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24日,俄乌战争持续了一整年。有观点认为,美国在这次战争中“不战而胜”。如果说美国是“不战而胜”,那么其“不战而胜”的对象无疑是俄罗斯了。如果从美国迄今没有牺牲一兵一卒,国内没有爆发大规模反战运动等指标来看,美国似乎“不战而胜”。但是,这仅仅是表象。战争没有结束的迹象,持续和升级的迹象则不断展现。现在还不是定论“谁主沉浮”的时候。
事实上,俄乌战争与其说是乌克兰和俄罗斯之间的战争,倒不如说是俄罗斯与美国之间的战争。没有人会怀疑俄乌战争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是一场美国的代理人战争。根据一个德国研究机构的统计,过去一年,美国总共援助乌克兰 700 多亿美元,比其它各国援乌的费用总和还要多。经典意义上的“代理人战争”往往涉及两个当事方,以及两个或以上的外部势力方。美国虽然并未派兵加入战场,而是通过扶植乌克兰来掌控全局,这符合代理人战争的定义,但俄罗斯则直接参战了。表面上这场战争是在俄乌之间进行,实际上是俄美之间的“战争”。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卷入冲突,在背后向乌克兰提供武器和情报等援助,使得俄乌战争成为代理人战争。
但是,目前对战争谁胜谁负的“盖棺定论”仍然为时尚早。战争尚未结束,未来走向仍然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甚至有演变成更大规模战争的危险。不过,我们还是可以从战争迄今的情况中总结出一些人所言的美国“不战而胜”的理由。说美国“不战而胜”是相对于俄罗斯而言的,通过比较,人们可以了解俄罗斯和美国双方做“对”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这里的“对”“错”都加了引号,主要原因有二。第一,讨论美俄双方的战争是有立场的,双方都会认为自己是对的,而对方是错的。第二,战争一旦开始,便进入战争自身的逻辑,偏离战争之前所作的战争计划,而对错也只是事后的评说。
普京做错了什么?
经过一年的时间,人们可以回过头来评估,俄罗斯总统普京在这场战争中做对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
总体而言,普京的失误在于对内、外部各种因素存在不同程度的低估和高估。
从外部因素来看,首先,他大大低估了乌克兰泽连斯基政府的抵抗意志。在战争初期,俄罗斯散布消息,指出泽连斯基已经离开基辅。这让人联想到塔利班引发阿富汗变局后,时任阿富汗总统加尼仓皇出逃的情景。然而,泽连斯基在社交媒体上发布视频,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尚在基辅,稳定了乌克兰的军心、民心,从而为战争从俄罗斯的“战略进攻”阶段转入“战略相持”阶段打下了基础。
其次,俄罗斯对乌战略设想过于宏大,并未将“特别军事行动”局限于乌克兰东部的顿巴斯地区。如果冲突局限在顿巴斯,俄罗斯就有合理的依据称其为“特别军事行动”。但是,俄罗斯在战争初期选择了分三线出击,扩大了“特别军事行动”的范围,使其演变为一场战争。
第三,普京低估了欧洲的反应。欧洲对俄乌战争的态度反应强烈,不仅没有在俄罗斯“断供能源”的威胁下妥协,还向乌克兰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尤其是以波兰为首的“新欧洲”国家。不仅欧盟成员国通过战争实现了“团结”,就连芬兰、瑞典等国家也放弃了以往所持的中立立场。
第四,普京低估了美国领导的北约。通过本次战争,北约继续东扩,还为乌克兰提供安全方面的支持,并收到了来自乌克兰的加入申请。自2014年以来,俄乌围绕顿巴斯地区的冲突就逐渐“激活”了北约,一改冷战后北约失去战略竞争对象的“失落感”。而俄乌战争更是将北约所能发挥的作用提高到了冷战以来前所未有的高度。正是因为对北约的低估,俄罗斯才会在战前评估时失策。
就内部而言,普京高估了俄罗斯的综合实力。普京设想中的“特别军事行动”演变成了一场战争,这与其对俄军能力的高估不无关系。俄乌战争爆发前舆论普遍认为,俄军虽然在冷战后受制于俄罗斯军费开支水平,无法与曾经的苏联红军相提并论,但仍然是世界上第二大军事武装力量。可以说,俄军通过2008年俄格战争、2014年克里米亚入俄事件、2015年干预叙利亚内战后,已经具备一定的威慑能力。但是,俄军在本次战争中的表现与人们对其普遍的期待相去甚远,俄罗斯的综合国力在美国(西方)制裁下,已经无法支撑其打赢一场高强度的局部战争。
俄罗斯的动员能力与俄罗斯人的忍耐力也被高估了。2022年9月,在俄罗斯宣布“部分动员令”后,部分俄罗斯人选择逃到俄罗斯邻国,以躲避征兵。虽然“反战”一词在俄罗斯已成为公开的禁忌,但一部分俄罗斯人依然“用脚投票”,对俄罗斯动员能力产生了一定的削减作用。另一部分俄罗斯人则无法忍受战争对生活造成的冲击,在俄罗斯宣布实行外汇管制后,通过各种方式在欧洲国家的自助柜员机(ATM)转移自己在俄罗斯的资产。
普京做对了什么?
首先,普京正确预期到了俄罗斯可能会遭遇到的西方制裁,未雨绸缪,避免了俄罗斯经济的崩溃。战争是一次很大的经济消耗,但普京及其政府仍然扛住了这一挑战。
在2014年乌克兰危机后,俄罗斯就开始推动去美元化进程,减少美元在俄罗斯外汇储备中的权重,增加欧元、人民币等一揽子货币以及黄金的储备量。《经济学人》曾发文表示,普京精心构建的“俄罗斯堡垒”(Fortress Russia)正在崩溃。然而,得益于俄罗斯央行及时干预、实行两位数的高利率货币政策,以及俄罗斯足以自给自足的资源与初级产品,俄罗斯经济并未出现全线崩盘的情况。虽然俄罗斯在西方制裁下无法使用SWIFT(环球金融电信协会)系统为金融交易、结算服务,但俄罗斯的金融系统仍然展现出了韧性,甚至通过Whatsapp这样的即时通讯软件手动实现银行国际结算服务的信息传递。
其次,普京的领导根基未被动摇,俄罗斯在国际社会上依然享有一定的政治地位。实事求是地看,大多数俄罗斯人民仍然支持普京,这也是为什么“反战”一词在今日的俄罗斯成为禁忌。今后,俄罗斯国内会不会如西方一些人所预言的有人出来挑战普京的权威?考虑到俄罗斯的“战斗民族”属性,这一可能性很小。
第三,俄罗斯在外交上仍然与土耳其、印度、中国等地区大国以及中亚五国保持着较为友好的互动,维持了俄罗斯在战前的部分外交成果。战争爆发后,土耳其就致力于劝和促谈,推动俄罗斯和乌克兰坐到谈判桌上。印度也在战争爆发后与俄罗斯维持着防务和能源采购关系。就普京对国际形势的估计而言,他正确预判到了并非所有国家都会站在美国一边,如印度等国就试图在俄美之间保持平衡。
总体来说,这场原本属于不对称冲突性质的“特别军事行动”演变成了战争。而且常规战很难继续支撑下去,演变成为消耗战。在俄乌战争一周年之际,俄罗斯其实也想实现战略收缩,尽快结束战争。普京在近期发表的国情咨文中表示,俄罗斯不会按照“大炮换黄油”的原则行事,在处理战略问题时不能破坏国家经济。但俄罗斯结束战争的意愿遭到了乌克兰的抵制,持久战、消耗战甚至战争升级可能还将是俄乌冲突在一段时间内的主旋律。
拜登“不战而胜”了吗?
通过俄乌战争,美国认为其实现了拜登所强调的“两个团结”。
首先,俄乌战争促成了欧洲国家的团结。在战争的影响下,德国的国防以及外交政策发生“历史性变化”,欧盟“史上首次”为正遭受攻击的国家提供武器援助。如果说“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一直是欧盟的追求,那么俄乌战争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欧盟建设外交与安全共同体的进程。与俄乌战争同步发生的是,欧洲在2022年首次以欧洲政治共同体的名义召开峰会,从而将脱欧后的英国也纳入地区事务的协商议程中。2023年,第二届欧洲政治共同体峰会将于摩尔多瓦举行。至少从表面来看,俄乌战争推动了欧洲国家内部的团结。
其次,俄乌战争实现了美国与欧洲的团结,有力地支撑了跨大西洋关系的提质升级。短期来看,北约在欧洲扩张了,欧洲国家更加依赖美国主导的安全机制。回顾过去,2020年慕尼黑安全会议强调“西方的缺失”(Westlessness),反映出特朗普执政四年对跨大西洋关系的巨大冲击,欧洲不再将美国的安全保障视为理所当然。但是,经俄乌战争,如拜登所愿,美欧关系实现了重建与修复。尽管欧洲近期因《通胀削减法》(IRA)与美国龃龉不断,但美欧关系与特朗普执政时期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第三,美国还通过俄乌战争实现了北约的扩张。在俄乌战争与中国崛起的双重影响下,北约与日本、韩国逐渐相向而行。韩国、日本于2022年相继加入“北约合作网络防御卓越中心”(NATO Cooperative Cyber Defense Centre of Excellence),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又于2023年1月访问日、韩,这些都反映出北约借俄乌战争实现“亚洲化”的可能性。
还有两个现象也值得特别关注。第一,俄乌战争期间美国并未爆发大规模反战游行,这在美国对外的历次战争中,是非常罕见的。从越南战争到反恐战争,美国反战运动风起云涌。但在这一次战争中,反战游行规模较小,零星且不成气候。其背后的原因是美国民主机制下民粹主义与民族主义的盛行。美国在意识形态上所占据的舆论阵地仍然不可小觑。
第二,美国在此次战争中并未付出很多代价。美国在本次战争中开支不小,但这些军费开支、援乌费用并非是美国“自掏腰包”,而是通过各种机制转嫁给全世界。并且,俄乌战争中没有牺牲一个美国大兵,相比于美钞的损失,显然生命的代价更高。拜登近期突访基辅,宣布增大对乌军援力度,就是占领道德高地的一种成本较低的手段。最重要的是,美国还利用舆论高地,在意识形态层面以先发制人的方式来遏制其它国家采取不利于美国的战略。
正如美国国防部长奥斯汀所言,美国在本次战争中的目标是要利用这场战争彻底拖垮俄罗斯。总体来看,迄今,美国确实是以较小的代价占据了俄乌战争中相对有利的位置。
俄乌战争向何处去?
战争远未结束。目前来看,俄乌战争的下一步存在四种可能的场景。
第一,俄罗斯仍能继续支撑战争,俄乌战争演变为持久战。美国总统拜登近期出访基辅,包括美国自身在内的整个西方都在强调增加对乌克兰的武器供应,看来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俄罗斯有自己的韧性,并非全无反击之力。战争是否会继续,取决于战争的规模。如果按现在的规模来继续,这很可能成为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第二,乌克兰不仅拒绝谈判,在战场上开始反击。如果这样,可能会使得代理人战争扩大、升级。一旦在战场上取得优势,乌克兰不仅决心夺回顿巴斯地区,还会把目光投向克里米亚。泽连斯基强调的“寸土不让”,包括了俄控下的克里米亚。俄罗斯今天能够实现的最佳谈判结果是巩固现有的俄控领土,而不提出新的领土声索。但乌克兰显然不会同意,美国、北约也不会同意,这无疑增加了和谈的难度。乌克兰甚至可能“把战火烧到国统区”,打到俄罗斯本土去。尽管西方不会允许乌克兰用美、欧制造的武器进攻俄罗斯本土,但如果乌克兰使用本国生产的武器来进攻呢?这种情境也并非全无可能。
第三个情境是最差的一种,即战争升级为核战争。一旦俄罗斯无法继续支撑常规战争,公众普遍担心俄罗斯是否会使用核武器。虽然核武器的使用不是一个军事决定,也不是一个政治决定,而是一个道德决定,但人们并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如果核战争爆发,战争相关方将面临双输境地,也就不会有真正“不战而胜”的一方了。
第四,在其他国家的调解下,各方找到政治解决的方法。中国和土耳其等国都在努力推动战争的政治解决,这是最好的方式。
从俄乌战争中可以吸取哪些教训?
首先,大国不应随意卷入一场不对称冲突。俄罗斯作为一个大国,面对乌克兰原本有着压倒性的优势。但是,俄罗斯低估了乌克兰投入本次战争的决心,想要用较小的代价实现宏大的战略目标。在战争前期,俄罗斯甚至并未“部分动员”。而等到俄罗斯开始动员之际,俄罗斯自身因西方制裁而受到削弱,其持续投入的资源、兵员已经无法追赶上乌克兰因西方援助而迅速提升的军事实力。
其次,美国和西方还是“有牙齿的老虎”,不应当轻视。尽管美国内部陷入了恶性党争和治理危机,但美国在战略竞争的压力之下,仍然有着比较成熟的动员机制。“大敌”当前,还是能够“一致对外”。美国与俄罗斯竞争多年,大战略观念犹在,不容轻视。
第三,美国在本次战争中对战略态势的度把握得很好。美国擅用信息战、舆论战先发制人,渲染俄罗斯对西方的威胁,从而限制了俄罗斯的战略选择与军事策略。
第四,美国在外交上的民族主义可能会随着其在俄乌战争中所占的优势而膨胀。俄乌战争对美国有利的态势可能会刺激美国自我强化已有的战略竞争路径,使其更加“路径依赖”(path-dependent)。
俄乌冲突爆发已经一周年,对抗与冲突的“铁幕”再度降临欧洲大陆。从最初俄罗斯发起“闪电战”;到乌克兰全面反击,硝烟四起,民众流离失所;再到西方国家对俄罗斯发起极限制裁,扰动了全球供应链,能源、粮食危机不断涌现,全球数十亿人受到影响。这场二战后欧洲爆发的最大地缘政治危机,令当今的世界秩序受到极大的冲击。
目前来看,在这场战争中,乌克兰是输家,俄罗斯是输家,欧盟也是输家。美国可以说是暂时得益最多的赢家。尽管美国占据了上风,甚至也有人认为美国在俄乌战争中“不战而胜”,但毕竟战争还未结束,最终结果取决于双方的战略选择,取决于战争是否会进一步升级。美国这次没有爆发大规模的反战游行,没有因战争而牺牲兵员,但是,一旦战争升级,演变成一些人所说的世界大战,甚至核战争,那么世界将面临毁灭性结局。到那时,各国都是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