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历代代表性注疏基础上解读《中庸》“子路问强”章,可以得出结论:南方人、北方人由于地理环境、生活条件不同,形成了不同的个性气质、精神状态,进而形成了南方之强和北方之强,两者分别对应君子和强者。南方之强“不及”,北方之强“过之”,孔子认为子路应当追求合乎中庸之道的“中庸之强”。“中庸之强”有四种含义: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国有道,不变塞;国无道,至死不变。孔子吸收融合了南方、北方之强,也受到了老子柔弱胜刚强思想的影响,形成了中庸之强。中庸之强不仅仅是一种人格修养境界和工夫,也可以被引申扩大到国家富强、民族强盛,既有硬实力,也有软实力,刚柔相济,文武兼备,敷政优优,百禄是遒。
关键词:《中庸》;南方之强;北方之强;中庸之强
一、“强”的内涵
我们人都希望自己是个强者,希望自己的国家强大、富强,但是怎么理解“强”?什么是有意义、有价值,应该追求的“强”?
从古文字学看,现在简化字“强”古代也有,《说文解字》“强,蚚也。从虫弘聲。<上彊下?>,籒文强,从?从彊。”段玉裁注曰:“强,蚚也。下云蚚,強也。二字为转注。释虫曰:强,丑捋。郭曰:以脚自摩捋。叚借为彊弱之彊。从虫弘声。”《尔雅·释虫》:“强,蚚”,郭璞注:“即强丑捋”,邢昺疏:“强,虫名也,一名蚚,好自摩捋者,盖蝇类。”“强”的本义是一种小虫子,与强弱之强没有多大关系。
古代相当于今天强弱的“强”是“彊”,《说文解字》:“彊,弓有力也。引申为凡有力之称。”本义是弓有力量,引申为强力。《玉篇》“彊,坚也。”《尚书·皋陶谟》“彊而义”,《伪孔传》“无所屈挠,动必合义。”《广韵》:“彊,健也。”《周易·乾卦·象传》“君子以自彊不息”。《集韵》“彊,胜也。”《墨子·修身》:“是故君子力事日彊,愿欲日逾,设壮日盛。”《尔雅·释诂下》“彊,当也。”郭璞注:“彊者,好与物相当值。”《增韵》“彊,壮盛也。”《尚书·洪范》“身其康彊。”这些都是正面的含义:强力、坚强、强健、强胜、相当等。也有反面的含义,《尔雅·释言》“彊,暴也。”郭璞注:“彊梁凌暴。”《尚书·洪范》“彊弗友刚克,”《伪孔传》“彊御不顺,以刚能治之。”
“强”与“彊”后来长期作为通假字,久而久之,“强”字渐占上风,“彊”字倒不太常用了。到了现代,“彊”字简化为“强”,遂被废止。
二、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
《中庸》“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关于本章章旨,孔颖达疏曰:此章“明中庸之道,亦兼中国之强。子路闻孔子美颜回能择‘中庸’,言己有强,故问之,问强中亦兼有中庸否?庾氏云:问强中之中庸者。”本章引孔子的话讨论中庸之道,兼论中原华夏之强,让子路明白何为真正的强,即中庸之强。
子路,名仲由,又字季路,鲁国卞人,孔子得意门生,以政事见称,“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史记·仲尼弟子列传》),除学诗、礼外,还为孔子赶车,做侍卫,跟随孔子周游列国,深得器重,孔门七十二贤之一,后被称“先贤仲子”。孔子曾评价他“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论语·述而篇》)。当子路问孔子“君子尚勇乎?”孔子回答说:“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论语·阳货篇》),这些话都是很含蓄的批评和耐心的教正,但子路未必能够理解老师的深意,时常意气用事,平时崇拜强者。有一次,他向孔子请教什么是“强”的问题,于是有了孔子这段关于强的议论。郑玄注:“强,勇者所好也”,朱熹《中庸章句集注》:“子路好勇,故问强。”就子路的个性气质和思想倾向而言,他心目中推崇的“强”可能是一种外在的体质的强壮、强悍,对此孔子心中很清楚,所以他以反问的方式启发子路,提出自己关于“强”的理解,即中庸之强。孔子对子路的教诲,继承了舜帝“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的方式,通过“叩其两端而竭焉”,是对中庸之道的娴熟运用与精彩实践。由于孔子对子路性格的特点非常熟悉,所以能够因材施教,循循善诱,先对其所问之强“叩其两端”,提出“南方之强”和“北方之强”两端,让子路明白问题之实质所在,进而给出“中庸之强”的理想目标。
世俗所谓“强”有二种,即南方之强和北方之强。郑玄注:“南方以舒缓为强。‘不报无道’,谓犯而不校也。”“北方以刚猛为强。”孔颖达疏:“南方,谓荆阳之南,其地多阳。阳气舒散,人情宽缓和柔,假令人有无道加己,己亦不报,和柔君子之道。”“北方沙漠之地,其地多阴。阴气坚急,故人生刚猛,恒好斗争,故以甲铠席,寝宿于中,至死不厌,非君子所处,而强梁者居之。”郑玄、孔颖达都没有具体说明南方、北方指哪里,是大致说明南方人、北方人由于地理环境、阴阳之气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个性气质、精神状态,分别对应君子、强者两种人格。
程颐说:“南方人柔弱,所谓强者,是义理之强,故君子居之。北方强悍,所谓强者,是血气之强,故小人居之。凡人血气,须要以义理胜之。”[1]289清张伯行《困学录集粹》亦云:“以气血胜人者,小人之强也;以义理自胜者,君子之强也。”南方人体质弱小,性情温和,聪明睿智,有理性,讲道理,所以是君子之强;北方人体质高大,强壮勇猛,脾气暴躁,逞血气之勇,所以是小人之强。这样解释以义理之强对应君子,以血气之强对应小人,对北方之强增加了贬义,是原文所没有的。
《礼记·乡饮酒义》:“天地严凝之气,始于西南,而盛于西北,此天地之尊严气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天地温厚之气,始于东北,而盛于东南,此天地之盛德气也,此天地之仁气也。”就是说,温厚之气盛于东南,此即天地之仁气也;严凝之气盛于西北,此天地之义气。杨时因此说:“天地之仁气盛于东南,义气盛于西北,故南北方之强,气俗如此。”[2]152南北方因地气习俗差异,南方之强体现了温厚之仁气,北方之强体现了严凝之义气。
朱熹《中庸章句集注》:“宽柔以教,谓含容巽顺以诲人之不及也。不报无道,谓横逆之来,直受之而不报也。南方风气柔弱,故以含忍之力胜人为强,君子之道也。”“北方风气刚劲,故以果敢之力胜人为强,强者之事也。”《朱子语类》还说:“忍耐得,便是‘南方之强’。”[3]1529朱熹的诠释合乎原意,认为孔子通过比较区分南方人与北方人因为地理环境的原因,形成了不同的个性气质,南方风气柔弱,其人舒缓和柔,能够以隐忍之力战胜他人,属于君子之强;北方风气刚劲,其人刚猛好斗,能够以果敢之力战胜他人,属于强者之强。南方之强具有以柔克刚的特点,北方之强具有恃强凌弱的特点。
为什么孔子要在这个问题上谈到北方南方?春秋时期的南方北方又指哪里?为什么南方北方有这样的差异?如果以孔子所在的鲁国为地理坐标,他所谓的南方应该是指吴越荆楚之地,北方应该指燕赵或长城以北的少数民族活动区域。如果以春秋时期周王室核心区域洛邑为地理坐标,“南方”即相对于“中国”(中原)而言,应指洛邑以南的地区,主要是巴、濮、楚、邓等南方诸侯国所在的江汉流域[4],“北方”是与前面的“南方”相对的概念:一方面是指周王室核心区域以北的区域;二是指周王室分封的北疆的诸侯各国;三是指以北戎为核心的北方少数民族。[5]由于地理环境不同,生存空间和生存压力不同,生活于其中的人个性气质不同,体现出来的强也自然不同。按照孔子的概括,南方之强是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宽是宽容、宽怀,用现在的话讲就是雍容大度;柔是柔和、柔顺,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温良和善。南方人具有雍容大度气度,温良和善的修养,这样,对于无道的人或事,不采取报复行为。这是君子具有的强。而北方之强以兵器﹑甲胄为卧席,枕戈待旦,随时准备与敌人拼杀,就是死了也不后悔,是一般英勇顽强的人具有的强。这两种强孔子都没有否认,但孔子似乎有南方之强“不及”,北方之强“过之”的意思。这一点朱熹看出来了:
问:“‘宽柔以教,不报无道’,恐是风气资禀所致。以比‘北方之强’,是所谓不及乎强者,未得为理义之强,何为‘君子居之’?”曰:“虽未是理义之强,然近理也。人能‘宽柔以教,不报无道’,亦是个好人,故为君子之事。”[3]1529-1530
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比较起来虽然还达不到理义之强,但比较接近了,也算得上是个君子。
《孔子家语·辩乐解》中也有一章孔子把乐分成中和之音、南方之音、北方之音三种:
子路鼓琴,孔子闻之,谓冉有曰:“甚矣!由之不才也。夫先王之制音也,奏中声以为节,流入于南,不归于北。夫南者,生育之乡;北者,杀伐之域。故君子之音,温柔居中,以养生育之气。忧愁之感,不加于心也;暴厉之动,不在于体也。夫然者,乃所谓治安之风也。小人之音则不然,亢丽微末,以象杀伐之气。中和之感,不载于心;温和之动,不存于体。夫然者,乃所以为乱之风。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唯修此化,故其兴也勃焉,德如泉流,至于今,王公大人述而弗忘。殷纣好为北鄙之声,其废也忽焉,至于今,王公大人举以为诫。夫舜起布衣,积德含和,而终以帝。纣为天子,荒淫暴乱,而终以亡,非各所修之致乎?由,今也匹夫之徒,曾无意于先王之制,而习亡国之声,岂能保其六七尺之体哉”?
孔子指出,先王所制之音是“奏中声以为节”是中和之音,传说舜作的《韶乐》就是中和之音,《竹书纪年》载:“有虞氏舜作《大韶》之乐”,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论语·述而篇 》),因为韶乐“尽美矣,又尽善也”(《论语·八佾篇》)。演变到明清两朝就是用于祭祀、朝会、宴会的皇家音乐——中和韶乐。《尚书·舜典》也记载:“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这典型体现了舜时乐教是以中和为基本精神的。这种中和之音随着虞舜对南方的开拓,开始向南方流传,演变为以《南风》为代表的南方之音。《史记·乐书》中说:“夫《南风》之诗者,生长之音也,舜乐好之,乐于天地同意,得万国之欢心,故天下治也。”《礼记·乐记》说:“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郑玄注:“《南风》,长养之风也。”这里《辩乐解》主要是把南方之音、北方之音对立起来:前者是长养生育之气的君子之音,后者是充满杀伐之气的小人之音;君子之音带来国家稳定,人民安乐;小人之音则是乱世之音,导致亡国。比较起来中和之音可对应于中庸之强,南方之音可对应于南方之强,北方之音可对应于北方之强。
元代许谦《读中庸丛说》解读曰:“南方之强,虽君子之强,然亦未是中庸,是不及于强者;北方是过于强者;君子则为后四者之强。上君子字轻,下君子字重。君子之道中而止,南方之强不及中,北方之强过于中,固皆未至。然上言君子居之,则比强者居之者胜之矣。不及者勉强至中颇易,过者矫揉至中尤难。两君子,字虽不同,然言君子四强哉,终是接着君子说。南阳方,北阴方。阳舒散而阴收敛,舒散便和柔,收敛便刚劲,此盖大约言风气之偏,则风俗随异。其实南人岂尽柔弱,亦有刚劲者;北人岂尽刚劲,亦有柔弱者。然宽柔以教,不报无道,是言柔之甚而善者;衽金革,死而不厌,是言刚之甚而过者。”大意还是南方属阳,阳舒散和柔,是君子之强,不及中庸;北方属阴,阴收敛刚劲,是强者之强,过于中庸。不及与过比较起来,不及者勉力达到中庸还是比较容易,而过者要矫正达到中庸则特别困难。南北因风气之偏而风俗随异,但也不能绝对化,南人柔弱为主也有刚劲者,北人刚劲为主也有柔弱者。南方之强也称为君子之强,但与中庸“四强”称为君子要轻。
另外,这里“南方之强”与老子思想倒很接近,“老聃贵柔”(《吕氏春秋·不二》),他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于无闻。”(《老子》43章)“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莫之能先。其无以易之。故弱胜强,柔胜刚,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老子》78章)“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 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老子》76章) ),可见他提出的“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柔弱胜刚强”“强大处下,柔弱处上”,概括起来就是“以柔克刚”,说明孔子的南方之强受到老子柔弱胜刚强思想的影响。罗祖基先生也曾经认为,“南方之强”是指正在形成中的道家,“北方之强”则是即将诞生的墨家徒众行为特点,而孔子则以中庸之强介于南北之中,从而具有强中之强的特点,故从“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亦异,并以“强哉矫”为赞。[6]
三、中庸之强及其四种境界
孔子接着问子路:“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孔子反问子路提出除了南方之强、北方之强,还有第三种强是什么?孔颖达疏曰:“夫子将答子路之问,且先反问子路,言强有多种,女今所问,问何者之强,为南方,为北方,为中国,女所能之强也。子路之强,行中国之强也。”吕大临《礼记解》曰:“南方之强,不及乎强者也;北方之强,过乎强者也。而强者,汝之所当强者也……南方虽不及强,然‘犯而不校’,未害为君子;北方则过于强,尚力用强,故止为强者而已,未及君子之中也。得君子之中,乃汝之所当强也。”[7]91按孔颖达、吕大临之意,强有多种,主要为三,内涵有异:为南方,不及强,犯而不校,未害为君子;为北方,过乎强,只是强者而已;为中国,得君子之中,才是孔子希望子路所应当追求的强。就是说,南方之强不及,北方之强又过,孔子试图教子路行中国之强。
中国之强即中原华夏应具有的合乎中庸之道的强,可以称为“中庸之强”。依子路性格,刚猛勇直过人,宽容柔顺不足,近于“北方之强”,孔子先以“南方之强”为药,纠偏补弊,此即憨山大师《中庸直指补注》所说的“先举有相之勇为病,后举君子之强为药”。但孔子又怕矫枉过正,使子路走向另一极端,遂循循善诱,让子路知道还有第三种“强”——中庸之强,并提出了“中庸之强”的四种境界,期望子路不走极端,努力修为合乎中庸之道的强。君子应该做到以下四个方面,才能称得上真正意义上的强。
一是和而不流。孔颖达疏曰:“不为南北之强,故性行和合而不流移,心行强哉,形貌矫然。”“和而不流”不是南北之强,本性、行为和合而不随波逐流,心志坚强,形貌矫健。吕大临《礼记解》曰:“不羞污君,不辞小官,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其‘和而不流’者欤!”[7]92“不羞污君,不辞小官,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出于《孟子·滕文公下》,是说柳下惠不以侍奉坏君为可耻,也不因官小而辞掉;同乡下人相处,高高兴兴地不忍离开;虽然有人露臂赤身地站在我旁边,那能沾污我呢?这样的行为就是“和而不流”。许衡《中庸直解》云:“人若和顺易至于流荡,君子虽与人和顺而不至于流荡,其强之矫矫者。”君子“和而不流”作为不南不北的中原人应有的“强”,为人要按照“和”的原则做事,善于协调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既不与别人搞对立,也不是被别人同化,更不是无原则地随声附和,同流合污,随波逐流,而是自主独立,和而不同,求同存异,相互尊重。这是一种难得的处世智慧,是中庸之道的最高境界。与“和而不流”相反的还有两种人格。一种就是孔孟非常反感的“乡愿”,《论语?阳货篇》子曰:“乡愿,德之贼也。”《孟子?尽心下》中作了具体描述:“言不顾行,行不顾言,……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愿也”“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显然,“乡愿”是一种自以为是,没有原则,随波逐流,同流合污的人,是道德之贼。还有一种人个性很强,待人不随和,固执己见,自以为是,我行我素,恃才傲物,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两种都是偏颇的,只有和而不流才是中庸之道。
二是中立而不倚。孔颖达疏曰:“中正独立而不偏倚,志意强哉,形貌矫然”,吕大临《礼记解》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与夫独立不惧、遯世无闷者,其‘中立而不倚’者欤!”[7]92“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出自《孟子·万章下》,是孟子对伯夷的评价。“独立不惧、遯世无闷”出自《周易·大过卦·象传》,泽灭木是大过,君子或者独立自主,没有忧惧;或者隐遁世外,人不知而不愠。
朱熹认为,要做到“中立而不倚”还必须具备硬健之性。他说:“中而不硬健,便难独立,解倒了。若中而独立,不有所倚,尤见硬健处!……柔弱底中立,则必欹倚。若能中立而不倚,方见硬健处。”“中立久而终不倚,所以为强。”[3]1530一个坚强刚健的人,可以坚守中立,始终不依赖外在,所以是一个强者。怎么算是“倚”呢?朱熹举例说:“凡或勇或辨,或声色货利,执著一边,便是倚著。立到中间,久久而不偏倚,非强者不能。”[3]1530或者好勇好辨,或者好声色货利,执著于外在的任何事物,就是“倚”。所以要抵制外在的一切物欲诱惑,立于天地之间,持之以恒,始终不偏不倚,才是真正的强者。
许衡《中庸直解》云:“人若中立,易至于偏倚,君子能卓然自立而不至于偏倚,其强之矫矫者”,是说为人恪守中庸之道,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行必中正”(《礼记·儒行》),才能不偏,不走极端,才能不倚,不倚仗某种势力,保持自己相对的独立性。这样的人有时似乎并不强大,甚至有点孤立,但因为他心里有中庸之道,就有中庸之行,就不会偏激偏颇,就有定海神针,生命就有定力。有定力就能在外在的诱惑、多种力量的纠缠、甚至冲突中安然处之,不去主动攀援、依附别人,这其实是很难做到的,所以孔子认为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强。
“中立不倚”与《礼记·儒行》所讲的“特立独行”的儒者接近:“儒有澡身而浴德,陈言而伏,静而正之,上弗知也;粗而翘之,又不急为也;不临深而为高,不加少而为多;世治不轻,世乱不沮;同弗与,异弗非也。其特立独行有如此者。”特立独行者志行高洁,不同流俗值。得注意的是“中立不倚”很容易被人们理解成“素隐行怪”,所以《中庸》下面接着又说“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之矣”,那些钻牛角尖,行为怪诞,走极端、出风头,借以欺世盗名,试图流传后世,这当然是背离中庸之道的“过”,不是“中立不倚”。现在人们很容易把“特立独行”理解为“我行我素”,其实是“素隐行怪”的现代版。
三、四可以放在一起讨论。吕大临《礼记解》曰:“塞,未达也。君子达不离道,故当天下有道,其身必达,不变未达之所守,所谓‘不变塞焉’者也。”[7]92朱熹《中庸章句集注》:“国有道,不变未达之所守;国无道,不变平生之所守也。此则所谓中庸之不可能者,非有以自胜其人欲之私,不能择而守也。君子之强,孰大于是。夫子以是告子路者,所以抑其血气之刚,而进之以德义之勇也。”《朱子语类》进一步说明道:“国有道,则有达之理,故不变其未达之所守。若国无道,则有不幸而死之理,故不变其平生之所守。不变其未达之所守易,不变其平生之所守难。”[3]1531是指君子面对国家有道无道,即政治清明还是黑暗两种不同情况应该怎么做?如果国家有道,政治清明,他人生通达,有机会出仕,干一番事业,这个时候不要得意忘形,要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实现自己困窘时的理想、抱负,抵制各种诱惑,守住道德底线,不要骄奢淫逸,贪图享受,以权谋私,贪污腐化。如果国家无道,政治黑暗,奸臣当道,社会动荡,他有能力有机会就临危受命,努力改变危局,在面临民众利益,国君危难之时,会挺身而出,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无能力无机会也会洁身自好,独善其身,坚守道德操守。这才是真正的强。
吕大临又把“四强”与其他经典进行印证云:“‘柔而立,宽而栗’,故能‘和而不流’。刚而寡欲,故能‘中立而不倚’。‘富贵不能淫’,故‘国有道,不变塞焉’。‘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故‘国无道,至死不变’。是皆以己之强,力矫其偏,以就中者也。”[7]91“柔而立,宽而栗”见于《尚书·皋陶谟》。“刚而寡欲”化用了《论语·公冶长篇》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见于《孟子·滕文公下》。吕大临认为“四强”是孔子告诉子路如何以中庸之强矫正南方之强和北方之强的偏向,以合乎中庸之道。
朱熹认为这“四强”是孔子告诫子路应当遵循践行的强。朱熹在《四书或问·中庸或问》进一步解释说:“所谓强者,又非世俗之所谓强也。盖强者,力有以胜人之名也。凡人和而无节,则必至于流;中立而无依,则必至于倚;国有道而富贵,或不能不改其平素;国无道而贫贱,或不能久处乎穷约。非持守之力有以胜人者,其孰能及之?故此四者,汝子路之所当强也。南方之强,不及强者也,北方之强,过乎强者也;四者之强,强之中也。子路好勇,故圣人之言所以长其善而救其失者类如此。”这四重境界的“强”是孔子告诫子路应当具备的“强”,与南方之强的“不及”与北方之强的“过”比较起来显然是是一种符合中庸之道,刚柔相济,内外兼修的“强”,是孔子推崇的真正的“强”。而要做到也很不容易,需要自我战胜私欲,抑制血气之刚,培养德义之勇,真正实行君子之强。因子路好勇,所以圣人这样来教育他扬其长而避其短,长其善而救其失。
朱熹还认为这“四强”是修养中庸之道的工夫。当有学生问:“此四者勇之事。必如此,乃能择中庸而守之否?”朱熹回答说:“非也。此乃能择后工夫。大知之人无俟乎守,只是安行;贤者能择能守,无俟乎强勇。至此样资质人,则能择能守后,须用如此自胜,方能彻头彻尾不失。”[3]1530此四者不是能择中庸而守,而能择中庸而后能守的工夫。能择能守,就能够战胜自我的私欲,圆满地践行中庸之道。
此外,《中庸》中还有三处涉及到孔子言“强”:“勉强而行之”“果行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勉强”,孔颖达疏曰:“勉力自强”;“虽柔必强”即柔可胜强;“发强刚毅”孔颖达疏曰“发,起也;执,犹断也。言孔子发起志意,坚强刚毅,足以断决事物也。”这三处言“强”与北方之强、南方之强都不同,都是对中庸之强的进一步补充完善。
后世学者对本章的诠释大都是在汉唐宋明儒者基础上的认同和发挥。清初黄宗羲《庄裕徐养斋先生问》云:“南方之强,北方之强,皆有过不及之弊,而惟君子则和而不流,中立不倚,始可以言中庸。”[8]1249
孙奇逢《四书近指》指卷二云:“君子之中和,是从戒惧、慎独,无须臾可离之时,见出此性道之本体。和为天下之达道,自不流,中为天下之大本,自不倚。以此不流、不倚者而阅乎有道、无道之世,当自有毅然不变者在。此强之所以超于南北,为而之所当强者也。四个‘强哉矫’见君子以自强不息能中庸者,正是此等人。”
李光地《榕村四书说》这样解说:“和而不流,处俗而不自失也;中立不倚,则有以立身而矫俗矣。至于治而不变素守,乱而守死善道,则又极乎出处之大节而不可夺。此四者,自易而难。然易者其基也,自其易者勉之,则行有本末而将无难能之事矣。”
憨山大师《四书蕅益解·中庸直指补注》云:“非真勇,不足以载道,故先举有相之勇为病,后举君子之强为药。全知全仁之勇方名真勇,所以徧超知愚贤不肖之流弊。……柔能胜刚,故南方亦得称强,所谓忍为力中最也。和则易流,不流方见真强。中立易倚,不著中道,不恃中道而轻两端,方见真强。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方见真强。笃信好学,守死善道,方见真强。如此之强,岂贤知者之所能过,故曰︰过犹不及也。”
现代民间大儒段正元认为本章“含上中下三乘教法,皆是孔子因材施教,循循善诱之大法门也。夫所谓南方之强者,因南方属火,火者文明之象,即是教人以真性用事。真性之强,天下孰能御之者,殆有仁者无敌之气象,故其立教,主于宽柔。如佛家以慈悲为本,普渡诸生为怀,行忍辱波罗蜜,庶几近之。其处无道也,不存报复之念,又不馁自强之心。如耶稣之博爱主义,替仇人祷告,是其旨也。如此之强,已居于充实光辉之境界,为君子人也。故曰南方之强,君子居之。至于北方之强,北方属水。水无火,则无既济之功。故虽有趋下之性,顺流不息,若水性一发,则横流泛溢,力强而势难遏。犹如平常好斗之人,有时血气一发,虽衽金革,死而不厌,是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北方之强,有强之资质。南方之强,有强之真性……能入中庸之道,再勇猛精进,强而不息,则中道在身,而后发而之庸,方能和而不流,有和光同尘之气慨,中立而不倚,有在俗脱俗,在尘脱尘之中权。故国有道,而不变其秉心之塞渊。国无道,虽至死而不变其固有之真性。此等强法,是合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有水火既济实功,刚键中正之大道,经过充实光辉之境,至于大化圣神之域也。”[9]19段正元认为本章孔子以上中下三乘教法因材施教,循循善诱子路入中庸之道。他认为南方之强属火,火是文明之象,是真性之强,君子之强,与佛教、基督教接近;北方之强属水,水横流泛溢,如好斗之人血气一发,是资质之强,强者之强;孔子教子路入中庸之道,勇猛精进,自强不息,是合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有水火既济之实功,是刚键中正之大道,经过充实光辉之境,达到大化圣神之域。
结语
由上述可见,学术史上的主流意见是“南方之强”代表强之不及者,“北方之强”代表强之太过者,而“四者之强”才是真正符合孔子“中庸之道”的强。对此,当今也有学者有不同意见,认为这样理解存在两个难以讲通的地方:第一,从前后语句的关联来看,此处的“四者之强”应是具备了“南方之强”的君子所体现出来的。然而,如依上述学者所言就割裂了前后语句的关联性。第二,孔子既已明言“南方之强”为“君子居之”,如依上述学者所言,具备“四者之强”的“君子”与具备“南方之强”的“君子”就存在德性上的差异。然而,对于君子,孔子历来是将其视为人的分类中的一等(类),是一个总称。所以对“子路问强”一章的认识上就存在偏差。[4]其实,本章主旨不是探讨南方北方的优劣,而是讲在“强”的问题上如何把握中庸之道,形成了中庸之强;而君子是儒家人格体系中大多数人可以达到的“众趋人格”,内涵比较宽泛,南方之强和四者之强都属于君子,不过南方之强不及中庸,为君子较轻;四者之强合乎中庸,为君子较重。
总之,孔子是吸收、融合了南方、北方之强,也受到了老子柔弱胜刚强思想的影响,形成了中庸之强。中庸之强不仅仅是一种人格修养境界和工夫,也可以引申扩大到国家富强、民族强盛。对此,在国家民族方面,不能过分注重综合国力之强,更要追求民族精神之强,也就是就是现在常说的既有硬实力,也有软实力,刚柔相济,文武兼备,像《诗经·商颂·长发》所说的“不竞不絿,不刚不柔,敷政优优,百禄是遒。”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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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江社会科学》2022年第2期,第7-13页。