约有90%的人认为自己是琉球人。在过去的数十年中，拥有琉球人意识的人数显著增加，冲绳县前任知事翁长雄志强烈反对美军基地建设，这对琉球人的自我身份认同也产生重大影响，从那时开始，认为自己不是日本人而是琉球人、怀着这份认同参加反基地运动的人数显著增加。
根据统计，截至2021年6月，现居琉球的人口中，中国大陆出生的有2549名，台湾出生的755名，两者相加大概是3300名，排名第2位的是越南人大约有3000人。关于赞成琉球独立的人数，根据2017年1月琉球新报发表的县民调查，结果显示：完全支持独立的仅有2.6%，比例非常低。如果是成为特别区也就是自治州的话，则有17.9%的人支持。由于日本是一个中央集权国家，地方的自治权非常微弱，琉球居民渴望获得自治。另外，有14%的人支持联邦制，相比自治州，联邦制拥有更大的权限。总体而言，比起2011年调查的结果，将自治或独立视为目标的人口比例显著增长。根据2011年的调查结果，支持维持冲绳县的比例为62%，到了2017年则下降至46%。可以说，比起继续维持冲绳县的地位，支持自治或独立的人口数量着实显现出增加的趋势。
出现该种趋势的原因在于，日本政府对琉球人的差别待遇，以及美军基地在琉球的部署。2019年，冲绳县就边野古新美军基地建设一事举行了县民投票，结果显示70%以上的票都反对建设新基地，然而当日本的民主主义和冲绳县的民主主义相违背时，日本政府选择无视琉球民意，这就是种族歧视和差别待遇。我认为这是造成愿意继续维持冲绳县地位的人口比例降低，而以独立为目标的人口比例显著上升的具体原因。
关于琉球民族独立综合研究学会，今年是学会创立的第10年，这是一个以琉球独立为前提的学会，这是琉球人自己进行讨论、对话和研究的学会，以实际行动不断推进实现独立的最终目标。琉球民族不是日本人，是一个独立的土著民族，我们为此寻求独立。至于未来要做的事，我们要求返还被日本夺走的琉球人遗骨，我们不认可日本将琉球人遗骨作为向日本同化的工具，供研究者使用，我们要求将琉球人遗骨归还至所属的琉球人墓。此外，还有琉球独立党，这是一个高举琉球独立旗帜的政治团体，展开集会等运动向社会普及琉球独立的主张。
今后的学会活动，除了继续探讨如何实现独立外，也将不断扩大活动范围，特别是在联合国会上讨论琉球的独立以及自我决定权。这是由于琉球独立问题不是日本的国内问题，而是国际问题，我们应该向世界人民传达这一点。前任冲绳县知事翁长雄志曾赴联合国，玉城丹尼知事也预计在今年9月赴联合国参加会议，并在会上发言，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国际活动。就如同张海鹏先生的文章中写到的那样，中国应当再议琉球的地位问题，而中国作为联合国安全理事会的常任理事国，拥有非常大的职权和影响力，如果能在联合国会上讨论琉球的地位问题，将发挥极大作用。
琉球学：日本前任首相安倍晋三曾说“台湾有事就是日本有事”，现任首相岸田文雄附和此观点，并在新安保战略中将中国定位为“最大战略挑战”。您对此有何看法？
松岛泰胜：我认为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台湾有事就是日本有事”的说法是日本对他国内政的干涉。具体而言，边野古新美军基地的建设费用高达一兆日圆，这是非常庞大的金额，而日本政府将担负大部分的费用，相当于由日本出资建设美军基地，日本还在琉球群岛部署自卫队基地和导弹部队，这都是对中国内政的干涉，是绝对不该实施的行为。琉球迄今为止遭到日本多次侵略，第一次是1609年萨摩藩的军事侵略，将琉球置于萨摩藩政治和经济的支配下，接着是1879年遭日本并吞，又在1945年的冲绳战役中成为陆地战的战场，在此之后则进入美军大量部署在琉球群岛的时代。对于琉球来说，日本政府才是最大的挑战。
另一方面，中国对于琉球居民来说，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是最大的和平友好国家，也是社会主义阵营中非常重要的领导者，中国在过去数十年间完成了巨大的经济成长，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大国。今年是琉球“复归”日本的第51年，日本是和美国一样的资本主义国家，实行新古典主义的经济政策。我作为一名经济学家，非常清楚地看到了日本和琉球之间的经济差距，先前已提过冲绳县民的所得收入在全日本所有地区中是收入最低的一个县，其中的差距非常之大，原因在于美军基地的存在和日本企业的经济政策。这意味着，琉球现在面临着非常多的政治上和经济上的问题，关于这些问题的解决，中国应能发挥重要作用。
琉球学：近日，日本外相林芳正和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磋商北约将在日本设立联络处，您对此有何看法？
松岛泰胜：这件事的背景是去年开始的乌克兰战争，现在的日本虽然还不是北约的一员，但日本企图以乌克兰战争为契机，实现军事大国化。日本的军事费用正在逐步增长，订立了以国民税收为来源担负军事开支的方针。北约作为美国和欧洲多国联合而成的军事同盟，日本正在考虑加入其中。北约将在日本设立联络处，在不远的将来可能接着建立北约军事基地，而基地选址在琉球群岛的可能性非常高，这意味着琉球将继续负担军事基地和军事基地带来的各种问题，这绝对不能被接受。日本政府此举是以牺牲琉球为代价，换取与北约的结盟，这是在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指导下，对琉球实施支配和统治，显现出基于种族歧视的差别待遇。
（原文为日文。翻译：张孟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