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佐真一:近现代时期琉球对中国与日本的认知变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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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佐真一  

 

序言

144年前的1879年,琉球遭到日本武力吞并,更名“冲绳县”。66年后,又遭美军占领。历经27年的美军统治,琉球再次作为日本的一部分,成为“冲绳县”。今年是琉球“第二次成为冲绳县”的第51周年。我故乡的这片土地,在两个外民族的影响下,经过了数次革命性的变迁。日本各都道府县中,除琉球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有如此经历的地区。这些事情已不是什么值得特意执笔的新事件,但只要谈及琉球/冲绳,无论何人,上述事件必定会作为前情提要浮现于脑中。现在所谓日本人的范畴已包含琉球人,而大多数“国人”不但未曾直面过那些琉球的历史,也未对其进行过细致思考,因此我才特意将那些事件再叙述一遍。琉球王国拥有悠久的历史,其对中国和日本的看法,自然不同于日本看待自己和中国。我想以此视角略作一番探讨。

一、琉球与中国的册封和日本的支配

从地理位置上看,不难想象,琉球与中国和日本的往来始于太古[3]之前。最初也许是个人或小型团体之间的往来,随着各自地区的团体发展成国家,他们开始逐渐有意识地与琉球以外的周边地区交流。中国是世界三大文明发源地之一,位于东亚的中心位置。日本自奈良时代[4]起,秉持向中国学习基本国家制度和文化的目的,开始重视与中国的人才交流。众所周知,琉球与日本相似,14世纪后期,为学习中国的政治文化兼进行贸易活动,琉球接受了中国的册封。明太祖时期,琉球中山王察度与中国之间的往来便是如此。

15世纪中期尚巴志统一琉球三个小国[5]之前,三国分别向明朝进贡。其中,中山国还向朝鲜派出使者,琉球与日本的足利幕府的书信往来也始于这一时期。第一尚氏尚泰久王时期,为歌颂琉球与中国、日本等附近的临海国家积极往来的开放意识,特在首里城正殿内建造“万国津梁”梵钟,这便是琉球与中国和日本等亚洲国家来往密切的最好证明。中国皇帝赐姓琉球王族“尚”氏等诸多事例也表明,琉球在中国的册封体系下,不但自由地接受中国文化,还与中国建立了重要关系。

17世纪初,日本南部九州的岛津氏萨摩藩打破了琉球与中国的稳定关系。这次入侵给琉球带来了历史上的首次变动,深刻影响了琉球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此前,琉球与中国和日本在互相尊重独立地位(主权)的基础上建立了外交关系。萨摩藩入侵后,国家被完全控制,琉球人不得不生活在萨摩藩的武力支配之下。琉球虽表面上与中国为册封关系,但事实上中国不对琉球做任何政治干涉,这与萨摩藩的做法实为天壤之别。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至19世纪后期。明治时期,萨摩藩被重新编入天皇制中央集权国家,明治日本便以此开始阻止琉球接受中国册封。最终,日本通过武力吞并将琉球置为日本的行政县。与此同时,琉球同中国的外交往来和民间交流,因日本的国策遭到严格限制。

对于日本来说,琉球失去作为独立国家的“主权”,在理论上是必然的。日本吞并琉球,意味着琉球之前建立的外交关系已不复存在,所有遗产转由日本取而代之。琉球与中国和日本的关系也因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需注意,琉球国在1879年被近代天皇制日本吞并前,作为独立国家,与法国、美国以及荷兰分别签订了修好条约[6]。这意味着琉球是区别于日本独立存在的主体国家,也是接受中国册封王权获得认证、且实质上不处于任何统治或被统治关系中的独立国家。即琉球不属于中国或日本任意一国,也不存在所谓“两属”的情况。现今琉球“中日两属论”已被作为固定用语烂熟于人们口中,全世界的学者似乎也对此也毫无疑问,认为“两属”论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但正是如此,我才会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琉球原为独立国家)。

明治日本的侵略彻底破坏了琉球与周围国家长年以来的互利互惠关系。由此,琉球人对中日两国及其国民的看法也发生了迅速转变。近代,日本与中国因琉球群岛的领有问题[7]曾处于对立状态,加之日本在朝鲜的权力问题等,国际形势变得愈发复杂,最终中日紧张的敌对关系于1894年彻底破裂,爆发中日甲午战争。变成日本国民的琉球人,对中国的认知发生了巨的大动摇和变化。而更早之前,琉球人已被逼站上悬崖,被要求是否选择效忠日本。日本对琉球彻底的吞并和甲午战争的爆发,标志着琉球冲绳近代史的开端。

明治日本吞并琉球后,第二年便迅速在琉球开展公共教育。日本尽可能利用各种设施和教师资源,使用迅速编纂出的教科书对琉球人进行语言教育,以使其实现“日本人”化。日本首先着手于语言,是因琉球的通用语言为琉球语(更确切地说,琉球语除冲绳岛中南部的冲绳语外,还包括北部的山原语(ヤンバル語)、奄美语,南部的宫古语、石垣语、与那国语。合称琉球诸语。)。无论是日本统治者还是外来者(殖民者),都无法直接与琉球人直接沟通。撇开琉球上层社会,彻底的日语教育是日本统治琉球的第一步,语言政策必定是日本改革琉球的核心。因琉球语与日语的相似性,该改革以惊人的速度取得了成效。

日本教育展现成效的同时,琉球人也在迅速获取关于日本的知识和信息,甚至对走上近代化道路的日本产生了憧憬之情。琉球人开始变得像日本人,又在不知不觉中被“同化”,身为天皇“臣民”的自我意识逐渐渗透人心并得以强化。从精神层面影响琉球人是此次日本吞并琉球的一大特征,这是萨摩藩支配时期未曾有过之事。从年龄层上来说,日本教育对初等教育阶段的幼儿、少年以及1860年后出生的“新世代”产生了显著影响。而琉球王国时期肩负社会重任的人此时正开始退居幕后。日本的经济和社会晋升制度,逐渐以压倒性的趋势占据琉球人的现实,并影响其思想。

接下来我将用具体的事例对上述抽象的内容进行说明。1882年,即琉球被吞并后的第三年,日本开始从琉球人中选拔优秀青年送往日本(大和国)接受高等教育。此时这种派遣被称之为“留学”,可见琉球于日本处何种地位。考虑到该政策在之后左右了琉球社会的形成,在此作特别的强调。琉球王国的四名统治阶级子弟与一名农民子弟被送往日本帝国首都接受教育,虽只仅仅五人,但每个人都对后来的冲绳社会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数年后他们也用实际成果向世人进行了证明。所有人之后都活跃于冲绳社会,并成为各自领域的引领者名留青史。五名青年的成长跨越了琉球王国与日本帝国两时期,他们所处的立场,对琉球未来的看法,以及对社会的认知,都鲜明地展示了琉球的变化。五人之一的太田朝敷(1865-1938),从他的一生可窥探到琉球人对中国和日本的认知变化历程。

太田生于琉球王国时期的首里士族家庭,与琉球王族关系密切的豪族有着亲缘关系。日本侵略(吞并)琉球时,正值太田十四岁,不难想象,在琉球被吞并前和吞并后,他对中国和日本有着怎么样的看法,以及拥有怎样的自我认识。此前他在琉球这个小世界建立的认知,因1894年的中日甲午战争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此时29岁的太田和其他在日本接受高等教育的琉球人相同,对文化的认同和社会知识的学习,都已由琉球为中心转向了以日本为中心。

太田在日学习期间,包括从学习院到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再从庆应义塾大学毕业,琉球王国时期形成的教养逐渐被帝国日本教养所取代。太田从东京回到琉球后,立刻参与创办了琉球第一份报纸《琉球新报》,他选择该职业的目的并非为赚取维持生活的口粮。中日甲午战争前夕的1893年,该报纸发行,其报道论调均以日本和日本人的角度进行。即使他的前辈、父母和祖父母们仍生活在曾经传统的琉球文化圈内,但他仍坚信中国是与日本敌对的国家。太田等人的身心和脑髓里有股强烈的意识,一定要将报纸打造成字面意义上的“警钟”,告诉琉球人,经浓缩后的政治和社会应是怎样的形态。这绝不是夸大其词,在琉球,能如此将自我认知和社会认知上升到信念程度,太田绝不是个例,他所代表的社会新势力已成长起来。太田等意味着进步的一派可称为“开化党”,与其相对的守旧派则可称为“顽固党”,此时琉球社会的势力情况大致如此。新势力断定,乘上世界潮流巨浪的开化党即日本;社会停止进步,因循姑息的顽固党即中国。两派被二元分化成正与负、善与恶、文明与野蛮,他们认为这种划分,有客观科学的价值标准,为其进行理论支撑。

这种带有最新科学成果的近代化,其核心不只代表进步性,还伴随着对亚洲各国(人民)的藐视。这证明天皇至上的皇国思想,已迅速渗透至琉球内部并崭露头角。日本不仅中断了琉球与中国的交通和官方往来,甚至民间贸易和人才交流都遭到日本的封锁。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现象是在琉球锁国状态下,被日本所强加的想象产物。因中国与日本的战争,使琉球开始将中国视为蛮族,曾经那份仰视中国时的敬畏和亲密感,突然转变成了带有蔑视的憎恶和敌意。

琉球的这种巨变,短时间内便波及了琉球弧的每个角落。前文那些在日本接受教育,与明治日本同频共调、立场一致,领导着琉球社会的太田等“新冲绳世代”更是起到了牵引作用,加速了这一进程。但是,琉球社会也并未被太田这类知识分子及其追随者所完全占领。我们不能忘记,依然有部分琉球人拒不承认日本对琉球的吞并。即使无法对抗日本压倒性的军事力量,这群人也始终拒绝日本的统治。他们有个不大正确的称呼,即“脱清人”。例如:伊计大鼎(1823-不详)、林世功(1841-1880)、幸地朝常(1843-1891)等都是琉球被吞并前后,广为人知的“脱清人”。他们均是与琉球朝廷关系密切的士族,为使清朝拯救琉球而四处奔走,是彼时琉球罕有的热血抵抗志士。现代社会也许会称他们为“流亡海外”的抵抗组织。但一个世纪前,他们堵上一切(译者按:拯救琉球)的思想,如今并未朽去,甚至在2023年的今天,绽放出了更加耀眼的光芒。

他们反对日本吞并琉球的思想并未在之后彻底消失,随着中日甲午战争的爆发,该思想转化为琉球国复兴运动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前[8],也许是基于琉球还未正式成为日本行政县的判断,琉球大多数人(包含脱清人)都还有琉球民族意识。但甲午战争后,他们逐渐退出琉球的社会舞台,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反之,太田等人代表的势力开始抬头。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琉球已成为日本统治下的行政单位“冲绳县”,此时也是琉球人内心中琉球民族意识和日本民族意识的交替时期,社会已是“日本世代(大和[9]世代)”的时代。

视日本为祖国这一认知,渐渐成为绝对真理并固化于琉球的社会人心,其势力(译者按:即琉球人的日本民族意识势力)也因此得以快速成长。琉球的不幸不在于“外来”思想的出现,而在于没有能与其对抗的思想、以及能将其思想在社会上展现出的主体人物。但琉球的历史与文化作为一种能用视觉感知的遗产被存续至今,意味着孕育其文化的独立精神并未完全消亡。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存在于远离日本(大和)的自然环境与历史风土人情之中,作为琉球人存在的精神内核,埋藏在琉球人的内心,静静地沉睡着。

二、日本帝国的序列意识

在东亚不断拓展势力范围的帝国主义日本,其殖民主义的矛头,就连形式上属于“日本人”的琉球人也与之无缘。何止无缘,20世纪伊始的1903年,日本人将其对琉球人毫不遮掩的种族歧视直接展露于世人,并显示出了其观念是如何根植于日本普通民众的心中。大阪的“学术人类馆[10]”事件就是最好的证据。在日本举办的国内劝业博览会上,京都帝国大学的研究员们,将亚洲各族人民作为商业展品进行活人展示。中国人、朝鲜人、琉球人及阿伊努人等都被作为展品展出。中国清政府对此表达了强烈抗议,中国人的展出因此被随即取消,但阿伊努人等其它民族的展出依然在进行,该行为令人发指。

太田等人在《琉球新报》上对该展进行了一番批判。他基于以日本人中心的阶级思想,指出将琉球人与阿伊努人一同陈列展出是一种侮辱。当时日本人创造一系列蔑称,将中国台湾人、中国内陆人分别称为“生番”和“清国奴”;将琉球人则称为“力人”,当时这些蔑称已被广泛使用于日本社会。

需特别注意,日本在近代获取新领土琉球后,琉球人作为新日本人所产生的自我认知问题。具体来说,琉球对日本的从属关系,衍生出琉球与亚洲、非洲各国的殖民关系,进而也直接影响了琉球与中国的新地位认知关系。为琉球人的帝国主义思想提供理论支撑的则是所谓的“日琉同祖论”。该理论称:经溯源后发现,琉球人与日本人的祖先实为同一群体。

此“论”并非只单纯是学术研究成果,对日本和琉球的近代史而言,还有着多重的意义。第一,对日本国内外社会和国际关系造成了实质性影响。即让国际社会认为琉球人属于“日本人”,日本合并琉球对其进行统治属于合理行为,并以此为据,主张“琉球处分”是“日本人”对其固有领土的“处分”。第二,针对日本国内的琉球人,称琉球人追根溯源属“日本人”这一理论,由琉球人自己[11]提出。天皇制国家对上述两意识形态的强调,使日本帝国政府和帝国大学共同将该“论”权威化,用于启蒙社会。

1895年,最先研究琉球语的英国人巴兹尔·霍尔·张伯伦(Basil Hall Chamberlain,1850-1935)也提出过类似的论述。最初,他认为琉球语与日语源自与同一“祖语”,因而提出两种语言互为姐妹关系。后来他改变这一关系并将其扩大,指出日语为亲,琉球语为子,属亲子关系。语言的相似性与语言体系的同一性,使琉球对日本萌生出“同胞感”。从横向的、平等的姐妹关系到纵向的、上下的亲子关系,日本人对琉球人的统治方式,不仅体现在社会制度上,连精神层面也彻底灌注了日本中心思想。“没有父母哪来的孩子”,这种“论”如同琉球的宿命论一般束缚着琉球。不久后,“琉球人在成为琉球人之前是日本人”的观念被根植,使琉球人在思想上陷入必须向父母低头的陷阱。琉球人被同化后,那种日本对中国、朝鲜、亚洲各国以及其它民族的优越感也开始逐渐占据“同化琉球人”的心中,并占据主要位置。

那么,琉球在遭日本吞并前,那股屹立不倒拥有自尊的琉球人意识去哪了呢?作为琉球历史和文化支柱的琉球民族意识,在不抵触日本统治的情况下,已被日本扭曲为琉球固有的“个性”,仅用于维护并提升冲绳县及其居民在日本各都道府县中的地位。琉球被吞并后,琉球人养成一种习性,即必须在日常生活中时刻意识“琉球文化是日本正统文化的支流;是日本文化的下位存在”,这几乎是琉球人在琉球生存下去所必备的处事思想。无论琉球人如何挣扎抗争,日本依旧是其“全世界”,最终只能选择黯然放弃挣扎。琉球人“独立精神”的历史记忆和文化底蕴逐渐被厚重且虚伪的“日本膜”所覆盖。琉球世代传承的琉球民族意识,虽会因个人的家庭环境、所从事职业和身份而千差万别,但与琉球民族意识相比,琉球人的精神在日本社会中长期受到压抑,日常虽难以被人主动察觉,但在社会处于极度紧张状态之时,琉球人压抑的情绪就会立刻浮现出来。尤其是发生对外战争时,传统的琉球人意识无限缩小,其被强加的日本人意识则倾向于无限膨胀。

因此,自中日甲午战争起,无论是日俄战争,还是日本对中国和欧美进行的十五年战争[12],被同化的琉球人除了在战场上要与各国进行交战外,在“国内”还被要求作为“日本人”主动向天皇制日本“奉公”以证忠诚。从九一八事变起,琉球人在侵华战争中表现出的暴力性和破坏性丝毫不逊色于日本人。琉球人总会下意识地认为日本人时刻在关注自己,也正是该意识导致了其在中国的一系列暴行。冲绳战役亲历者的证言中,不乏大量经历和见闻暗示他们曾在中国进行大肆破坏、侵占土地、虐杀平民、抢夺物资。冲绳战役期间,琉球人对“残暴英美”的恐惧,使其认为琉球人必将遭到美军屠杀,这与琉球人在中国进行的残暴行为形成映照。再次声明,“清国奴(チャンコロ)”的蔑称,象征着曾经被仰视和敬畏的中国形象,在短时间内便急转直下从天堂跌入地狱。

1879年,琉球被日本吞并为“冲绳县”,但之前琉球与中国之间的官方交流,以及受中国影响的琉球文化,仍可算是琉球重要的遗产,可每次想到琉球对中国一百八十度的态度转变,还是会对此感到吃惊。琉球人经过近现代[13]一系列事件后,自我反省意识已十分薄弱,称其为忘恩负义之徒也不足为过。时至今日,琉球人依旧未展现出要自我反省的态度,这究竟是为何呢?

这个疑问我先不做回答。我想先介绍一位琉球王朝时期,与琉球统治阶级有血缘关系[14]的人“亲泊朝省”。他恰逢在1903年“学术人类馆事件”发生的同一年,出生于琉球。他的父亲不仅是日本教育家,还是一位对琉球文化造诣颇高的社会启蒙运动家。彼时,琉球成绩优异的学生,未来无论是选择学术、军队还是官场,都只能前往大和发展。尽管亲泊的父亲出生于1875年的琉球王国时代,但他依然选择将亲泊送往大和学习,日后他能升任如此军职[15]也不足为奇。亲泊之所以会决定进入陆军幼年学校[16]并升入陆军士官学校,是因为他彻底接受了日本国家至上主义的思想,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拥有这种思想不存在任何问题。1944年,亲泊于大本营[17]任陆军参谋,在更早之前他任报道员[18]时,天皇和日本在他心中已被升华成绝对神圣且不可替代的至高存在。即使冲绳战役要将他的家乡破坏殆尽,可在“皇国观念”的影响下,一切都变得不值一提。林世功与亲泊朝省相隔六十余年,两人都在四十岁左右选择以“自杀[19]”结尾。两人同为琉球人,但其内核却展现出了难以想象的巨大差距。

林世功死于中国时,内心究竟经历了何种挣扎?六十年后的琉球,包括构成琉球和琉球人灵魂(琉球民族意识)在内的一切,都被彻底改造成了“日本”。亲泊的一生则凝聚着所有的琉球之痛。1945年日本战败时,在琉球或大和的琉球人是否有借此机会,沉下心来,对曾经残酷的日本同化经历进行过自我反省、自我剖析、自我清算呢?日本曾以维护天皇制和国家安全为由抛弃琉球27年,期间,琉球人是如何在美军统治下,总结将琉球引向冲绳战役的“第一次冲绳县”呢?琉球人没有时间去仔细思考琉球是如何在政治上、经济上被日本所统治,更没有时间去寻找琉球人“魂[20]”被“日本人”心性所夺走的原因。也许是因外族美国的统治过于苛酷,导致琉球人眼中只有高唱自由、人权与自治的日本宪法[21],加速了琉球逃避式的“归复日本”。在美日军事同盟战略之下,琉球人往往将对“再合并”“再殖民”的批判至于次要位置,斩断历史上被日本同化、从属于日本的意愿非常微弱。

以1960年代掀起的“回归祖国运动”为例,不能完全认为这是由日本的意志所导致。被日本同化的琉球人对于再次被同化,或多或少都持支持态度,但代价是要在美日安保体制(美日同盟)下成为军事战略要地(keystone)为其发挥作用。既然主动成为“日本人”,承担相应责任[22]便是理所应当,但琉球人拒绝承担该责任,即使可能被威胁道“你们这也算是日本人吗?”现实中,琉球人也的确受到日本人“你们不是国民”、“滚出日本”等谩骂。“战略要地”单方面施加的压力,会让琉球人更加关注琉球的殖民问题,并使其付诸相应行动,这把双刃剑极有可能会成为斩断阿喀琉斯之踵的利刃,斩断日美间的同盟关系。但从上述视角进行的思考和行动,至今还未在琉球生根发芽。琉球“归复日本”并未扩展琉球的视野,反而因其战略要地的地理位置,使其在地缘政治和军事层面上起着决定性作用。这份重压给琉球人带来宿命般的感觉,使其选择放弃挣扎。也正是如此,才使琉球经历了如此长时间的军事殖民。

1972年,日本的东亚政策和美国的全球战略,使琉球“第二次成为冲绳县”。美日为使其成为前线军事群岛,必须要使琉球人的自我认知和日本观维持原状。琉球人可说是因美日的利益遭到了利用。对于中国,琉球人一面认同经济上需互相依赖,另一面又将中国视为不可掉以轻心的对手时刻警惕着。这一点上,琉球人与日本人几乎没有差别。

上述内容可能会使人感觉琉球人已陷入走投无路的窘境,但至少我们在冲绳战役中亲眼目睹、体验过,琉球人与日本人之间存在着本质性与民族性的差异。日本天皇制国家异常的排他性和唯我独尊,使其不会允许琉球人彻底成为日本人,可另方一面,琉球人又因此萌生了琉球民族意识,可谓讽刺至极。

三、琉球原住民族的视野

进入21世纪后,中国崛起并成唯一能与美国进行对抗的超级大国。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拽入美日同盟的日本(大和),对中国的印象也开始不断恶化。尽管中国的访日游客在不断增加,但两国彼此的“好感度调查”显示,双方互不信任的趋势在日益加深,经过长时间日本同化的琉球人也未能例外。

尽管这二十年间,中日之间的对立在持续加剧,但琉球还是出现了一些能带来反转、使人看到曙光的事件。随着美日在琉球对前沿基地建设的加速,越来越多琉球人指出,琉球可走上不同于“日琉同祖论”的其它道路。日本于琉球来说不是绝对的存在,琉球是区别于日本、有自我认识(琉球民族意识)的独立民族。琉球人已在国际上和学术上宣告自己身为独立民族的正当性;琉球人主动与日本人思维划清界限,使琉球原本应走的道路浮现出来;琉球人正在追求从殖民下的歧视和不合理中解放,并引导琉球回归它原有的状态。2013年由琉球人自己成立的“琉球民族独立综合研究会[23]”就是琉球的代表之一,除此之外还有“理想乡会[24]”、“琉球原住民族精魂会[25]”等团体。这些团体基于2007年颁布的《联合国土著人民权利宣言》,将“原住民族”的权利确认纳入其活动宗旨,之后他们还对2014年联合国人权委员会劝告日本政府[26]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全世界约有5000个原著民族,合计人数接近5亿,所有人都对自己的民族身份有着强烈的自觉。

琉球人不仅需要重新审视日本民族框架内的琉球人的自我身份认同(identity),其往来对日本和中国的态度也应彻底受到批判。现在,这些改变不仅出现在学术领域,琉球内部也掀起了一股为摆脱殖民主义的社会运动。日本迈入近代之前,中国从未对琉球发起过军事进攻或侵略,琉球人对中国态度的变化,其意义深远不可估量。近代之前,琉球与中国的关系,不是日本与中国的关系,而是琉球无可替代的宝贵历史遗产。今后,这将成为我们琉球人与中国人共同走向光明的路标。

在这种历史潮流之下,2023年10月底,由北京大学历史学系与爱思想网联合主办的第“四届琉球·冲绳前沿学术国际研讨会[27]”上,所有参与者都为中琉关系的改善贡献了一份力量。外民族日本强加给琉球人的自我认识和世界观已不像曾今那般适用。跨越一世纪,琉球又开始重新勾勒其在世界文化中的独立性,重拾其历史悠久的民族主体性,描绘琉球原本应有的面貌。我坚信琉球已开始走上恢复自我的道路,并正在不停向前迈进。

 

【翻译:姚亦鹭】

(修订于2023年12月20日)

注释:

[1] 琉球民族独立综合研究会,《琉球独立研究学》第6号,伊佐 眞一,《近現代沖縄における中国/日本認識の変化》,p52-63.

[2] 琉球近代史学家。

[3] 日本时代的一种划分将时代划为:太古、上代、上世、上古、中古、近古、近世。

[4] 公元57年,倭奴国派使者携礼朝见光武帝,光武帝赐予“汉倭奴国王”金印。《汉书·地理志》中记载“乐浪海中有倭人,分为百余国,以岁时来献”。这是中国史书上记载最早的中日间“官方”交往。

[5] 琉球群岛最初有南山王国、中山王国、北山王国三国,史称三山时代。1429年尚巴志统一三国,建立琉球王国。

[6] 琉球作为独立国家于1854年与美国签订《琉美修好条约》;1855年与法国签订《琉法修好条约》;1859年与荷兰签订《琉兰修好条约》。名称虽为“修好条约”,但实质为不平等条约。三份条约也会在琉球合称为“三条约”

[7] 1879年琉球被日本吞并后,清政府与日本明治政府之间产生外交纠纷。清朝力主恢复琉球国,但被日本拒绝。后来在双方多次交涉之下,日本于1880年决定交出宫古、八重山之两地,让清廷拥立琉球王室重建琉球国。最初清政府表示同意并准备签订条约,但遭到流亡清朝琉球人的强烈抗议。最终清政府被迫推翻和议。日本以背约为由,拒绝再与清政府进行任何谈判。此后在朝鲜壬午事变和中法越南战争期间,流亡清朝的琉球人多次上书,要求清廷像保护朝鲜和越南一样保护琉球。1894年的甲午战争期间,琉球人向清政府提议攻打琉球。但清朝在甲午战争中战败,被迫割让澎湖与台湾,国力大衰。从此清朝不再对日本提出琉球问题。

[8] 即1872年,日本废琉球国设琉球藩起,至1879年废藩置县前的时期。

[9] 现琉球虽名义上“属于”日本,但部分民族意识强烈的琉球人会用“大和”称呼日本本土,称日本人为“大和人”以此强调琉球与日本的不同。此处为译者对作者表述的保留。

[10] 该事件又称“人类馆”事件。1903年,日本在大阪举行第五次国内劝业博览会。展会上“学术人类馆”将阿伊努人、中国高山族人、琉球人、中国人满族人、朝鲜人、爪哇人、孟加拉人、土耳其人、非洲人等合计32人作为展品展出。期间,日本使他们穿上各自民族的传统服饰,在指定区域内进行日常生活,以供观众参观。所谓的日常生活展示也是极具种族歧视色彩的“演出”,例如日本让中国人展出的是如何吸食鸦片。后中国和琉球向此展提出了严重地抗议,只取消了中国人的展出。该事件体现了日本在殖民主义思想下的种族优越感,虽名为“学术人类馆”但展出民族却不包含大和民族,可见日本在潜意识中将其它殖民地区的民族视作“低等”存在。日本通过展出的形式,又可“彰显”其民族的“高等”性,使这种认知无意识间植入人民心中,以此获得人民对殖民扩张的支持。

[11] “日琉同祖论”认为琉球人都是日本平安时期大武将源为朝的后代。该理论最初由琉球王国大臣“向象贤”(羽地朝秀)提出,明治时期被琉球出生的“冲绳学之父”伊波普猷所“发扬”。

[12] 此处“十五年战争”是指1931年至1945年期间,日本进行了十五年战争。欧美虽是战争后期才与日本交战,但在日本视角下,日本与欧美的战争属于十五年战争。

[13] 日本的“近现代”指明治维新至二战日本战败期间(1868-1945)。

[14] “亲泊朝省”是琉球第二尚氏王朝第三任国王尚真王的被废长子尚维衡的后代。

[15] 亲泊朝省的最终军衔为大佐,仅次于少将军衔。

[16] 日本陆军为培养军官,会在13至15岁少年中进行选拔,将优秀少年送入陆军幼年学校学习,该校相当于陆军士官学校的预科,1920年后被改为陆军预科士官学校。

[17] “大本营”为二战时期日本海陆军最高统帅机构。

[18] 大本营报道员的工作是通过广播媒介,向日本国内外进行带有解说的战况播报,该播报又被称为“大本营播报”。二战战争后期,该播报经常会对日本不利的战况进行虚假播报,以此稳定民心提高军队斗志。

[19] 林世功于1880年,为抗议清朝准备与日本签订“分岛改约”而自杀殉国;亲泊朝省于1945年9月3日,即日本在密苏里号上签订投降文书的第二天,带着妻子、长女、长子一同用手枪自杀。

[20] 琉球传统文化信仰认为,琉球人的核心是“魂”(まぶい,mabui)。琉球人出生时,“魂”来自于海的深处,去世后“魂”又会回归大海。

[21] 指1946年11月3日公布,1947年5月3日施行的日本宪法。该宪法由占领日本的盟军主导编写。

[22] 此处指接受美日对琉球的军事强化,成为美日同盟体制下的战略要地。

[23] 琉球民族独立综合研究会官网:https://www.acsils.org/

[24] 理想乡会(ニライ?カナイぬ会)官网:https://www.facebook.com/p/%E3%83%8B%E3%83%A9%E3%82%A4%E3%82%AB%E3%83%

8A%E3%82%A4%E3%81%AC%E4%BC%9A-100082033081599/

[25] 琉球原住民族精魂会(琉球先住民族まぶいぐみぬ会)官网:https://ryukyushimpo.jp/news/entry-1437262.html

[26] 2014年,联合国人权委员会劝告日本政府承认琉球人为琉球原住民族。https://www.un.org/esa/socdev/unpfii/documents/DRIPS_japanese.pdf

[27] https://mp.weixin.qq.com/s/wOmX0SeQ-ze79UBi9lf6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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